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命运、天灾、人祸】

【生活、命运、天灾、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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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有个疯女人,名叫绿禾。

疯女人在人们的印象里,大多是衣着邋遢、头发蓬乱、举止疯癫的,但绿禾不是。

不发疯病的时候,她很爱打扮,时常穿一袭飘逸的小碎花丝质长裙,娉娉婷婷、斯斯然然地从街心走过,迈着戏台上唱戏女子般地小碎步。

若不是时常精神恍惚,说些颠三倒四的糊话,没有人会把她跟“疯”这个字联系在一起,但是她的确患了间歇性精神病。

“要是当初那孩子救得回来,她肯定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小镇上有人这么说。

绿禾从小长得好看,皮肤白晰,高挑的个儿,是天生的白天鹅。绿禾的父亲姓庄,是当地的小学教师。他给她起个好听的名子——庄绿禾,希望她能跟庄稼地里绿色的禾苗一样茁壮成长。

从小,邻居们见了她的父亲就开玩笑的说,老庄啊,你家妞儿长得这么漂亮,长大了一定会嫁个好女婿。

那是,那是。老庄也面带笑容地附和着对方,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

绿禾长到十七八岁已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当时她高中还没毕业呢,就有人上门提亲说媒了。

绿禾其实是有心上人的。

那时候,她看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每次一看到翁美玲饰演的黄蓉叫“靖哥哥”,她就忍不住想把住在隔壁的思明称“思明哥哥”。

绿禾的“思明哥哥”,打小跟她一块长大,两人算是“青梅竹马”。思明打小就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只要看见绿禾妈妈,就“敏妈妈”前“敏妈妈”后地跟着叫。

绿禾的妈妈忙着开店,思明就跑前跑后地帮忙,还经常带着绿禾玩。有几年,绿禾等同寄养在思明家里了,让当时顾不及带孩子的绿禾爸妈省心不少。

绿禾妈妈觉得思明这个小伙子不错,但她从来没想让他做自己的女婿,因为思明家太穷了。一家四口挤在一个单间里,还是租来的房子。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个患了重病卧床不起的老爹。

绿禾妈妈的时尚触觉比较好,一开始她只是开了个理发店,后来又开了一家时装店,兼卖时装、鞋包、童装,手里头开始有了点小钱。

绿禾妈妈怕自己的闺女嫁给思明会受委屈,加之那年夏天绿禾考上了大专院校,而思明却放弃高考,直接进了汽车修理厂,绿禾妈妈觉得两人的差距正在加大,更加不同意绿禾和思明谈恋爱。

绿禾去大学报到那天,没让父母送。她偷偷告诉了思明自己走的日期,思明就去车站送她。两个人聊天气,聊行李,聊车站,聊小时候的趣事,就是不聊感情。

直到绿禾上了汽车,汽车徐徐开动,思明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追着汽车跑。

绿禾看到他追车的样子,眼泪就出来了。她拍着车窗大喊:“记得要给我写信,每星期必须一封,不许偷懒!”

“好”,思明追着汽车答应。

“不许跟别的女人说话,不许与别的女人来往!”她继续娇嗔地交代着。

“好,好,都依你。”思明说。

“我爱你,我会等你的。”绿禾不害臊地喊出了这句话,却见思明已经追赶不上汽车了。

思明站在原地,手里紧攥着他买给绿禾的项链。那条项链花了他将近一个月的工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勇气送出手。

这样颇有些像是偶像剧的桥段,可能年轻时候的我们也做过。

年少的我们和他们,哪里懂得“爱”是什么,不过就是学着电视剧里的桥段,做点自我感动的事儿,与对方一起表演一场爱情剧罢了。

三年的大专生涯,很快就过去了。

男同学雪涛有给绿禾写过情书,但绿禾毫不留情地转告他:“我有男朋友的。我一毕业,就跟他结婚。”

再有一年就毕业的时候,绿禾正忙于写毕业论文,却忽然收到思明的信:“我们分手吧,你把我忘了吧。我配不上你,不想再耽误你的青春。”

好一个“我配不上你”“不耽误你的青春”!

