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是毒的时候,刺得叫人睁不开眼睛,田里的桑树却似乎很精神。田三在树荫下打盹,草帽将白花花的光挡在外边,虫子在周围嗡嗡地绕着。
小溪村是一个专门养蚕织丝的村。村子却是被水环绕的。一条大河环绕了小溪村,生出数不清的小河小溪将小溪村切割成碎片。村里到处都是树、船和桥,在村头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码头,码头平常没什么意思,但在丝布出售的日子里却热闹非凡。
田三是小溪村田老汉家的三儿子,也是最小的儿子,然而年纪也不小了,至今却还在自己的爹爹家里赖着。村子里的大婆婆们都替田老汉着急:“你家的这个小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家啊,赶紧的吧。”田老汉一笑:“不急,还有一年才成年。”
那时候,男子成年却不单独成家是要被官府找麻烦的,整个小溪村只有田老汉这么不把官府当会事儿。
可眼看着村里的小伙儿都成了家,田三却跟他爹说:“方圆五公里,没一个看得上。”田三倒是也有看不上的资格,他侍弄桑田是方圆五公里都没有的比他好的。于是只剩下田老汉他老婆子在家里着急。
有一天,突然来了个好消息。
村东头的王汉子的远房老表亲家里着火,两口子烧死了和小儿子,剩下一个还没嫁的女儿,兄弟姐妹不要,要她守完了孝就来投靠王汉子,叫王汉子给她寻个家。
听说这个姑娘勤劳能干,能织布,能纺丝,还会繁花锦的绣法,田老汉他婆子这个激动。老婆子整天拐弯抹角地跟王汉子他婆子套近乎,三天两头地打探人家大闺女的消息。王汉子的婆子给她弄的燥,直当地跟她说:“人闺女还要守孝,你可省着心,想媳妇儿啊,长久着呢。”
田三也知道他娘暗地里的小心思,不过没怎么上心,却又害怕他娘唠叨他。今儿听说是那个姑娘来的日子,于是寻了个事跑了出来,省的他娘老搁他旁边转悠。
田三小时候,小溪村有一个老先生,田三和极少数孩子在老先生那里学过一点算术。
老先生似乎也喜欢田三,他告诉田三:“算术只能帮你算布钱赚小钱。要看懂人心,才能在这百般的世界里过得如鱼得水。”
由于后来老先生不知所踪,田老汉管教不力,精明的田三并没有学会看人,他学的是怎么忽悠人。
其实田三骨子里也是个老实人,虽说不那么老实。在成年的时间线上晃悠的田三想的是娶一个漂亮老婆,可是纵观小溪村方圆五公里的姑娘,好看的都是他嫂子辈。田三没那个胆,只能认载,谁叫他迟生了这么几年呢?
要是来的是个漂亮姑娘就好了,能不能干不要紧,我田三能干就行了。要是能干嘛,最好也不要整天忙这个忙那个,老是操劳的话没几年就丑了。
田三琢磨着,从树底下爬起来,光着脚偷摸着跑到了码头边上的荡子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嘛,今天码头冷冷清清,先睡一会儿再说。
于是田三就错过了人家姑娘的正脸,只看见个背影。
蓝灰的麻布衣裳,头上裹着个布,缀着点白,背着个包袱。田三看着她走路的模样,没有集市李老板家小姐那样的扭捏,又没有自己嫂子们经年累月的那疲惫样子。田三觉得,真好看的姑娘。
精明的田三这时候想起来的是:癞蛤蟆看绿豆,看对眼了。
于是吃晚饭的时候,田三先跟他爹客套几句,然后等他娘来唠叨。
果然田三他娘就假装不经意地说起来:“今年再绞丝,我可就干不动了。”
田三嗯一声,于是他娘继续说:“估计要请你嫂子。”
田三再嗯一声,于是他娘又说:“不过你嫂子们都忙。”
于是田三明白时机到了:“叫王汉子家新来的姑娘来。”
他爹瞪个眼睛,他娘喜笑颜开。
田家出喜庆事儿了,他们在张罗盖房子。田家老婆子头天拎着篮子去的王汉子家里,,隔天就有老婆子看见王家的表姑娘在田家纺丝。消息不胫而走,这下子,王姑娘可必须嫁给田三了。
王姑娘叫王叶子,树叶的叶,她爹给她起这名儿的意思就是树叶。
叶子去田家纺丝是得到王汉子的支持的,这其实就是要把叶子嫁给田三的意思了。叶子在田家纺丝的时候,田三正在造那种镇子上的绣娘绣花时用的大机子。
叶子偷偷地瞄了一眼,觉得田三真是俊俏,夏天里这么热的时候做工活还这么地聚精会神,而且手艺这么好,一定会是个好丈夫。
田三也偷偷地瞅了叶子,果然是好姑娘,一日能断五匹,白纤的手在在布匹上抚摸着,叫田三看了红脸。
叶子心里记挂着田三被汗珠子包住了的脸颊,回家后心神不宁,两口子套了她的话,才知道田三在做花镂机。这一定是要娶媳妇了!王家把心放下了。
然而还有两样让人担忧的事情,王汉子觉得叶子这姑娘有时候的作态不对劲儿。叶子的衣服洗的干干净净,可是经常要人唤她才知道要去洗衣服。
叶子倒是十分乖巧的孩子,可是却不爱说话,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愣,这哪里像其他乡下姑娘。
兴许是丧亲之痛还没有缓回来吧,王汉子想,不过这么一个姑娘嫁给田三也许还是亏了呢。
另一件事情才是最严重的事情,哪里去出那个嫁妆呢?叶子自家的兄弟是不会出这个钱了,而王汉子家也没有这个钱。田家在小溪村也算是不错的人家了,兴许他家能不要嫁妆,王汉子愁了。
王汉子愁眉不展被叶子看在眼里,叶子偷偷地跟王汉子说:“您不用担心了,我这一有一样首饰,卖了兴许够置办一些东西。”王汉子瞪大了眼:“你还藏着个首饰?”
