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与中国社会

俗话说:“老不读三国,少不读水浒”,意思是说少年人要是看了《水浒传》,容易去模仿里面成帮结伙、打打杀杀的行为,其实这属于逻辑混乱。在古代世俗社会,本来就潜伏着对抗拒官兵、杀富济贫的向往,《水浒传》只是把这种普遍社会心理艺术地呈现出来而已。一个青少年在这样的社会成长,无论看不 看水浒,沾染上“水浒气”的概率都差不多。从获取知识的角度说,“少年读水浒”绝对是好事,通过古典小说来了解世道人心,是个可行的办法。

今天说的这本书,就是专门讲解《水浒传》背后的社会学知识的。本书作者萨孟武,是中国最早运用现代政治学理论研究古代社会政治的学者,他用二十多年时间编写的五卷本《中国社会政治史》,在中国台湾高校是中国通史教材。在中国大陆,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是通过解读《红楼梦》《西游记》和《水浒传》来阐述中国家庭、社会和政治的三本文集,这三本书从人人熟悉的古典名著说起,引出一系列政治学、社会学课题,用简约通透的论述,把故事人物和现实理论连接起来。

《〈水浒传〉与中国社会》这本书初版于抗战前,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台湾再版,近年来引入大陆。全书一共收录了17篇文章,分专题讨论了中国古代的社会阶层、土地分配、赋税与军事制度、官僚组织以及婚姻风俗等话题。半个多世纪以来,萨孟武的观察和论断经受住了时间检验,带给读者许多启发。

本书所讨论的社会学课题,可以归纳为三个层面,用关键词概括就是:阶层、经济和伦理。阶层问题是社会中最突出、最广泛的矛盾;而一切社会问题,说到底差不多都是经济问题;有什么样的阶层分布和经济状况,就产生什么样的伦理与价值观。所以,本期音频就围绕着这三个关键词来说。

第一部分

首先,我们来看梁山上的阶层问题。说起梁山泊好汉的社会属性,萨孟武用了一个很醒目也很形象的词来概括,就是“流氓集团”。

在这里,流氓不是道德判断的骂人话,而是一种在古代中国长期存在的社会身份。这里说的流氓,就是游荡于城乡社会底层、不属于主流社会的边缘分子。他们不是劳动阶层,也不大想参与劳动,在民众眼里,他们是家里的败家子、街坊中的闲汉。从当权者的角度看,他们没有社会价值,纯属过剩人口,把他们全消灭了,是有利于秩序稳定的。

不过,这么个被蔑视的群体,却是中国历史中的特殊力量,甚至会影响到政治局势。中国是个农业国,在古代,粮食生产长期在低水平循环,农民手里很少有余粮,遇到水旱灾害或社会动荡,就得离开土地去逃荒。一旦平民普遍陷入贫困,形成流民潮,也就预示着社会快要进入动荡了。在这种时候,流氓则成为接下来的动乱发起者。流氓大多是没有财产的,他们生活不安定,没有品尝过多少人生快乐,也就不懂得害怕死的痛苦,在现实中特别有冒险精神。

汉高祖刘邦有一番名言,他说:我这个人啊,论智谋不如张良,搞行政抓经济不如萧何,论打仗又不如韩信,可为什么是我得天下呢?是因为我能用好这三个人。会用人确实是刘邦后期成功的原因,但他能当皇帝,第一条原因,其实就是因为他出身于流氓,敢拿全家人的性命来赌。

当流氓以个体为单位出现时,还没有什么实力,要是在乱世里成群结党,就会横行一方,烧杀抢掠,此时的流氓就成了流寇。地方上的绅士地主害怕他们捣乱,普通百姓也害怕他们骚扰。在饥荒中,流民到了没有出路时,也会选择加入流寇,就像小说里上梁山去当小喽啰,这反过来又继续加剧社会动荡。

梁山好汉里有不少可敬可爱的人物,比如鲁智深,既是个侠客,又是个佛教里的觉悟者;很多人的命运也非常值得同情。但要说起梁山好汉这个群体来,也确实该称为流氓集团。不过,有许多好汉的出身是秀才、小官吏或小地主,甚至还有大地主和前朝的贵族,这就产生了一些关于阶层的有趣话题。

