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灯古佛伴余生

第一章 这孩子留不得

    南楚,天启元年。

    今年的雨水隔外多。刚过霜降,又下起了小雨,雨斜斜地飘洒进来,染湿了一角青色的衣袖。

    觅柔被囚禁在这小小的院落已经两个月了,没有衡湛的允许,不得迈出房门半步。

    屋内传来脚步声,觅柔没有回头,目光却不知道飘荡到了何处。

    来人静默了一会,随手拿起一件绛红色的披风帮她系上,声音一如往常的魅惑,“怎么不多穿点,外面有雨,小心受凉。”

    觅柔转过头来,眼前是衡湛英俊的面庞。

    她讥讽地一笑,却顺从地将手从窗外收了回来。

    衡湛的目光滑到了腰间,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尚未到显怀的时候,腰身依然窈窕。

    他嘴角噙着笑意,语气温柔,“最近可能吃得下东西?小家伙这两天有没有闹腾?”

    “相公,你真的希望我生下这个孩子?”觅柔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一丝表情。

    被猝不及防地一问,衡湛的笑容僵在脸上,过了半天才恨声道,“是哪个下人在你跟前嚼的舌根子?”

    觅柔哂然一笑,笑意凄凉,“我父亲妻妾众多,我从小长在后宅,什么样的阴私手段没见过。整个梨白居里都是你的人,大夫给我开的药,到底是保胎的,还是滑胎的,你自然心里有数。”

    衡湛过了半天,才哑声说道,“你别恨我。这孩子留不得。”

    心底的疑惑有了答案,觅柔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她再也顾不得骨子里的骄傲,跪倒在地,对衡湛哀求道,“婆母病重,我也心急如焚。可那游方道士的话怎可相信?他说这个孩子克父克祖母,你便要杀了他。若那疯道士说是我克的,你难不成要连我一起杀了?”

    “老爷,药煎好了。”红木漆盘上是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衡湛看着觅柔,神色复杂。过了半天,才涩然开口道,“服侍夫人服药。”

    有两个身手利索的丫头走上前来。

    觅柔一把打翻了红木漆盘,药碗碎裂在地,汁水渗入青石地面,瞬间没了踪影。

    她扯住衡湛的衣袖,泪水不断地滑落,“你算什么样的父亲?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真是禽兽不如。”

    此刻,她不是在母亲膝下承欢的女儿,不是衡家的儿媳,只是一个绝望的年轻母亲。

    衡湛面无表情,只冷声说道,“再去给夫人煎一碗。”

    啪地一声脆响,衡湛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五个红色的指印,触目惊心。

    下人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上前。

    这一巴掌觅柔用劲了全身的力气,“我十五岁嫁入衡家,这两年来自问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和衡家的事情,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这孩子也是衡家的骨血,为什么容不下他?”

    衡湛轻启薄唇,一字一顿地道,“怪只怪他来的不是时候。”

    好一个不是时候!眼前的衡湛再不是那个深情款款的温柔夫君,觅柔心里一阵绞痛。

    冒着热气的药汁又被送了进来。

    觅柔踉跄着站了起来。衡湛想来搀扶她,被她一把推开。

    衡湛终于有了一丝不忍,他背转过身看向窗外,对着房内比了个手势。

    身边的丫头立刻上前架住觅柔。

    “放肆!”觅柔拼命挣扎,丫头们到底不敢下手太重,居然被她挣脱了开。

    “不用你们,我自己来!”觅柔擦了擦眼泪,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衡湛这一夜睡的极不安稳,到了后半夜,突然听到有下人小声通报,“老爷,梨白居的那位夫人小产了!”

    “你说什么?”衡湛猛地起身。

    纱账内,看不清楚衡湛的表情。年轻的小厮壮着胆子再次说道,“老爷,梨白居的那位夫人小产了!”

    默了半晌,才听到衡湛慢慢说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小厮悄无声息地退下,屋内静的可怕。衡湛伸出自己的右手细细端详,黑夜中看不清楚颜色,只能看到修长的指尖。

    正是这只手,下令杀掉了自己的骨肉。

    衡湛突然有些自厌,他疲惫地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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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已经不能生了

    自觅柔小产后,衡湛取消了禁足令。

    这一日天气晴朗,觅柔由吴嬷嬷陪着出来在花园里散步。

    “听说没,昨夜主院里又要了两次热水。老爷真是精力好,新夫人早上都没下得了床。”

    院中几个婢女和婆子一边晒着太阳,一边闲聊。

    ……

    觅柔站在梅树下,听着下人们的议论,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吴嬷嬷。

    新夫人?她刚失去孩子,最痛苦无助的时候,他就转身娶了旁人!而她这个正室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园子里走了出来,被众星捧月般拥在中间的女子长的娇艳明媚。

