墨鸦记得,在最初那一两年,影龙时常飘然而至,到他们居住的桐台,看望他们——大家都说,玄武的老大,是一个恬淡温和,大气而不计恩仇之人,将军因雪鹰之故,对他进行过呵责,他却不以为忤,甚至为了替他驱毒,三日三夜未曾合眼,只为运功护住他的心脉。——而在当时,能得到玄武老大的看望,以及将军的时常召见,无疑对聚居在一堆训练的少年杀手来说,是一件值得眼红嫉妒的事。
而那时的影龙,确实有一种第一高手的气度,和他后来倒行逆施的性情全然不同。他深知,这个年龄尚小的白衣少年,将来长大之后,必定会成为他最为可怕的对手。那一战,论功力,雪鹰与他相较,可谓望尘不及。他只是身法巧妙,轻功快绝,而真正让他觉得自愧不如的的,是他那种悍不畏死的反应,还有无人能及的骁勇——无人能做到像他这样的狠决,全不惜命。
可是认真细想起来之时,他只记得他咽下剧毒蛇头之时的痛苦反应,那悲惨至极的叫声,令人心生不忍。
也因此,他曾多次表示,希望雪鹰能投入他玄武堂来,他会倾囊相授,悉心栽培于他。而将军,显然对这个拼死护卫他的少年的忠心亦十分欣赏,召见之时,总是出乎意料的和颜悦色——
而后来,当将军赐下灵鸠堂的匾额,连年龄甚小的墨鸦,也开始陪同着雪鹰一起出任务时,他便渐渐的不来了,偶尔在路上遇见了,亦只是沉默——
而此时,隐藏在雪鹰性格中,那种宛若疯狂的因子,似乎在一场场的刺杀任务之后,缓慢抬头——大家都说,那是异域王蛇的毒,并未在他体内净除之故,才会使得他的性情,变得如此的嗜血残忍。可是究竟是不是,墨鸦也不知道——
而那一天,发生在那座山庄里的血腥屠杀,或许是因为太过惨烈,终于引来了当地州府的注意。那亦是一个清正廉洁的官,手底下,亦聚有一群豪杰好手。而那对老夫妇,显然与之极有渊源。于是,在这名官员的一声怒令之下,他们从猎手,变成了被狩猎者,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场逃亡。
几番惊险的追遂与厮杀,最终,他们在曙色微明之际,摆脱了追兵,遁入了曲折的山林之间。
那是初春的天气,风微微带一点凉意。他却无心欣赏这途中山色的美丽,只知跟在雪鹰身后,远离了尘烟世俗,不断的走。他感到自己其实并没有方向。只是循着本能,为逃离死亡的危险而不断的追遂。最终精疲力尽的两人,漫无目的爬上了一座山。
那是一座极其美丽的山。在山与山的最深处。刚下过一场细雨,空翠滴人衣,彩霞橙照里,鸟语花香。
也就是在那座山间,他第一次看见那个孩子。和他差不多大,甚至有可能更小一些,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和雪鹰一样,也是一身的白,两条脚垂在水潭边。他背身坐着,水中倒映出他的身影。崖壁上是簇生悬垂着的金色蔷薇花。阳光在水面上亮银一般跳动着。
这画面,便如梦境般柔和,尤其,刚自那地狱般的血景中醒来。
墨鸦看得呆住了。
这时,一只猛虎跳跃着走至他身边。脚步轻灵无息。墨鸦惊得几乎跳起来。一只手却按住了他。他屏住了呼吸。那孩子本是坐在一道山梁上。脚下是深不可测的水潭,而背后是悬崖峭壁。他和他们之间,本就隔了一道沟壑的距离,要救也来不及。他只希望这孩子能警觉到猛虎的到来,自己避开。
可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背向着山梁,脸向峭壁,猛虎已至其身后,又怎能躲闪得及?
这一瞬间他心都要窜出来。
而一只手紧紧的握住了他的嘴巴。
让他始终无法惊惧的大声喊出来。
——他几乎不忍心看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将那孩子撕裂的惨景。却又无法移开目光,将视线移开。然而,便在这心胆俱裂的时刻,奇迹的一幕却发生了——
他看到那孩子伸手攀下一朵金色蔷薇,俯头低嗅。阳光流淌在他侧面,留下一些阴影,他的鼻子,高耸而俊秀,容颜,有着令人侧目的骄傲轮廊——而那只毛色斑斓的白虎,停留在他身侧,亦将头探过去,伸出鼻翼,就着他的手边,轻轻的嗅了一嗅那金色的花朵。尔后,四蹄腾空,咻的一声,跃过山涧,蹑足而去。
那孩子似对猛虎的来去一无所觉。他松开了蔷薇枝条,让它轻颤着,又回到了峭壁之上。紧接着,他侧身一跃,亦如那虎的姿势,凌空跳跃过山涧。此时,山间出现一只猿猴,攀着枝桠,在树叶间轻荡。那孩子便随之变换了姿势,如猿猴般在悬崖峭壁上,一起一落,纵跃而飞。
许是风声,惊起扑愣愣一阵飞鸟。鸟群盘旋之时,那孩子身子在空中定了一定,似感应到什么。他双臂伸开,头向后仰,一如飞鸟振翼之式,一个翻身,便掠上了天空!
墨鸦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场景。
湛蓝的天幕下,白云倒映在山涧。阳光如亮银般跳跃着,照耀着悬崖上悬垂的金色蔷薇花。风自苍穹上掠过,拂过同样湛蓝的水面。而上空,是片片的白云,是阵阵金色的阳光,是那孩子雪白的身影——他冉冉升空,在阳光下,白云层叠间,山水掩映中,在山间群兽的注目中,在两人的凝视里,足轻点,一旋身,追遂着鸟群而去!
风将他肩头簇簇的雪羽吹散开,倒映在水面。他的身躯虽然幼小,但那敏捷的姿态,却有如一只初具雏形的神鸟——在苍穹中,首次展开了羽翼,御风而飞!
那一瞬间,墨鸦瞧着那孩子的起飞之式,亦觉得心间有什么,随之嗖的一声飞了出去,心,似乎跳到了远方的山山水水间,跃上了金光粼动的白云,在蓝色的苍穹间,如一片羽毛般随风跌荡了良久。这一切,甚至让他忘却了语言。
那是向往。无拘无束的向往,不会被大地束缚的向往。——如同被植根于血泊里的双脚,无法逃离命定的规则。却终有一日,生出羽翼,背向逃离——只是那时的他,仍不明白。他只觉灵魂的震撼,一如他幼年时,无意中触动到一根琴弦。那琴弦发出他从未听过的美妙声音,令他魂魄整个神迷目夺的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