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故人归去。
我端着茶杯半躺在摇椅上，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的七巧和弥水桥的小鬼差说话。一阵困意袭来，我拂袖遮脸打了个哈欠，怀里的白猫青楼也软软地伸了个懒腰，继续趴在我腿上睡着。
“顾大人。”
七巧笑语晏晏地走到我身边，将我的茶杯添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坐到了我身边。
我伸手碰碰青楼的小耳朵，“弥水那边是什么情况？”
“弥水桥的小鬼差方才同我说，过弥水进轮回的亡者不是很多，但大多都是前生有些身份的人。”
“哦？”有些身份？莫不是上面出了什么事罢。
七巧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看着青楼眼里满是笑意：“青楼怕是有得忙了。”
我没有说话，等着七巧继续说下去。
“听照桥主说，西凉王朝的宠妃虞央娘娘在侍寝的时候把君上西华给杀了，然后就不见了踪影。西华没有子嗣，下头的那些个王爷争皇位争得头破血流，朝堂大乱。然后被南梁趁火打劫，一夜之间灭了城。”
“虞央娘娘。虞央倒是个好名字。”
“再好的名字又有何用，左右不过是个名字罢了。”提起虞央，七巧的语气里隐隐有一丝嘲讽，我闻言一怔，转过头看他，他却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从我怀里抱过青楼，轻声哄着。我再问，却是什么也不肯说了。
我叫顾知。是轮回谷的谷主。不管是以何种方式走完前生的亡者，都免不了要来我轮回谷走一遭。轮回谷有一座轮回山，轮回山下有一条轮回河，上山，投胎转世再为人，下河，人间无恋地狱生。来我这里的亡者，几乎都选择上山再世为人。只有七巧，下了河。
七巧男生女相，长得漂亮却不女气，看着年纪不大，可那双眼睛里却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苍凉。我在这轮回谷已经百年有余，来到这里的亡者我也大多一眼就能看穿他们的前生，可七巧，我却看不透他。七巧从河中上来之后，跪在我的门前，求我收留他。我不好男色，可看见他泫然欲泣的样子，也不忍再为难他，便将他留在了身边。青楼是我的灵兽，负责指引亡灵上山，它似乎很喜欢七巧，一直粘着他，我也渐渐失了宠，有些惆怅。
照无眠已经是第三次来我轮回谷了。他一来便没有什么好事。每次都让七巧去应付他说我在轮回山，想想觉得再打发七巧去见他多有不妥，便招呼准备出门的七巧，“我去吧。”
七巧盈盈一笑点头应是，我老脸突然一红，掩面走了出去。七巧若是女儿身，那可真真是个魅惑人心的妖精啊。
一出门，照无眠已经在门外站了许久。他双手背在身后立在门前，斜眼看着我不说话。
我有些心虚，踱步到他身边，“照大人，近日可好？”
“托你的福，好得很。”
我一阵讪笑，照无眠没再理会我，自顾自走进我的小院，走到摇椅旁，毫不见外的躺了下去。我跟在他身后，看他这架势，就知道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走了，只得认命的坐在他旁边，给他添水看茶。
“西凉的事七巧都和你说了吧。”
“嗯。都是些王侯而已，往年的亡者也有比这身份更高贵的，为何这次如此重视，还特地托人来说？”
“西华已经过了弥水桥了。”照无眠顿了顿，有些无奈，“可他不肯来你这。说要等虞央。”
“虞央不是不见踪影了吗？是生是死都不曾知晓，怎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一会儿我随你去弥水桥亲自把他带回来。”
“西华什么都不肯说，嘴紧得很。我也是为这事头疼了好几天。他一直坚持说等不到虞央便不肯来你轮回谷。他不来轮回谷，剩下的那些亡者也无法过桥。孟婆那边人多得很，派鬼差催我好几遍了，要是月底不尽快解决这件事，下月又要被阎王小老儿念叨了。”
“这个虞央娘娘，我有些在意啊。”
照无眠吧嗒一下嘴，“青楼呢，好久没见，怪想它。”
“七巧。”我转头唤七巧，看见七巧正抱着青楼掀开门帘，青楼抬头看看七巧，乖巧地蹦到照无眠怀里撒娇。