绿禾急了,连忙请了假回家,却正赶上了思明的婚礼。

见了那个在市医院当护士的新娘子以后,绿禾嚎啕着回到家,不吃不喝地躺了三个昼夜。后来,她终于想通了,回到学校继续写未完的论文。

毕业前夕,班里组织了最后一次集体出游活动。去到郊外,大家七手八脚搭灶煮饭、炒菜,嬉嬉闹闹。午饭过后,一位同学发现附近有一座石山,提议大家爬上山顶看风景,得到无数人响应,绿禾也跟着大部队往山上爬去。

石山很陡峭,完全原生态未经开发。爬到某处,绿禾突然一只脚踩空,眼看整个人就要摔下山,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衣服,把她给拽了上来。

确定没有危险后,绿禾长舒一口气,瘫靠在一块石头上,终于看清“救”她的人正是雪涛。

她连连道谢,同时瞥见雪涛的手血流不止,想必是刚才拉她那一下被擦伤了。绿禾二话不说,从裙角上撕下一条布条来,给雪涛包扎。

一个同学看到他们俩站得很亲密,拿起手中的相机就帮他们俩拍了一张合影。这次合影是两人除了毕业照之外唯一的一次同框,绿禾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自那以后,雪涛经常约绿禾出去玩。思明的“叛变”以及雪涛的救命之恩,让绿禾有了接受雪涛的心理基础。

毕业后,绿禾留在了省会城市。她不愿意回到家乡,因为她不喜欢母亲过度介入和掌控她的生活。雪涛也拒绝了父母在老家给他找好的稳定工作,选择和绿禾一起在省会城市打拼。

绿禾和雪涛的恋情,一开始还是遭到了绿禾妈妈的反对。待得后来雪涛家里获得一笔拆迁补偿款,雪涛拿这笔钱做了首付,在省城贷款买下了一套三居室,绿禾妈妈看他的神色,才逐渐缓和了下来。

毕业第三年,绿禾怀孕了,两人奉子成婚。

当了爸爸的雪涛,在工作上更加卖力,回到家里忙前忙后地干家务、带娃。

绿禾时常跟朋友说,她觉得自己当真嫁对了人,现在再想起思明来,仿佛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后来,绿禾从老同学那里得知思明的妻子患了癌症,医院正在发起募捐活动,就托亲戚送了两千块去,匿了名。

在中年人的人生里,爱情早就不是一件重要的事,眼前鸡毛蒜皮的生活才是。绿禾和雪涛和所有在那个城市生活的平凡夫妻一样,上班、下班、带娃、回娘家、回婆家、出游……

结婚第四年,雪涛不慎出了一场车祸,头部受伤严重。在绿禾的精心照料下,雪涛慢慢康复,但做过开颅手术后的他,不知道怎么的,腰腿竟不如从前有力了,有时候连孩子都抱不起来。

儿子五岁生日那天,吵着要去坐游船。他们一家三口就去公园里乘游船,不料游玩过程中,游船撞上另外一艘船,发生了侧翻。

一家三口都掉进了湖中,绿禾完全不会游泳,四岁儿子能游个三五米,雪涛会游泳但体力已不如从前。

雪涛就近先救了绿禾,把她推到了救生圈旁,再转身去救儿子。将儿子推到绿禾身边后,他最终因为体力不支沉入湖中……

雪涛的葬礼上,绿禾哭得死去活来。她获赔了一笔钱,但丈夫却再也回不来了。

命运忽然对绿禾露出狰狞的面孔,她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遇打头风”。

那一年,绿禾的父亲确诊肝癌,母亲开店多年积攒下来的钱,几乎全部送给了医院。后来,绿禾的父亲实在不忍心看着家里的积蓄被自己掏空,就暗自积攒了好多安眠药,服药自杀了。

去医院领取死亡证明的那天,她遇到了思明。思明也是来开死亡证明的,他的妻子也没能被救回来。

两个人看着对方手上拿着的纸条,一句话都还没交谈,却双双红了眼眶。

思明说,我知道,那两千块是你给的。

绿禾问,你怎么知道的?

