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精神出问题了。那天大姐在电话里说,我没反应过来,问“哪个二哥?”,大姐说你还有几个二哥?小舅舅家的。我惊诧的一叠声问“怎么会?怎么会呢。”
我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表哥,想起他,脑海里自然浮现出常年覆盖在他额头厚重的刘海,以及与人说话时不敢正视别人眼睛而飘忽不定的眼神。
二哥五岁的时候,从高处摔下额头撞在一块石头上,俊俏的脸上从此留下了鸡蛋大小的一块疤。为了遮住这块疤痕,舅母打小就给二哥留着长长的刘海。
上学以后,二哥去镇上寄宿。有一次剪了短头发,回到教室。那是午休时间,教室很热闹,有人在看书,有人在聊天,也有的在你追我赶地打闹。
二哥走进去,教室却突然安静了,很快,同学们你悄悄撞我一下,我暗暗捏他一把,交头接耳,都盯着他窃窃私语。
二哥听同学低声议论着,时不时有疤,丑等字眼窜入二哥的耳朵,二哥感觉如芒刺在背地不自在。
回到家,舅母也说他不该露出疤,不好看。
从此,二哥就再也不敢剪短发了,刘海在二哥头上扎了根。
暗恋
初中时候,二哥暗恋一个女孩子,但没有勇气追,只能偷偷地看她,关注她。
有一次二哥从外面回教室,刚到门口,听教室里有人说说笑笑,其中一些字眼还与他有些关系。他止步站在窗外听。
只听一个说:“那个谁喜欢你。我注意到他经常偷偷看你!”
“你说疤子脑壳?可别恶心我了,他头上那个疤,我看到三天吃不下去饭!”是他暗恋的那个女孩。
二哥感觉头上响了一个惊雷,一下懵住了,瞬间世界灰了。
这事对二哥打击很大,二哥开始变得不怎么说话了,即使说话,也不看别人,眼睛到处瞟。尤其在意额头的疤,外人不能随便动他的头发,甚至风吹翻了刘海,他都会慌忙用手去整理。不爱上体育课,不爱游泳,不爱和人打交道。本来就爱看书的他,这下更是沉迷在书的世界里。得空,二哥便安安静静地捧着一本书。不管什么书,他都能读的如痴如醉,或者即使不看书,也是很安静地坐着,像是想事,又像是走神。二哥的世界除了书,朋友变得很少,唯一的朋友就是我大姐,因为大姐也是比较内向沉默的人,两人在某些方面很合得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爱读书的二哥,终于在读书上有了回报,成了村里首位大学生,而且是211大学。
升学宴上,村里人都去了,我也去了。我很羡慕二哥,他终于靠努力离开了小山村,走进繁华的大城市,以后的生活,就像家乡流传的那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啊,二哥的世界从此改变了。我是多么羡慕二哥,即使他额头的疤,那个时刻在我眼里都闪着光!
我的眼光一路追随着二哥。他还是一如既往,很安静地坐在那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开心。有人过去说话,他就点点头,并无多言。更多的时候,他用那双大而黑的眼睛望着远方,似乎想着什么事,眼神沉稳锐利。倒是舅母一脸春风得意,和每一个来祝贺的人寒暄,“那里,那里,谢谢,谢谢”,最后又会带有遗憾和对方说:“可惜我儿头上有块疤”,似乎对完美之中的瑕疵永远那么在意
众人都劝说,这么出息了,还管疤不疤呢。但是舅母说:“就怕耽搁以后找婆娘。”
初恋
大一的时候,听舅母说二哥谈恋爱了。那个女孩追的他。舅母听了,替二哥出主意,不要把伤疤露出来,不然人家女孩跑了。
二哥爱读书,上大学后二哥大部分时间泡在图书馆。那个女孩在图书馆遇到二哥很多次,“每次都安静地在同一个地方,很特别。”这引起了女孩兴趣,就来主动找二哥聊天,二哥起初对她是那种礼貌的冷淡,她问一句,他答一句,不多说,不多笑。
二哥的这种态度更是激起了女孩的兴趣,女孩对二哥穷追不舍,找二哥聊天,逗二哥笑,黏着二哥。二哥的心渐渐暖了,就这样,两人走在了一起。
在一起后,女孩开始打理二哥的吃穿住行,买了新衣服,当然要配新发型。有一次女孩提出让二哥理板寸,说板寸精神,嫌弃二哥“刘海挡眼,不精神。”一面说一面顺手去撩二哥那缕头发,没等二哥反应过来,只听女孩大叫一声“呀,你这里有疤啊”,二哥被揭了伤疤,羞红了脸,恼羞成怒,一声不吭,转头回了寝室。
后来女孩主动认错,解释并不是介意疤,而是觉得意外。于是两人和好如初。
但是在二哥心里,他认定女孩是介意的。
接下来二哥开始寻找蛛丝马迹去验证自己的猜想,女孩言谈举止都成了“证据”。女孩从不把他介绍给朋友;在路上遇到室友,女孩行为总是怪怪的;两人一起吃饭,遇到熟人,女孩脸上总会不自在。
灾难发生在一天晚上。