“照大人来轮回谷肯定是要与青楼逗乐一番，所以我就把它抱出来了。”七巧垂首站在一边，照无眠“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我冲着七巧点头，七巧心下了然，“照大人晌午留在这里吃饭吧，我现在去做。”照无眠抬头看看我，“顾知啊顾知，能得一个这么知你心意的人，你可是要烧高香了。”
我弯弯嘴角，转头看向七巧离去的方向，眼神微冷，没有说话。
跟着照无眠来到弥水桥，远远便看到桥边垂头丧气的坐着一个人，正是那西凉君上西华。照无眠走过去，双手习惯性背在身后：“今日轮回谷谷主亲自来接你，跟他走吧。”
“朕要等虞贵妃。”西华看看我，低下头没再说话。
“虞央在你出事当天晚上就已经没了踪迹，你要等她到什么时候？况且，你等她来做什么？”照无眠语气里隐隐有些不耐烦，我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我是轮回谷谷主，顾知。”
“顾大人，朕不是不想去轮回谷，只是想等着虞贵妃一起去。”
“因为虞央，你的王朝现在已经覆灭，你的百姓家破人亡到处流浪。就这样一个女人，你等她又有何用？更何况，现在虞央是否在阴界这些都未曾知晓。”
西华扭过头去不说话。
“不想说就罢了，今日我来就是带你走的。因为你的缘故，整个阴界的秩序都要乱套了。由不得你再胡闹下去了。”
“朕不走，朕要等虞央！”
“你以为我出现在这里是来跟你商量的吗？！”饶是我的好脾气，也被眼前的这只倔驴给磨的着了火。
西华看我生了气，不再自称“朕”，语气也软下来：“顾大人，朕……我是有苦衷的。”
我冷着眼不说话，苦衷？普天之下说自己有苦衷的人多了去了！
他终于泄了气。
“虞央，来这里比我早。”
一直没说话的照无眠听闻一脸惊诧地看向我，我摇摇头，并不是很吃惊。
“我的那些皇兄觊觎我的皇位其实很久了。我并没有什么治国才能，在众多皇子里面也并不出众。大概是因为品性良善，所以父王临终前把皇位交付给了我。”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我根本就不想要这个皇位。我即位之后，不论是皇兄还是朝堂之下的文武百官，都不服我。之后我就想把皇位让出来，我自己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
“结果我遇到了虞央。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一觉醒来，就看到她坐在我的书房看奏折。”
“她对我说，她可以帮我……可以帮我稳固这个江山。她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封她为妃。待江山稳固之后，她自会离开。”
“我答应了。我力排众议顶着各种流言蜚语将虞央收入后宫，纳为贵妃。虞央很乖，不争不抢，她的治国才能也渐渐展露出来，开始大放异彩，很快就让我在群臣之中站稳脚跟，收服人心。”
“我也在每日的相处中，爱上了虞央。虞央她真的太优秀了。不仅对待下人十分宽厚，就连其他嫔妃们也没有一个说她不好的。我开始害怕虞央有一天真的会离开我。为了让她永远都留在我身边，我让人私下在给虞央的补品中放了慢性毒药。这种毒药不会致命，但会让人的身体慢慢变得虚弱。”
听到这，照无眠本来没有什么波澜的脸上青筋隐隐暴起，看得出他已经很愤怒了。
“虞央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我也打算准备给她停药。可是没想到，我给虞央下药的事情被多嘴的奴才走漏了风声。”
“虞央知道后，并没有找我对峙，也没有找我吵闹，而是和往常一样替我批完奏折就回宫了。”说到这，西华似乎很痛苦，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声音哽咽，“晚上我再去她寝宫的时候，才发现虞央已经自缢了。”
听到这里，我撇过头没有再看西华。
“是我害死了虞央。我一边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帮助，一边却又在无形之中将她置于死地。没了她，我的王朝也算是完了。”
“那外边传的虞央刺杀你又是怎么回事？”
“呵，虞央怎么会刺杀我。杀了我的，是我的那些好皇兄，然后把罪名安在了虞央身上。”西华无奈地苦笑，“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安葬她，就被他们杀了。连最后，我都不能好好地送她走。”
