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晚高峰的地铁犹如一只口腹空空的奔跃的巨兽,在黑暗诡秘的通道里飞驰前进。过分明亮的灯光让车厢里的人都显得异常惨白,他在十分钟前上车,一脚跨进这个寒冷刺眼的空间里。
哦,如果要介绍起他的话,用词遣句未免在这座光怪陆离的大城市里已然太过烂俗。
他按部就班地工作,每天在一面屏幕前消耗自己的发际线和视力,然后于黄昏时分躲进灰色瓷砖的地下通道,等待一部价值不菲的机器带着他呼啸穿梭在华丽城市的肠腹之中。
如果说,曾经他的思想中还拥有一丝闪着理想主义的光辉,高楼的光影在他眼中拥有独特的美学,那么现在的他,最能勾起他内心的一丝波澜的,就只有便利店新上的便当口味。
今天的他,攀附在不留一丝余热的金属杆上,木然地注视着远方几颗闪烁的模糊灯光。
“滴--滴--滴--”地铁门开始发出机械的警告声。在门准备合上的一瞬间,一个女人飞快撞进了他身侧。他眼中倏地冒出一小团怒火,幅度不大却来势很猛。又一个没有时间规划的人,他这样想着,一点没觉得自己的思维小题大做。
女人披散着头发,一头暗黄褪色得七七八八,头顶漩涡透出一阵油亮来。他被撞了,却没有得到一句十分轻微随意的道歉,这让他有些恼火,觉得自己仿佛不如街边一个不会走道被踩了脚的人。
他不满乃至有些怨毒地看向女人,发现对方低着头,蓬松得有些杂乱的长发挡住了她的脸,但一面小小的发亮屏幕刚刚位于他的视线自然投射处。
人就是这样,不会在事件发生的电光火石之间,就以原则性来选择自己行为。我们都是躲避绞杀的兔子,只不过对准我们的不是枪口,而是一个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道德标准。他也如此。
因此,他几乎没有一秒钟的犹豫,或许带着一丝好奇,抑或也有些侥幸的比较心理,他装作不经意地,视线直白地投向屏幕。
“你能不能今晚上就来?”这似乎是对话的起始。
他脑子里闪过十几种设想,屏幕对面的这人是她男朋友?上司?不,也很有可能只是小区一个负责漏水维修的物业。他轻轻将视线上移,发现短信伙伴的备注名,是一串陌生区号开头的号码。
他顿时像嗅到了一丝隐秘鲜血的猎食者,眼前这暧昧的情景勾起了他对种种阴谋论的信奉。很可能是情夫。他脑中第一个闪过这句话。
他又开始重新打量这个突然闯入他枯燥夜晚的女人,中等身高,看肩背略微有些发福,一身合时令的装扮,平平无奇到了极点。
他觉得有些失望,但还保留着对她容貌的强烈好奇心,有外遇的女人肯定有心保养,说不定这低垂的被长草掩盖着的脸上还有一双饱含秋波的柔情美目。
他有些想入非非了。但女人没有给他打破幻想的机会,始终低垂着头。
突然,她开始回复了。
“今晚没空。事情还没处理好。”
没等来暧昧的发俏,他兴趣降了一半。
“还没?你决定好没?不能等了。”
他兴趣已然摇摇欲坠,眼神飘忽着瞥向别处。
女人突然小幅度抖动了一下,他的目光被抓了回来,他从这不安的肢体动作感觉到,女人好像正在经历着何种抉择。
欠债?催钱?被传销诈骗?他皱起眉头,俨然一副知识分子的深明大义,看向女人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喟叹的可怜。
女人的肩膀似乎有些微微的颤抖,但他还不知道,这并非高速奔跑着的钢铁巨兽在轨道上发出的古怪呻吟。女人发出去了:“那边说还要再等等啊,这个好像犯法。哥他怎么样了?”
犯法二字,让他脸色陡然一转,眼中逐渐弥漫起一阵慌乱。他姿态已有些踌躇,要不要下一站下车?他在想,突然走开也许会引起对方的注意,他不想遭受被当作偷窥狂的尖酸眼神。
他正在多个假设论中思考如何让自己全身而退,短信弹窗却犹如炮弹出其不意地击碎了他的心理防线。
短信另一方的几个重复使用的惊叹号中带着醒目的急迫:
“犯法?犯法你也要干啊!!
“妮儿,你割一个肾有么事?!那里价也开得高,你哥已经被催债逼的不行在家都不吃饭,你在大城市吃香喝辣,你良心痛不痛!我问你,小宝买电脑六千块钱什么时候寄!”
他突然觉得有些晕眩,或许是自己奋力梗着脖子吧。这几行字突然变得很有重量,让他愣了愣,不知道作何反应。
他有些心虚地看向那颗仿佛要低垂到永恒的头,为自己窥探到如此严重和惊叹的事实而感到些许抱歉。
对方毫无反应,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他立即受到惊吓,太阳穴似乎发紧起来,他默默恳求着眼前这个被打压弯曲的头颅没有捕捉到自己这听起来多余而伪善的声音。
他的腰突然向后弯曲了一些,这让他和女人看起来像是一对闹着小别扭正在不自然靠近对方的夫妻,他看屏幕看得更清楚了。
女人的身体停在了一阵僵直的静态当中,他感觉到自己背上冒起一层细细的汗,仿佛是自己在做一个生死抉择。
煎熬的沉寂之后,女人抬起了手指,他看不清打字的过程,他只能看到那小小方框中既定的语句。
“妈,被医院发现串通卖肾,警察要来抓我。你再等等好不?你跟哥说,他小宝买电脑钱我要给他,我明天再去工地支钱,明后天,我给打。你还有爸注意身体不要怄气。”
“快点!你搞快点!你哥要死了!!我只当没你这个女儿!”