比如,为什么梁山的创始人王伦会被火并掉呢?表面上,是王伦没有才干、气量狭窄,说到阶层方面的因素,是因为王伦是读书人,属于士人。在古代社会结构中,士人是个中间阶层:向上,是拥有土地的地主豪族,土地是农耕社会的权力基础,所以豪族与大官僚合流,是掌握政权的支配阶级;向下,是社会下层的劳动者。读书人可能通过考取功名之后当官,上升为官僚,进入统治阶级,也可能由于科场不利,沉沦到贫困的劳动者中间去,或者像王伦这样混迹在流氓集团里。士人的沉浮都是个体行为,这让他们之间没有共同利益,更多的是一种竞争关系,不会像流氓一样形成集团。

而且,士人会根据形势变化,在两个阶层间摇摆,再分裂出一些小集团,他们既得不到任何一个阶层的完全信任,也没有能量独立完成大事业,这就是为什么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在中国历史上,敢于争夺皇位的,要么是掌握土地的豪族大地主,要么是“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流氓。豪族掌握土地,有根据地,有政治影响力,还握有私人武装,竞争力很强;杰出的流氓有心胸,有性格,有来自底层的认同感,也经常出奇制胜。而读书人出身,最多也只能做到丞相,几乎不可能当皇帝。历史上的例外,也许只有王莽和曹操,不过,这两个人既不是标准的士人,也不是标准的皇帝。

王伦号称白衣秀士,是个二三流的文人,不仅没本领,而且也得不到流氓的拥护,当然没资格做山寨领袖。而此时上山的晁盖,是纯粹的流氓头子。至于后来的宋江,虽然出身小地主、小官吏,但他的行为模式是标准的流氓范儿,朋友圈里也全是江湖人士,没有绅士和地主。

虽说只有地主和流氓能做皇帝,但他们又必须使用知识阶层,因为读书人懂得兵书战策和治国安民,能给他们出谋划策,在管理层里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在梁山泊,吴用就是这样的存在。那么,按作用和贡献,吴用就该是山寨的第二把交椅才对,可为什么却要让卢俊义做副头领呢?这也是由于阶级问题。

梁山泊只有两条道路可选,一条是像李逵所说的“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另一条是像宋江天天挂在嘴上等朝廷招安,被收编成正式军队。那宋江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他在浔阳楼上题反诗,说是如果得志,就会“敢笑黄巢不丈夫”。黄巢在唐朝末年起义时,占领过长安,称过帝,宋江引用这个典故,已经明确表示了要和赵家争夺天下的意思。他想方设法拉拢卢俊义上山,也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

在古代,地主绅士阶层主导着民间社会。梁山虽然收罗了很多军官,但势力范围只存在于社会下层,在绅士阶层看来,还是一伙草寇。卢俊义是北京的大财主,在北方绅士里很有名望,如果他能上山,就意味着梁山的影响力超越了社会下层,达到了绅士地主阶层。拉拢卢俊义上山,绝不仅仅是引进一个人才,而是扩大了梁山的政治势力。所以,吴用贡献再大,也代表不了一方面的政治力量,自然就要让出第二把金交椅来了。

第二部分

你看,如果从社会阶层的角度分析梁山上的人事变动,我们就会有一些新发现,解决了自己在少年读水浒、成年看社会时的一些疑问。但这还不是全部答案,阶级和阶层问题后面还有经济上的原因。下面,再来说说水浒中的一些经济现象。

我们刚才说到,古代的农业水平很低,周期性的饥荒和流民潮引起了社会动荡,这是梁山好汉登场的经济背景。那么,当时的农业水平究竟低到了什么程度呢?简单地说,就是完全靠天吃饭,气候变化和水旱情况决定着农民的命运。白日鼠白胜在黄泥冈上唱“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描述的就是这种状态。“心内如汤煮”是因为只要一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就会造成数百万人流离失所。

农业脆弱,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农业技术落后。萨孟武说,在几千年里,用牛耕田差不多是中国唯一的农业技术了。只要耕牛减少,生产就会被破坏。所以,从周代开始,各个朝代都颁布过保护耕牛的法令,偷牛和杀牛都可能判死刑。有时法令不止保护耕牛,范围还扩大到所有的牛,所以民间也养成了不吃牛肉的习惯。在《水浒传》里,好汉们动不动就三斤五斤地大吃牛肉,这在民间是很罕见的。虽然在北宋末期,禁止吃牛肉的法令已经相对松弛了,但他们的行为也还是犯忌的。从艺术效果上来说,这是描写梁山好汉无法无天的性格,也可以解读为他们藐视求田问舍的农业价值观。

导致农业技术落后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古代农业属于小农经济。“小农”这个词我们很熟悉,就是以家庭为单位,在自有的小块土地上耕种,差不多是专门用来形容旧中国的。在以小农为单位的生产中,土地不能集中耕作,也就没有科学分工管理、发明机器、提高技术的条件。而且,小农经济没有积累,规模不能放大,抵御不了任何风险。