    “卿卿?”觅柔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沐卿卿。十五岁的女孩长的娇俏可人,只是头发梳了上去,已是出嫁妇人的打扮。

    沐卿卿锦衣华服,相比之下,觅柔身上的青布棉衣就显得格外寒酸。

    “姐姐,听说你不慎小产,我本应探望。只是相公说小产的妇人晦气,不让我去。姐姐可别怪我才好。”沐卿卿娇滴滴地说着,不断打量着觅柔的神色。

    果然不出所料,听到衡湛说她晦气,觅柔脸色一白。

    沐卿卿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难掩得意。觅柔是正室生的嫡女,这些年,她这个庶出的女儿一直被压了一头,今天终于扬眉吐气了。

    “姐姐,外面这么冷,你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吗?”说完,不等觅柔说话,就带着人往梨白居走去。

    梨白居里阴冷潮湿,劣质木炭散发着呛人的气味。

    沐卿卿靠在榻上,白皙的脖颈上露出几个红色的吻痕。觅柔心里一紧,她这些天在梨白居里冷清度日,相公却和自己的妹妹夜里缠绵。

    “姐姐,你可是在怨我?”沐卿卿突然落下泪来,“父亲本也不想让我做妾,可姐姐你已经不能生了,衡家这么大的家业,怎么能便宜了旁人。”

    “我不能再生养?你听谁说的?”觅柔呆了一呆,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沐卿卿的话。顿时整个人如跌进了冰窖里。女人不能有子嗣,在衡家这样的门第意味着什么,觅柔比谁都明白。

    她母亲是正室,觅柔原本有个弟弟,五岁的时候不幸染病去世,父亲以无子为由,妾室纳了一房又一房。

    沐卿卿垂下羽睫,指甲上的丹蔻红的刺眼,语气里满是嘲讽,“大夫说,你流产时伤了身子,以后恐怕再难有孕。衡家想继续和沐家结秦晋之好,父亲才同意送我过来做贵妾。姐姐,你也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反正你又不能再生养了,霸着这个正室的位子做什么?”

    觅柔手攥的紧紧地,弄断了指甲也浑然不觉。沐卿卿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原来是想让她退位让贤。她一个刚进府的妾室,哪来的这样的底气?

    她稳了稳心神,敛去所有情绪,默不作声地品着茶水,屋里静悄悄的。

    沐卿卿从小到大,最讨厌觅柔这副不动声色的模样。明明已经低到尘埃里了,可她却永远云淡风轻,叫人不能小瞧半分。

    她话锋一转,冷笑道,“姐姐,道士说你这胎儿是个孽障,克的自己的祖母一病不起。我原本也不相信。可你看看,孩子刚没了,老夫人的病就好了。”果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知道怎么说话能扎到对方的痛处。

    觅柔脸色一沉,正要说话,门口出现了一个英俊挺拔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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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们在做什么?

    梨白居里寒气逼人,衡湛皱了皱眉。

    “相公!”沐卿卿娇嗔地一笑,上前亲热地挽住衡湛的手,“你今天不是去铺子里了吗?怎么有空过来。”

    衡湛握住她的手道,“听说你在这里,过来看看。手怎么这么凉?以后出门前,记得让丫头随身带个手炉。”话语里满满的宠溺。

    觅柔将满是冻疮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她和衡湛成亲两年,衡湛从未有过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

    母亲临终前曾说,若是一个男子真心爱你,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都放在心上,不舍得你受一点点委屈。若是不在意你,你就是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心痛。果然是这样!

    衡湛转过头,冷冷地看了觅柔一眼,“卿卿身子娇弱,比不得你身强体壮。以后记得让奴团们在屋子里多生几个炭盆,省得她受凉。”

    觅柔一向畏寒,小产后更是怕冷的厉害。但冬天的炭火有定例,她和吴嬷嬷只能省着用,不到天寒地冻,不敢浪费一点柴炭。如此委屈小心,但到了衡湛的眼里,却成了她身强体壮。

    觅柔强忍着苦涩,点头称是。

    觅柔站在桂园的门口,犹豫着推开门。刚才有个眼生的奴才来梨白居传话,说衡湛在桂园里等她。

    她心里有些惊讶。今天是衡母的五十大寿,衡府里热闹非凡。沐卿卿和衡湛在前厅招呼客人,这会应该忙的脱不开身,怎么会有空来找她?

