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家在村里,隔壁住的是刘二奶奶,高高的,瘦瘦的,挂面头,团脸儿,黝黑,逢人便笑,很是大大咧咧,嘴上如同架了一挺机关枪,总是不闲着,骂人的话更是张口就来。
她老人家斗大的字儿识不了一箩筐,偏偏这么一个人,会算命,懂看病,尤善小儿惊吓 ,烧张草纸,凉水兑灰,再叫叫魂儿,包好。
这根本就是封建迷信的余毒嘛,可慕名而来的人真不老少,都叫她“半仙儿”,倒也不收人钱,只说是行好。
虽不收钱,但是家里米面油盐从来不缺,她爱抽烟,嘴上叼的尽是牌子货,因了这些好处,又加上外人吹捧,颇有些飘飘然,自鸣得意地以为——家里大事小事自然是她说了算的。
对此,刘二爷一百个不服气,自己好歹也是迎风尿三丈的汉子,怎么能够让一个穿裹脚布的老娘们说了算?若是传出去,那还不把一张老脸都丢尽了!
这刘二爷也是个能人,精通土陶手艺,是村里大窑上顶呱呱的老师傅。
他心灵手巧,捏啥像啥,又待人平和,一点架子都没有,因此孩子们都爱缠着他,要他捏那泥巴哨子,像小雀,烧制出来,当真是活灵活现,用嘴一吹,啁啾婉转,跟那真雀儿一模一样,唬得孩子们一个个赶紧捂在胸口,生怕它飞走喽!
这两人有个毛病,但凡一照面,就如狗儿见了猫儿似的,一对天生的仇家,一个往东,另一个就要向西;一个去赶狗,另一个非得要撵鸡;就连那一日三餐都是这样,一个做了热乎乎的米饭,另一个必定是要去吃冷飕飕的凉面……
也不知道两人上辈子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每天吵得不可开交,厉害的时候,动起手来,那都是往死里戳,直直让我们这些邻居都直呼受不了,“这么过着有啥劲儿?还不如一刀两断,赶紧离了吧!”
2
夏天乘凉,爱闹笑的邻居们有意逗他们,就说道:“他婶子,你说你们两口子一天到晚地吵,有多大仇,多大怨啊!就不能各让一步,毕竟天底下两口子最亲么?”
“让着他,咋个不就让他让着我?没门儿!”刘二奶奶壮怀激烈,斩钉截铁地说道。
刘二爷鼻子里“哼”一声,甩出一个十分不屑的表情:“让着你?家里你都说了算,要我这老爷们干什么!聋子的耳朵——摆设啊!”
“你说啥?”
“你说啥!”
看,就这么简简单单几句话,两个人又吵吵起来,若不是周边乡里乡亲拦着,腚底下的马扎子早就朝各自抡过去了。
又有人问:“二奶奶,你说你跟俺二爷爷见面就吵,抬手就打,最厉害的时候,你俩满院子里打滚,弄得头破血流,拉都拉不住。可是,话又说回来,你俩咋还要了这么多孩子呢?”
“切!这话说的,俺们就没有好的时候么?”刘二奶奶风轻云淡的一句话,直直地让周边人愣神好久,继而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笑。
这老两口,思想觉悟还是挺高的,知道国家急需人才,年轻时候,一个晚上也不闲着,前前后后一共生养了九个孩子,五个姑娘,四个男丁,如今最小的娃子,也有小五十了。
3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村里的老窑因为跟不上时代潮流而被迅速淘汰了,二爷爷失了业,却依旧闲不住,四处流窜着给人家打零工,挣得不多,就图个乐呵。
二奶奶呢,还给人算卦,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力大不如从前,常常是前言不搭后语。
譬如人家妇女痛经,她把把脉,神秘地说人家前列腺有问题,久而久之,坏了名声,也就消停了。万幸的是,这非法行医倒是没弄出人命来,算是保住了晚节!