他的眩晕感越来越重。
一瞬间,他觉得女人的手机屏幕猛然膨胀起来,变宽,变长,涌出了如同墨黑的死水般的东西,灌进他的喉咙和眼窝,他由内而外地灼烧起来。
他有些不适,却依然无法放弃这场荒唐悲剧的下一个走向,他不自觉地扶了扶眼镜,企图从清晰与模糊的边界中找到一丝纯良的现实光芒,却发现不过是一张张惨白灯光下怪异冷漠的人脸。
女人在旁动了动。在平稳的地铁行进中,稀稀疏疏的疲惫人影的更迭里,她散发着巨大的茫然感。他觉得女人就像一只盘旋在汹涌海面上的病鸟,局促地拍打着翅膀,波涛之下几条眼闪凶光的鱼撕扯着她飘忽的身躯。
此时她颓然的身体,还处于一种想要尽快完成某件事的动势之中,他看见她飞快地点出几个页面,暗黄的手指迅速地上下滑动,或许还有几个消失在滚动中的模糊人名,他不会记得。
直到她意识到,或许是没有能力,也或许是没有勇气,她被困在了这个极度非现实的困境当中,没有一个人能阻止她割去另一半肾脏。
他呆住了。女人不愿存下那个电话号码,或许是不愿自己在被砖头压得无法呼吸之时,再次感受自己噩梦般的命运。
但他无法理解她为何不向他们申诉,哪怕是流泪,叫喊,用他最嗤之以鼻的方式撒泼打滚,她却舍不得有一丝跳脱出自己命运的反抗。
一种浓重的绝望感包围了他,接着是逐渐升温的愤怒,但最终都归于自我的释然。在这个女人水深火热的世界中飞行了一阵,以他肆意妄为偷窥的双眼,他最终还是庆幸起了自己是多么幸运。
他的双眼渐渐染上了一层劫后余生的狂喜,他感觉自己身体里跳动的并不是心脏,而是两颗粘连血肉的鲜活肾脏。
滴滴滴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突然发现自己就快到达目的地,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尽管自己刚刚目睹了一场肾脏谋杀案,但他还有自己的美好生活,他尝试着减弱自己的负罪感,于是向女人投去悲怜的眼神,在这截空旷默然的车厢,他觉得自己仿若神佛。
到站之前,他忽然转过头,想再次重温这个发生在屏幕上的家庭和个人双重悲剧,可能想作为将来某一个深沉话题的谈资。突然,一颗头抬了起来。
在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生中最为剧烈的震颤。他愕然而来不及躲闪的视线之中,是一张悲惨的脸。
并没有饱含秋波的柔情眉目,他只看见如开裂的大地般干枯的双眼。在如同揉碎的牛皮纸的脸皮上,女人的眼球无神地抬起,几滴液体慢慢浸入橡皮般粘连的眼角。她的眉毛,如同两把耸立的尖刀,皱起凹凸不平的弧度,狠狠插在他荡漾的心神之上。
他看那个眼神,仿佛是看到一个火刑之中被烈焰熔掉皮肤的人正放声尖叫。
他落荒而逃,奋力挤开了那扇缓慢展开的门。他撞进了数个人的身侧,但是没有人在意他发生了什么。他头痛的好像马上要爆开,他跌跌撞撞,跟着涌动的人潮上上下下,最终还是来到了一条尚未开启的地下的门之前。
他茫然地看着等待列车的人群,他们每个人似乎都与那张悲苦的脸重合。他无法承受与那个眼神正面接触,他感觉自己正如一个施刑者,自己的出现增加了那个女人的苦难。突然,一旁一个女人冲进他怀中。
他几乎是吓得跳了起来,女人惊叫一声,以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看向他,嘴唇卷起一个嫌恶而刻薄的角度。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女人,长着一双饱含秋波的柔情美目,身体每一个细节都在透露她受到了多少天生的优待。
他看着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脸逐渐变得恍惚起来,他似乎能看到,一个女人在不久后,身体变得鲜血淋漓,她皱着眉头噙着眼泪从自己的腰腹处掏出一颗鲜红的肾脏,颤抖着接过几卷纸币。她的脸最终也会像那些纸币一样,发酸,发臭,在砖块的堆叠之下扭曲变形。
而在距离这座华丽迷宫数百里的地方,一个困顿穷恶的地方,一个小孩费力弯曲着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一个个字符,望着冰冷机器里那些有热度的画面而放肆大笑。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男人,他的脐带狠狠纠缠着一个垂着头的佝偻着腰的女人。
他喉咙猛地一阵翻涌,身旁那女人冲着他大喊道:“神经病啊!盯着我干嘛?!偷窥狂啊你!”
他发出一声巨大的干呕,在呼啸着打开的门面前,仿佛正吐出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