    衡湛的书房在竹园,旁边就是桂园,因满园子桂花而得名。觅柔推开桂园的房门,屋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

    上好的银霜炭烧的整个房间里温暖如春,炭火里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觅柔坐在梨花木椅上候了约一盏茶的功夫,不见有人来。

    衡湛到底想做什么?她突然烦躁起来,屋里越来越热。正在昏昏欲睡时,有人推门进来。

    “你怎么在我的书房里?”来人进来打量着她,眼神锐利。不知是因为烛光太暗,还是因为许久未见,衡湛的皮肤不像以往那样白皙,

    看起来也消瘦了许多。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觅柔奇怪地说道。

    衡湛愣了愣,随即低笑一声,“好久没回来,现在府里的丫头都这么大胆!”

    丫头?他在说谁?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只有他的脸格外清晰。觅柔头越来越晕,她挣扎着起身,一不小心踩住了新换的襦裙,整个人朝前摔去。

    衡湛一愣,手臂牢牢扶住她柔软的腰肢。两人离的极近,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他们已经多久没有如此亲近了?

    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令她烦躁不安,他的身体温热而有力,让她觉得烫手。她低下头,双颊发烫,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的手慢慢抚上她的脸,整个人被抵上旁边的墙壁,炽热的气息迎面而来,他吮上了她柔软的双唇,带出十分缠绵的情致。

    “你们在做什么?”一声暴喝,房门被人猛地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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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休书一封

    门外站着的正是衡湛和沐卿卿。衡湛满脸怒意,额头上青筋暴起,眼光凌厉地能杀死人。沐卿卿小鸟依人地站在他身边,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得意。

    觅柔茫然地看着缓缓走进来的衡湛。不可能地,衡湛怎么会站在外面?那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又是谁?怎么会与衡湛长的如此相像。

    “大哥!”衡炎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他和衡湛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从小被过继给了二房。

    少女的眼神如受惊的小鹿般不安。在母亲的寿宴之日与丫头调情确实有些过火,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衡炎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没想到这个动作却彻底激怒了衡湛。看到眼前的两人如此亲密,他竟然感到胸中憋闷。

    衡湛一把扯过觅柔,用力太过,觅柔被带倒着跌坐在地上,脸上还是一片懵懂。

    衡炎脸上多了一丝玩味,“大哥,这是你房里的丫头?”

    衡湛还没回答,突然面色一变,低头看了一眼正在燃烧的炭火,极忙上前弄灭,目光灼灼地盯着衡炎问道,“谁在炭火里点的***香?”

    “***香?”衡炎一愣,“那不是青楼里用来催情的香吗?府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姐姐真是好手段,看到在相公这里失了宠,居然想要勾搭刚回府的二公子,连***香都用上了。”沐卿卿慢悠悠地说道。

    什么叫勾搭二弟?一想到自己的女人居然看上别人,衡湛突然很不爽。

    “你是说,她是嫂夫人?”衡炎不由得有些惋惜。本来还想着这丫头不错,回头向大哥讨去收房,没想到居然是大哥的女人。

    沐卿卿拿起一杯凉茶,朝觅柔泼过去。被冷水一激,觅柔立刻清醒过来。

    衡湛的怒火越烧越旺,他用力捏住觅柔的下巴,“说,你晚上跑到二弟的房间来做什么?”这个爱慕虚荣的女人,真是小瞧了她的胆子。居然敢背着他勾引自己的弟弟。

    觅柔吃痛,强忍着眼泪说道,“不是你晚上让我来桂园的吗?”

    衡湛气极,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在说谎。他一晚上忙着晚宴的事情,什么时候让她来过桂园。

    “你是从哪里弄到的***香?”

    觅柔怔了一下,***香?只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死死咬住嘴唇,身上一片冰凉,“我不知道什么***香。刚才有奴才说你在桂园等我,我才来的。何况,我也不知道他是二弟,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对他有心思。”

    觅柔明白,她这是被人算计了。可府里会有谁想算计她?是沐卿卿吗?

    对上觅柔的眼神,沐卿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对着衡湛说道,“相公,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今晚的事情还是算了吧。要是让婆母知道了,难免要惹她老人家生气。”

    觅柔愣了愣,沐卿卿居然在帮着自己说话?她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好心?

    果然,沐卿卿话锋一转,“虽然是自家姐姐,可我也不能偏袒她。不守妇道,又不能生子,衡府怎么能有这样的女主人?相公你说是吧?”

    冬日寒冷,觅柔浑身湿透,已经快冻僵了。兜兜转转了半天,原来还是想要正室的位子。

    衡湛脸色一沉,随即道,“就按卿卿说的办。明日送休书到梨白居。”

    那冷漠的语气,让人心寒。觅柔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眼底里尽是恐惧和不安。能嫁给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她曾以为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两年的真心相待,换来的却是休书一封。母亲已经去世,娘家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她心底茫然不知所措,被休了之后,她还能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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