这种小农经济,可以说是政策形成的。与小农经济相对的,我们可以称作大农经济。古代的大农经济,就是豪族大地主雇佃农来种植。大地主的耕地集中连片,但生产力也上不去。既然土地不是佃农的,佃农也就不愿意深耕细作,佃农滥用地力,使耕地逐渐荒芜,农业走向衰败。所以,无论是出于限制豪强的政治目的,还是保护生产与税收的经济目的,古代的土地政策一般都倾向让农民在小块耕地上进行分散种植。

唐代颁布过一种租税制度,叫租庸调,很有代表性。这个制度的内容是:中央政府将国有的公田分配给农民耕种,每年按比例收税,农民年老时将土地缴还政府,这叫租,租赁的租;农民被固定在土地上之后,就便于征召他们为国家服役,这就叫庸,平庸的庸;有了土地和工作,农民能够成立家庭,家庭从事棉麻纺织等手工业,产品需要向国家缴纳一部分,这就叫调,调遣的调。租庸调的根本,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土地政策,目的是通过让每个劳动力拥有小块土地,保证他们有纳税服役的能力。

在民间社会,私田也会逐渐越变越小。古代的遗产继承和分家,大多数是在几个儿子或兄弟间分。土地多的地主,生的儿子一般也多,多分几代,各家手里的地也就少了。常说的“富不过三代”,不只是说富家子弟不成器,也有这个意思。

小农经济周而复始、没有增长,需要的劳动力是固定的,所以,只要太平一段时间,农村就会出现劳动力过剩。劳动力过剩,佣工的价格就被压得很低,这又反过来继续压制农业技术进步。就算有几百亩、上千亩的地,购买安装农机设备也是不划算的,雇工那么便宜,多雇几个人不就行了么?

从这里,我们就能体会到流氓阶层出现的原因了:本来就人多地少,地里又打不出多少粮食,去给别人帮工,又赚不到几个钱。辛辛苦苦也没有机会,还不如干脆做个流氓痛快呢。

你会说可以进城去啊,但是,古代城市是消费型城市而不是生产型城市,也不能消化过剩的劳动力。城里的手工业都是些独立的小作坊,也就招收一两个小学徒,那时也没有今天的第三产业。按说,劳动力剩余应该对发展工业有利,但和农业技术落后的原因一样,佣工成本越低,改进技术的意愿也就越低。何况,政府不仅不奖励工业技术革新,而且还制定过严刑峻法禁止研发机器。

儒家经典之一的《礼记》里就有一条:凡是制作精巧机器用于惑乱人心的,就应该判死刑。《礼记》虽然不是法律,但是代表着儒家的政治理论。这就形成了一个死循环,从劳动力过剩到锁死科技、不能吸纳劳动力。比如鲁迅笔下的阿Q其实本不是懒汉,在未庄乡下时他还能打零工,而且还干得也不错,但进了城就找不到事做了,只能去给小偷站岗放哨,成了彻底的流氓。所以说,古代的城乡经济状况,是必定要形成这样一个流氓阶层的。

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在《水浒传》里,会武术的流氓们啸聚山林,建立了“有福同享,有苦同受”的乌托邦,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经济生活呢?

小说里的描述是“论秤分金银”,剩下的时间,大家就聚在一起大吃大喝。萨孟武形容,这是种加了引号的“共产主义”,因为,这只是在消费上实现共产,梁山上并没有在公有制的前提下组织过生产。梁山不是个健康的经济体,好汉们并不创造经济价值,他们的财物都是掠夺来的,经济活动只是把财富从有钱人那里抢来,再进行一次分配。

但梁山的存在,对经济也有客观促进作用。古代财富的集中方式,不是通过增加投入放大产出的经济活动,而是通过官员们贪污、富人们放高利贷来不断剥夺民众财产。这些财富聚敛起来后,就被他们作为个人家产囤积起来,大部分都不再投入发展生产力了。小说里,梁中书送给蔡京十万贯生辰纲,算是大规模的“生产性消费”,因为他日后还能从蔡京那里获得更多的贪污机会,还能赚回来,但形式依然是靠贪污和盘剥。所以,晁盖一伙劫生辰纲,并不减少社会生产力,反而加快了经济流通。

第三部分

梁山好汉有独特的阶层身份,有特殊的经济活动,也就自然会建立起一种非主流的价值观,这种伦理观念可以让他们成为更团结的群体。接下来,我们就从精神层面上说说梁山的伦理观念。