思明说,我就是知道。你现在,需要钱么?

绿禾摆了摆手。

绿禾的人生,忽然像是一下子进入了秋天。母亲一夜之间像是衰老了十岁,绿禾把她接来跟自己住。为了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她同时打两份工,忙得几近虚脱。

儿子七岁时,独自在浴室洗澡,不料家里热水器发生爆炸。他全身被烧成火球,送到医院时被诊断为全身烧伤面积达92%,全身只有脚底板的皮肤和头皮是完好无损的。

为了把儿子抢救回来,绿禾撑着最后一口气四处奔走。她把省城的房子低价卖掉,筹够了儿子的治疗费……

费用倒还是其次的,儿子承受的痛苦让绿禾几近崩溃。被火烧伤的皮肤非常容易感染,创口很容易长出腐肉。

医生每天都要把他的腐肉割掉,然后用消毒盐水给他清洗……儿子的每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都让绿禾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被撕裂了。

接下来,是一次又一次的植皮手术……没有人知道,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到底经受了怎样地狱般的复健过程。

因严重感染导致免疫力低下,伴随多脏器功能损伤,绿禾的儿子还是没能抢救回来……

儿子死了以后,绿禾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从那以后,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出去工作,眼神也变得呆滞起来。慢慢地,她竟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绿禾疯了,被诊断为间歇性精神病。

绿禾妈妈把她接回老家,母女俩相依为命。

绿禾发起病来的时候,她在家里乱砸东西,像狮子一样咆哮,把邻居的小孩都吓哭。有好几次,绿禾的妈妈被失去理智的她打得鼻青脸肿。

思明得知情况后,经常过来探望。绿禾妈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求他经常过来。思明那时已经开了一家汽修店,白天非常的忙,只有晚上能过来照看绿禾两三个小时。

有时候,绿禾半夜会发病,绿禾妈妈就给思明打电话。思明立马从床上爬起来,赶过来帮着老人家安抚她,或送她去医院。

再后来,绿禾妈妈央求思明长期住在家里,思明就这样住了下来。

绿禾妈妈说,当年,我那么逼你离开绿禾,真是对不起。

思明回答,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都是命。我都淡忘了。

思明来了以后,绿禾的气色慢慢好了起来,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低。不发病的时候,她也会上街买菜,会温和地跟人打招呼、说话。

绿禾发病的时候,思明从来不试图捆绑住她,而是一遍又一遍地抱着她、哄她,让她平静下来。为此,他的肩膀上被绿禾咬得全是牙印。

有一回,小镇上的人们看到思明带着绿禾去爬山。看到他们又在一起的样子,有人感慨:“真好啊。真好。”

是啊,扛得住绝望,不一定能百炼成钢。人也像弹簧一样,超过一个临界值就直接被碾压扁,永远弹跳不起来了。

好在,人间有冰冷和残酷,但也有无尽的善意和温暖。

人间不值得,但人间也值得。

命运就像是一个抓娃娃机,我们像娃娃一样躺在橱窗里,不知道何时就被厄运之手抓起。在命运面前,我们真没有那么牛逼,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侥幸。

如今,我觉得,这话似乎也不大对。

人哪,有时候就像一棵庄稼,而命运是一把镰刀,它随时准备着收割你身上好不容易结出的果实。庄稼到底羡不羡慕野草的活法,这个谁也不知道了。反正啊,土壤有肥沃有贫瘠,田野里有雨也有风,有火热的盛夏也有寂寞的寒冬,咱们生长时昂首向天,成熟时记得低头看地,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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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俊贵

201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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