那天,两人在图书馆看书,女孩去了厕所,手机顺手放在了桌子上,正好来了一条信息。也是好奇心,二哥点了进去。
二哥看到女孩和朋友聊天记录,朋友知道她谈恋爱,让她“发张男朋友帅照看看”,女孩说“长的还不错,就是额头上有一块疤,挺影响形象的。”
二哥又陆陆续续看了女孩和其他人的聊天记录,其中就有女孩母亲,“你好端端的一个人,找脸上有疤的做什么,亲戚朋友怎么看你,我都没法和亲戚交代。丢人!”开始女孩还据理力争,说并不介意疤,但架不住母亲三天两头地说,后来女孩不反驳不抗议,似乎默认了。有时候也回母亲一句,我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她心里有什么数呢?二哥忍不住胡思乱想,总觉得有一天她会离开。于是,二哥开始“防患未然”,因为觉得“她总会离开,干嘛还要对她好呢。”
两人争吵开始变多,最严重一次,女孩破口而出“我没嫌弃你有疤,你还不知足?”二哥听出女孩委屈,她的爱情对他是一种恩惠,他应该感恩。
二哥提了分手,虽然爱着女孩,但内心也骄傲。他始终放不下女孩心中的那丝嫌弃,就像他放不下额头的疤。到底是别人介意还是自己放不下? 纵使这所谓的嫌弃只是他的一厢猜想,也许不是事实,可他的痛苦是真实的。失恋的夜晚,二哥给大姐打电话,那样沉默的人,泣不成声,喋喋不休几个小时,说的最多的一句:为什么我会有这块疤,如果没有该多好哇。
舅母心疼儿子的同时,时刻不忘记感叹命运,感叹那个改变不了的额头的疤。疤在二哥的额头,其实是在舅母的心里,而舅母也慢慢地把这道疤刻在儿子心里。
二哥在爱情上一蹶不振,自此,大学里再也不谈恋爱。
逼婚
毕业时,因二哥学的是政治,不好找工作,又不擅长交际,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
在家呆了几年,舅母想托人找关系进县城机关单位,但是托谁呢,最后都不了了之。
穷途末路之时,舅母想到一个在广东开厂的亲戚,意思是想让二哥进厂里工作。
亲戚起初有点为难,厂里并不需要大学生,普通初中毕业就能干的活,找什么大学生呢。
但舅母看出亲戚的为难,说,你就当他是初中毕业的就行了。
毕业五年后,二哥去广东一个小厂里打工。
工厂里工人都是初中毕业,有的甚至是小学毕业。突然来了一个戴眼镜的人,又听说是大学生,工友们戏称他“知识分子”。
闲暇时间,工友们喜欢抽烟喝酒打牌,二哥喜欢看书,玩不到一起,工友们觉得他清高,“瞧不起我们这些没上过学的”,慢慢地,都对这个知识分子敬而远之,几乎不再有人主动找二哥说话。二哥在厂里变成了行走的家具,最长的一周,二哥说自己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有个工友说老板找他,二哥说这就去。
二哥打算回老家。
舅母劝他“你回来做什么,你又干不了农活,你难道靠我们养一辈子?”
二哥只得继续当着移动的家具,几年过去了。
二哥到了适婚年龄,舅母等人隔三差五地催婚。一打电话,舅母不是说村里谁谁又结婚了,就是谁谁又有孩子了。
二哥也想找,可是失恋的打击,还心有余悸,加上生活圈子本来就小,二哥也不想找学历低的。就这样,一年年地过去了,同龄人结婚,生子,孩子都上学了,二哥还是孤零零一人。
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大家都觉得是二哥眼高手低,“婆娘都找不到,你是不是挑三拣四”,连外公都气的骂他,“米找到婆娘,你这辈子莫回来。”
二哥渐渐不给家里打电话了,过年也不回去了,和大姐也不联系了。
后来干脆不在亲戚厂里干了。
回归
又几年过去了,一直没有二哥的消息。
有一天舅母突然接到亲戚的电话,说二哥神经出问题了,大清早起来突然抱住一个女的不放手,让舅母去接人。
原来出事前一天,二哥突然来到那个亲戚厂里,说要继续在厂里干。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就闹出那事。
几个表哥去广东把二哥接了回来。二哥回老家那年,三十八岁。
至今也没人知道二哥那几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就精神异常了。
转年我回老家,看到二哥,还是那样的发型,没有明显的精神异常。我们很多人聚在一起聊天,他不参与,不附和,只是静静地听着。二哥沧桑了,黑了,瘦了,眼角、额头皱纹丛生,眼睛还是大的,但是灰暗呆滞,空洞无物,法令纹明显呈现出一个八字,是一张饱尝岁月愁苦的脸。我想起二十多年前,他考上大学,也是安静地坐着,眼神里有着年轻人应有的光彩和锐气,还有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