说梁山的伦理,就得先说他们的口号“替天行道”。但是,什么是天,什么是道,在中国文化里是很含混的。古代政治中的天道,可以最简单地理解成,君主是由天意选择的,所以拥有最高的合法性,但实际操作是,谁能获得主流社会阶层的拥戴,谁就掌握决定性的政治力量,就可以自称是受命于天。孟子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也就是说,只要国君取得本国贵族的支持,就能顺利地治理国政。

到了秦汉以后,土地贵族被豪族地主取代,社会经济的基础是农民,而舆论则操纵在士人阶层手中,这个阶层,我们说过,是和士大夫阶层有重合的。所以,一个合格的皇帝,要争取的是士和农这两个阶层的拥护。对于士人,他要尊贤任能,对于农民,要少赋税、轻徭役。“替天行道”本来是属于帝王的守则,梁山打着这个旗号,有指责皇帝不作为,自己取而代之的意思。

虽然目标不小,但梁山的表现却经常违背所谓天道。劫法场时,他们不问军民百姓,滥杀无辜。起义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笼络士人,山寨里还是那几个书生和术士。对待周边农民也不太高明,梁山在攻打曾头市、祝家庄时,附近几个村庄都武装起来反抗,防备梁山人马抢粮。也就是说,梁山好汉的行为和口碑,与别的土匪没什么区别。可见,在梁山上,“替天行道”是个没有认真落实过的原则。

在山寨内部,真正起作用的是忠义观念,这个观念分两个阶段。在《水浒传》的前半部分,好汉们是只讲义气,不讲尽忠的。准确点说,这个阶段可以叫“信奉仁义”的阶段。地主阶层和士人阶层的价值观念是忠孝,这不仅是因为受到儒家教育,也因为他们承袭了祖辈的丰厚产业,过着安定的生活,自然就乐于维护能保证既得利益的观念。而身处底层的流氓们,生在穷苦家庭,过着漂泊的江湖生活,既没有祖先遗产,也得不到家人扶助,在他们的生活里,伙伴和朋友才是最亲近的。所以,义气就成了他们的最高道德标准。

在他们心中,义的内涵是很简单的,就是别人怎么样对我,我就怎么样对他,而且要加倍。为了朋友要两肋插刀,报仇雪恨则一定变本加厉。

在梁山好汉的伦理中,朋友间的义气要比父母妻儿的感情义务重要。李逵下山接母亲,半路母亲被老虎吃掉了,这是件很悲惨的事,但他回山讲述时,号称“孝义”的宋江听了却哈哈大笑,其他好汉也不来安慰李逵。在他们的习惯里,母亲惨死这种事,是可以当笑话听的。但要是李逵因为疏忽搞死了朋友,他们就会指责李逵不够义气了。这不能说梁山好汉们没有道德,而是他们的道德和主流的忠孝观完全不同。

初期的梁山不仅不太讲孝,也完全不讲忠。很多好汉原来是朝廷的军官和小官吏,落草为寇,这就是对朝廷的最大不忠,这时候,只有仁义伦理才能让他们自圆其说。所谓仁义,就是对义气进行一次升华。仁义的仁,虽然和儒家思想中的仁写法一样,但含义要通俗得多。梁山的仁义,只是把义气的范围再扩大到普通人,做到行走江湖时仗义疏财、扶弱锄强。像宋江这样见人就派利是、发红包,石秀这样肯为陌生人拔刀相助,就已经算得上仁义了。

但是,等到梁山做大了,原来的仁义就显得不够用了,需要建立新的伦理。梁山的组织性质是个帮会,而不是政党。政党有纲领和目标,是通过主义结合起来的。而帮会是靠义气结合起来的,成员中途脱离是不义,因为他不能同甘共苦,没能遵守誓言。但是,虽然这会受到江湖同道指责,但也就是不够朋友而已。对规模变大的梁山来说,这种道德约束还是太松散。

比如说,宋江对武松很不错,管吃管穿,一送行就能送出百十里地,是很不错的大哥,但是,如果有个与武松交情更好的大哥约他跳槽,他可不可以去呢?按仁义来说,就不是完全不可以。义的特点是对等、双向:你如果不义,我也可以不再顾忌义气,如果武松觉得宋江的一些行为是不义的,他就有充分的跳槽理由。而忠的原则却是单方面、无条件的,所以,忠和孝是君主和家长喜爱的伦理守则。

