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与城市

城市的梦想很宏大,我见证过。

我见证过那座建筑的历史。它的那种气势是对蓝天的一种对抗,它的那种高度不容任何人嗤之以鼻,它的那种繁华与高贵彰显着最博奥的元素与最精致的纹理,还有它那精致幽微的纹理,那脱俗有力的色彩:黑、银白、暗红,简直每一缕都告示着什么。

我记得出入那里的人们的神态,冷艳的女人,绅士的男人,她们咄咄逼人的高跟鞋,他们色泽暗雅的公文包,还有他们走过后滞流在空气中的暗香——一种宿命的说教,提醒着巢居建筑之外的人们,建筑与人气质的契合。

我在那里看到过一名农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他站在建筑面前像一只寒碜的蚂蚁,他仰起头看看了天空,口中吐出一团烟雾——仿佛要凭经验丈量一下建筑的高度,然后谨慎地熄灭烟蒂,整好衣服,他走进去,被大楼吞没。他走出大楼的喉咙,脸上挂着自嘲的笑容,手里捏着几张凌乱的广告纸,融入人群,就像溺入大海。其实,他走出来时,我就在等待,我在一旁想象着他与这座建筑微妙的联系,我在幻想他是一位绅士父亲,盼望着西装革履的儿子把父亲送出来,搀着父亲的一只胳膊或者顺手向他口袋里随便塞点什么。

我见过这座建筑的前身。刚开工时,那里充满着一种依然决然的气势:一派尘土飞扬,四面衣衫褴褛。翘着鼻梁的起重机隆隆作响,挺着大肚的碾压机匍匐前进,热气腾腾的沥青,白烟滚滚的石灰,衣衫褴褛的农民工站在直指天空的铁架上,铁架站立在北风尖冷的寒冬里——引来每一个路人复杂的目光。——这就是工程,我经过它时,回想起书本里那些毫无情绪的公式和文字,工地上指挥若定的工程师,伟岸的、欲要拔地而起的三维几何,却没有想到这里存在的衣衫褴褛的一群。

一年半载后,尘土飞扬和衣衫褴褛皆从这里消失,雍容华贵在此尘埃落定。——这就是合同的效力。读书时我没有从那义正言辞的文字里读出现实转化的魔力。

一个城市的梦想,敢作敢为的见证。破旧茧成金蝶。

不计其数的人,不计其数的梦,每一个梦想都撷取了无数人的精华,每一个人都承载着一份城市的梦,四面八方、五湖四海、天涯海角,都惟系着一份责任。精致的手变幻出三维图线,三维图线指控着粗糙的手,粗糙的手拼凑出精致的艺术,精致的艺术托载起精致的手,向城市报喜,向世界炫耀,至此粗糙的手与精致的手交接完毕,粗糙的手义无反顾地回到家乡,回到村庄,带回破茧成蝶的神话,带回敢作敢为的奇迹,直到村庄擦着老泪,决定放弃千年的坟地、百年的老房,拿出破釜沉舟的胆略,拿出飞蛾扑火的勇气,决定与时俱进。——我见证过那种推翻宿命的决绝,让人酣然泪下。

城市和村庄做着同样的宏大的梦,只不过,城市的激进,村庄的壮烈。城市拉着村庄的手走,城市叮嘱村庄:蜕变不可患得患失,脱胎换骨更不能藕断丝连。

我常常听见他们的脚步,是匆匆的来,匆匆的去,从鸟鸣风吹到车喧人沸,从车喧人沸到鸟鸣风吹,似乎每一次都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每天乘坐一辆从村庄驶往城市的列车,我看到破败的村庄自毁,看到精致的城市化妆,还看到无数个无所适从的灵魂在两地游走,有城市的,也有农村的,不过归根揭底是城市的,因为每个夜晚城市都是彻夜不眠的。

城市的梦想太宏大,顾不得那些失落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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