“既然虞央来得比你早，那说不定她已经过了轮回谷了。你在弥水桥等她也是无用。随我走吧。”
西华抬头看向我，满眼悲凉：“顾大人，你说，虞央会原谅我吗？”
我没有说话。
西华终于不再坚持等虞央，他说他要投胎去找虞央，然后用一生去赎罪。他将他心口的玉佩摘下来给我，“顾大人，这枚芜华是虞央当初赠予我的，也是她亲手为我戴上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未曾摘下过。如今我也没有什么资格再拥有它了，若是有朝一日你见到了虞央，就替我……还给她吧。”
我伸手接过玉佩，上面刻了一只小巧灵动的白狐。
我拍拍在我怀里打瞌睡的青楼，它伸了个懒腰，从我手中跳下，抖抖身子化成一只白狮，领着颓丧的西华上了山。
忙完西华的事，我揣着玉佩慢慢悠悠地回到我的小院。七巧已经把饭做好了，见我回来，便迎上前：“顾大人，现在用膳吗？”
“不用，等青楼回来一起吃。”
“好。”
踌躇片刻，我从怀里掏出玉佩：“七巧，给。”
看到玉佩的那一刻，七巧的眼睛有一闪而过的讶异，然后很快恢复了正常。他接过玉佩笑道：“这玉佩可真是漂亮。顾大人，这又是在哪儿淘来的宝贝。”
“故人给的。”我呷了一口茶，莞尔一笑，“我总觉得这个东西要物归原主，你说是吧，虞央。”
七巧脸上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他似乎早就预见会有今天这一幕。他拿着玉佩在手心细细摩挲：“西华还好吗。”
“青楼送他上山了。”我没再继续说，我知道他会把我想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果真什么都瞒不过顾大人的眼睛。”我轻笑，当初与七巧说起虞央时，以往总是一脸淡然的他却突然一反常态的样子，我心下大约就已了然了。
“我就是西凉君上的宠妃虞央娘娘。不过那是假名字而已，我的真名就叫七巧。我变换身份大费周章甚至不惜一切去帮助西华，不过是在报恩罢了。”
“我本是天池山的一只小白狐。当年贪玩被猎人设下的陷阱困住，是西华的母后外出祈福时把我救起，并带回宫中替我疗伤。我很感激她。”
“深宫如讳，加上年纪愈大，不如宫里的新人会来事，西华的母后渐渐在老君上面前失了宠。从她和贴身丫鬟聊天的话里我得知，自从她失了宠，她的孩子在宫中的地位也跟着一天不如一天，处处被欺凌。老君上重病时日无多，若是那些残暴的皇子即位了，她的儿子西华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为了报恩，我决定帮她一把。我用幻象迷惑了老君上，修改了遗嘱，懵懵懂懂的西华顺利即位。”
“可是西华被他的皇兄打压了这么多年，也被老君上忽略了这么多年，并没有治国的才能，就算即位，也改变不了什么。他的皇兄和群臣不服他，这个皇位，他终究是坐不稳的。所以我决定帮到底，替他稳固社稷。”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西华偷偷给我下药的事情，不过这些药对我都没有用。身子虚弱也不过是我用幻象迷惑他的，当然，同房也是。不然这么多年怎么会没有子嗣。”说到这，七巧笑起来，面带苦涩。
“后来，江山社稷基本已经稳固了，邻边的小国也大多臣服于西凉，每年都会给朝廷进贡。我便知道我该走了，我也知道西华不会轻易放我走，所以我用自缢的幻象迷惑西华，让他误以为我真的死了。我不忍看西华悲痛的样子，连夜偷偷回了天池山。”
“只是我低估了我在西华心里的地位，后面的事情发展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等我听到消息赶回西凉时，西凉已经没了。而我，因为私自篡改他人命道，被施十道天雷劫，也没能挺过来。”
“对于西华，你真的仅仅只是报恩吗？”
七巧紧紧握着玉佩，想起当年在西华母后的宫里，小小的西华一脸兴奋地抱他在怀里喊他“弟弟”的样子。他伸手捂住双眼，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一切终归尘埃落定。
这天照无眠推开我的小院门，无视躺在摇椅上的我，扯着嗓子冲屋里喊：“七巧，青楼呢？”
七巧一脸笑意抱着青楼迎出去，心口间的芜华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