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我实在很少读日本人写的东西,没有任何其他理由,仅仅是爱屋及乌的另一面而已。这是自小就形成的观念,源自一种狭隘的民族史观和这个国家曾经给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所带来的灾难。受这种观念的影响,在大学时简单读了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后,反而更刷新了我对这个民族变态程度的认识,便也无暇去推敲其中文字的魅力和细节设计的机巧了。我甚至凭借名字,一度认为东野圭吾是一位擅长写治愈系文字的作家!所以我说,在看这本书之前,我从没听过井上靖这个名字(即使他是日本公认的文学巨匠),应该也是不足为奇的吧。
这本书之所以让我突破固有成见,去认识井上靖(或者说是日本作家),不仅是这些年逐渐成长的包容心,更是因为他所拥有的大量创作史料。据说,日本拥有超级丰富的唐朝史料,并且都是国宝级的官方珍藏,我想这可能与当时为数巨大的遣唐使有关。以日本这个民族擅长死磕的精神,这些史料还是相当可信的。特别有趣的是关于杨贵妃,日本人传说她在马嵬坡其实并没有真的死,而是被秘密送到了东瀛并且结婚生子,甚至连日本著名影星山口百惠也称自己是杨贵妃的后代。总之,各种版本的想象,并且香艳无边,但确实透露着日本人对贵妃的喜爱。
但是一个日本人笔下的杨贵妃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下面,我想分享一下我带着质疑与审视的精神读下来的感受。
一部严谨的历史小说
值得正视的是,这是一部严格遵循史料记载,以编年体和纪传体糅合而成的作品。小说从开元二十八年(甚至更早以前)到天宝 天宝十六年(安史之乱)期间详尽的史料记述,会让人常常忘了是在看一部小说。作者是以一种极其冷静的旁观者的角度,描写了杨玉环贵妃之路的成长历程,他以丰沛的想象和细致的心理刻画,重塑了中国历史上这位一度深陷权力斗争漩涡,饱受争议的传奇人物形象。
在井上靖的笔下,杨贵妃既非荒淫误国的红颜祸水,也非无辜善良、忠贞不渝的女人,而是一个复杂鲜活的、有血有肉的真实个体。可以说,从突然得到唐玄宗传召的消息开始,杨玉环就已经不由自主的踏上了一条注定充满纷争的不归路。于她来说,这是不得不做的选择。遵了旨,离了寿王,保全的是两人及两边合族的性命,也算还了他结发一场的夫妻情分;但倘若抗了旨,谁又能保全一个小小的寿王妃?答案自然是很明显的。小说就是这样步步为营的布局,却仿佛只是记录,杨贵妃的每一次亦步亦趋,每一个决定,哪怕是对皇甫惟明的小心思和暧昧情愫,都能让读者感同身受,这就是作者所营造出来的同理心。我认为这是最难得的。
一场家、国、天下和道德观的论辩
说论辩其实并不是很准确,因为这种思想论辩只是产生在读者的心里,作者并没有在书中开启过这样的讨论或者探讨,但却是读者不由自主的结果。
作为一个盛世君主,无疑唐明皇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这是一种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三十多年无灾荒战事,国泰民安,万国来贺,盛世兴旺。但是,对于逐渐老去的掌权者来说,这一切已经毫无刺激和挑战,他甚至觉得只有杀伐和荒淫是他从未尝试过的事情,但是前者要以国家为代价,他并非真正想尝试,所以,那就尝试着荒淫一次吧!睡了儿媳又如何?违了道德伦常又怎样?总之,这一切的开始就是荒诞,和爱情本无关系。只是,让玄宗始料未及的是,自己最终竟会在这样的刺激享受中渐渐沦陷,难以自拔。
人们常说,读史使人明智。小说在描写杨贵妃悲剧性的波折命运的同时,也以生动笔墨再现了大唐帝国政治、社会,以及宫廷生活中的奢华与阴暗。一个残酷的事实就是:当权力被无限放大之后,真的没道德什么事儿了。这也为小说奠定了悲剧性的色彩,为国家运势的转变埋下了伏笔。
一个解锁唐朝文学艺术的新路径
相信很多朋友小时候都有过背唐诗的记忆,但是填鸭式的背诵也许嘴上能够记住,心中却未必真正理解。为了配合佐证史料,小说里引用了大量的唐诗,成为了我们了解唐史的另一个窗口。首先不得不提的当然要数白居易的《长恨歌》,写玉环初次赐浴骊山是“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写玉环妆后首次出席夜宴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写玉环的首次侍寝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当然,除了写贵妃本人外也写她身边的人,小时候历史书里看过著名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却不知虢国夫人不止来头不小还不走寻常路,诗句记录的是: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写盛唐乐享太平景象的,引用了杜甫《忆昔二首》的诗句:
“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写长安的人们闲来发慌,争相赏牡丹是白居易的《牡丹芳》“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写春风得意的杨氏一门极尽奢华的曲江春游,引用的是杜甫《丽人行》的诗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阖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及至贵妃死后,玄宗的思念也在白乐天“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的诗句中被写活了。思念之切,在玄宗眼里,“太液池中的芙蓉确如贵妃之面,未央之柳确如贵妃之眉”。
我想,比起司马迁写《史记》,得力于唐朝诗人如此多的诗作帮助,司马光在后来编起《资治通鉴》应该要愉快的很多吧!
一点遗憾
所谓“安史之乱”,对“杂胡小子”安禄山的笔墨不算少了,可是却从未交待过“二乱”之一的史思明?!是何缘故?看来,小说终究也只能是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