梁山做大以后,宋江为了团队稳定和权力集中,自然要推行忠的观念。梁山修改伦理的标志性事件,就是在晁盖死后,聚义厅改名为忠义堂。表面的解释,是好汉们虽然被逼上梁山,但心里是忠于皇帝的,由于此时小官吏、地主出身的头领越来越多,这种说法很有市场;但是,真正的意思是:从此以后,山上的弟兄们都要尽忠于宋大哥了。

宋江修改梁山伦理,还有一个细节。按照义的标准,梁山好汉们既然以兄弟相称,就应该不问出身贵贱。但实际上,梁山上是要讲门第的。梁山好汉里,要论马上本领和军事才能,首推是林冲,而且林冲在晁盖死后,还有率先推举宋江的政治功劳。但是,在山寨的排位里,没什么突出之处的大刀关胜,地位却要在林冲之上,这又是为什么呢?你肯定也知道,不就是因为关胜姓关,是关羽的嫡系子孙,长得又很像关羽吗。在中国文化里,关云长是义气的象征,不仅历朝历代的皇帝会给他赠送称号,江湖好汉也最崇拜他。萨孟武的这本书写于20世纪三十年代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在这里,他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值得引用一下,原话是:“革命的团体须有革命的手段,任用革命的人物,不但不宜讲门第观念,而且也不宜讲资格、讲经验。”

最后,再来说一个梁山伦理中的小细节,就算是彩蛋吧。你可能发现了,梁山好汉们虽然阳刚,但除了小霸王周通和矮脚虎王英,好像都不好色。按照梁山上的伦理,王英和周通好色是弱点,而其他英雄禁欲才是值得尊敬的。

不只是在梁山,在整个古代底层社会,都有这个伦理特点。我们前面说过,古代农村的劳动力长期过剩。在社会底层,过多的子女被视为累赘,女孩因为被蔑称为“赔钱货”,很可能一出生就被家里溺死,长大成人的概率比男孩小。男多女少的性别比例是中国历史的常态。在民间,结婚是“人生大事”,并不是指伟大,而是指要花大钱办事。女人本来就少,又要花一大笔彩礼,相当一部分平民是讨不起老婆的,流氓无产者们就更不用说了。正是由于许多下层民众无法正常地解决性欲,所以才把禁欲当成美德来安慰自己。简单地说,就是越缺什么,就越说不需要什么。梁山好汉们本来就把兄弟义气看得比妻子重,他们自居替天行道,当然不能去强抢民女,所以就被写成了一群好像没有生理本能的人。而上层阶级就不会这么难为自己,在地主阶层和文人士大夫的伦理中,禁欲并不是道德守则,纳妾或出入风月场所,只是风流韵事而已。

总结

关于《〈水浒传〉与中国社会》,主要内容就是这些。我们再来回顾一下。

本书所讲的古代社会问题,主要涉及阶层、经济和伦理这三个层次。从阶层上来说,梁山好汉群体是一个流氓集团,流氓拥有特殊的行为模式。这个集团吸纳了从士人阶层流动过来的读书人出谋划策,同时,又努力将影响力扩大到绅士阶层。从经济上说,由于土地政策偏向小农经济、城乡无法消化过剩生产力、技术得不到发展等因素,中国古代农业经济长期停滞不前,反复出现的饥荒引起了流民暴动,这是流氓集团产生的经济背景。梁山上的经济生活里没有生产环节,只是一种消费上的共产,但他们劫富济贫后的再分配,有促进流通的经济作用。

从伦理上说,梁山是做不到替天行道的,在初期,他们实行的是帮会的仁义观念,朋友义气高于对父母尽孝,无视对朝廷尽忠的伦理。形成规模后,为了权力集中,也开始实行忠义和门第的伦理了。至于他们生活中的禁欲色彩,是古代底层社会伦理的一个特点。

当然,对这本书也有批评声音。文学评论家郑振铎认为,这本书所依据的是被金圣叹腰斩的七十回本《水浒传》,这是“一着棋错,全盘都输”的。金圣叹批点的水浒,写到了第七十一回梁山泊大聚义排座次,然后他编了一个卢俊义梦见108个头领全都被抓处斩的结尾,草草收场,删掉了后面梁山全伙受招安和破大辽、征方腊等情节。不过,郑振铎对萨孟武的批评,只是从文学角度出发。萨孟武的注意力并不在文学研究和考据问题,他关注的是用小说引证社会学观点,方便大众理解。书中的各篇文章观点独立,抽取的是小说里的具体情节,所以,这本书是依据七十回本还是依据百回本,只影响取材范围,倒不影响论证水平。也就是说,这本书的标签是社会学和政治学,而不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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