子女们都混得很不赖,其中幺儿更是后来居上,拔了头筹,挣钱就跟印钞机似的,也有孝心,想着父母年龄大了,单买了一套小居室,让他们住着。
就这样,刘二爷和刘二奶赶上了好时候,在七十多岁的年纪,一下完成了从土老帽儿到市井小民的巨大身份转变,幸福地奔向了小康社会。
自打中断了与神的通话之后,刘二奶奶本着孔老夫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原则,彻底放飞了自我。
她爱热闹、心眼活,说话又那么好听,没多久就一跃成为了小区里的明星,跟四邻八舍的老头儿老太太们混得烂熟,什么唠嗑、唱歌、烫头、遛弯儿、跳广场舞,超市活动签到领鸡蛋,当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而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刘二爷爷喜静,没事儿就愿一个人猫着。劳动了一辈子,他还是闲不住,小区旁边正好有条河,河边有荒地,也不多,简单收拾了几块,种菜,施肥,浇水,除虫,整天忙得不亦乐乎。
晚上,他也不闲着,开发了一份副业。小区里不是有垃圾桶么?桶里面净是好东西,什么矿泉水瓶啊、易拉罐啊、牛皮纸板啊,甚至还有很多城里人淘汰下来的不少先进玩意儿,捡吧捡吧,归置归置,往废品收购站一送,肉钱酒钱什么的都有了。
如今,两人的地位刚好反过来,刘二爷成了来钱的财神爷,而刘二奶奶则成了白吃干饭的主儿,这让刘二爷自我感觉到地位的不断上升,整天喝着小酒,美美的,晕大呼的,要不是地球引力,早就飘到天上去了!并且,越来越看不上刘二奶奶。
4
刘二爷捡得开心,子女们也不敢拦着,倒是刘二奶奶爱干净,见这满屋子的垃圾,不由得就来气,没少跟刘二爷吵。
两口子依旧身板硬朗,精神矍铄,只是体力已经远不如年轻时候,也不再动手,而是把剩下的绝大部分气力都积攒在了激烈的争吵上了。
“你看看你,可别出去捡垃圾了!弄得屋里乱糟糟的,连个插脚的地儿都没有。”二奶奶气鼓鼓地说。
“咋没有,你现在不是站在屋里跟我说话?半仙儿,你还真以为自己上天了呢!”二爷爷白她一眼。
“缺你花的么?这可是高档小区,你这么捡垃圾,孩子们的脸往哪搁呀?”
“爱往哪儿搁,往哪儿搁,我一不偷,二不抢,自食其力,没毛病。”
“你,你……”二奶奶气得直翻白眼。
不过后来一想,二爷爷觉得捡废品虽然是正当行业,但面子上确实不太好看,且对子女影响不好,那不知情的,还以为儿女们不孝顺呢,便改了策略,反正晚上睡不着,就摸着黑儿去吧。
不曾想,试了这么几次,还真是大有收获,凌晨三四点,这个时候捡废品的人最少,他往往可以捡到更多的好东西。
尝到了甜头儿之后,老爷子变得愈发不可收拾,打起了持久战,誓将这种风格进行到底。
即便是搬到城里,两人依旧吵个不可开交,激烈的争吵声不可避免地祸及四邻。
邻居们起初不知情,怕出事,还过来关心关心,劝劝架,但是时间久了,才知道人家两口子是从年轻一直吵到白头,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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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折,有一天,刘二爷出去捡垃圾回来,径自去了洗手间,待了好久也没有出来。
此时正值半夜,恰巧刘二奶奶起来上厕所,见里面灯亮着,敲了几次门,总是不开,咒骂了两句,“干啥呢,蹲里面吃饭呢?这么久不开门!”
若是搁到以前,刘二爷必然会怒不可遏地骂将回去,可是,这次不同,里头竟是从未有过的安静。
刘二奶奶觉得不对劲,忙推门进去,看着坐在马桶上的刘二爷,安详地像个熟睡的婴儿。
“刘二,刘二……”她唤着他的小名,可是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宁静得有些瘆人和可怕。
她抬起颤巍巍的手,贴近了,想试试刘二爷爷的鼻息,怎知早已没了呼吸,慌得她赶紧打电话招呼儿女们。
有道是风烛残年,人老了,无非是这个样子,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一口气儿上不来,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所以,即便是儿女赶到,又象征性地送了医院,进行了自我安慰式的急救,而节哀顺变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风光大葬了刘二爷之后,人们都以为没有了争吵,刘二奶奶便不会再生气,又有这样多的有本事的孝顺儿女,必定是添福添寿,长命百岁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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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让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打刘二爷走了之后,刘二奶奶就如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再也欢腾不起来了。
父亲走了之后,子女们想着老母亲一个人住,没个照应,总是不放心,极力让她跟着自己一块住,可刘二奶奶一百万个不愿意。无法,儿女们只得依了她,来看望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房间依旧是刘二爷走时的样子,满满一屋子废品,脏乱得很,刘二奶奶一向地出了名的爱干净,却一反平常地不愿再收拾。
儿女们实在看不过去,想要帮她打扫,刚拿起笤帚,她却厉声喝止,说:“跟你爸吵了一辈子,权当是留个念想吧!”
后来,娘见过刘二奶奶几次,回来跟我说:“你刘二奶奶原先精神头儿那么足的一个人,如今一点也不像她了,一下子老了很多,真是担心她啊!照这样下去,怕是活不长了。”
果然,没过多久,竟然一语成谶,刘二奶奶在刘二爷去世后两个月就走了。
众人无法解释这里面的原因,只是想着,人活着,有个人吵架,也是幸福的,而这,或许也是他们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只不过我们看不惯,他们却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