叶子低头不语。
田家那边倒是很顺利,新房子盖好了,还有一个小院儿,所有的墙都用泥块糊得整整齐齐。给叶子织布的房比村里人家的屋子都高了一尺,用来放花镂机。
于是,田家正是向王家提亲了。田老汉挑了一篮子鸡蛋和一箱子的锦布,田老婆子跟在后边提了个小箱子,小箱子里装的是大红嫁衣。
按照田三的话来说,王老汉家徒四壁,嫁衣还是给她送过去,不然王老汉子不知道会给他叶子打扮什么,保不准就弄的乌七八糟。
田家欣喜地答应了。
于是十天后的婚礼就占据了田家人的所有心思。
田三的婚结得很正经,大红婚轿放在婚船上,婚船上的蚕丝被子是田老婆子亲手做的,亲手铺好的。载着爱和幸福去的婚船,由自家门口流过的水渠载回了娇美的新娘。
一场宴席过去,田三满脸通红,在新娘的盖头前傻笑着。
繁忙的时间过去了,田三还不太适应安静。
成家了。田三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轻轻地把盖头掀开,看见叶子激动得亮晶晶的双眼。
叶子并没有花冠,普通的人家嫁娶在新娘的打扮上其实没有多少心思。不过田三觉得叶子真是好看,红盖头衬得她也红红的。
叶子的头发像她纺出来的丝一样,柔柔得垂在她的身后,田三捏住一小撮,咦,真的像王老板铺子里的上好锦布。
田三觉得,这么好看的姑娘,一定要穿最好看的绫罗绸缎。
娶了老婆的田三不像以前那么爱窜了,田三卖力地干活,着急回家看老婆。
田三顶着热气回到家里,叶子正在灶台前边忙活,麻布粗衣被柴灰弄得脏兮兮的。
田三赶紧把叶子拨弄开,自己烧火。热浪从锅洞里冒出来,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叶子心疼了,用丝布给田三擦汗。田三却嘿嘿地笑。
叶子就像一个真正的小溪村的女人了,她蚕丝一样的头发被一块灰蓝的布包裹起来,穿一件暗淡的麻布衣服,总是不停地干活。
但是她圆润的脸庞依旧是白白净净的,喜欢微笑着看着田三,或者听田三说他小时候的故事,还很喜欢问许多问题。
其实叶子一点都不像王汉子说的那样沉默,说起话来,还是很多的嘛。
而叶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却是:“布织好了,明天带去卖吧。”
田三是不仅是小溪村养桑的好手,也是小溪村卖布的好手。
贵一些的,像丝绸,田三知道怎么个卖法最能赚钱,实不相瞒,田三以前在镇子上的布店里做过伙计。
至于其他村民卖不出去的普通麻布,田三只要嘴皮子的功夫就能卖出去。田三的眼光可是毒辣这,他知道哪里最需要这样子的布,知道什么样子的人要这样的布。
叶子知道田三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她很喜欢看田三从集市上回来时的开心样子。
田三从不让叶子干重活,磨碾子打谷子这些别人家女人干的活都是他自己干。田三也不喜欢叶子干脏活,喂鸡喂鸭下菜地的活能自己干都自己干。
于是早晨的时候,干干净净的叶子在门口的渠边洗衣服的时候,总会有妇女投来羡慕的眼神。
晚上田三喜欢揽着叶子在院子里看星,有时候会说:“以后我们的孩子男孩叫菜菜,因为他要很会种地,女孩就要叫麻布,因为她要很会织布。”
叶子于是腼腆地笑:“那我还要做什么呢?”
田三就装作大惊小怪的样子:“你要教他们,说他们的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啊。”
叶子于是会深情地望着他,田三很多时候不会注意到叶子的眼睛会有泪水。
庙会的前一个星期,田三从集市上回来的时候带回一个小包裹。里边装了一件绣花的衣裙。他说,庙会的时候,他们去云禅寺,一定要叶子打扮的漂漂亮亮。
庙会的那天,田三和叶子清早就往云禅寺去了。在山岭上走着,一路上的女子中果真叶子是最好看的女子,除了小姐们,也没有谁的衣裙比叶子的更好看了。
出乎田三的意料,叶子去拜了求子香。他们成亲一年,还没有孩子,田三没有很在意,不过叶子却在担心。他们还出大殿的时候,有一位老僧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叶子和田三看。叶子上前去,颔着首和老僧对了许久,老僧转身走了。
叶子对田三说:“老师傅找我呢。”于是叶子和田三尾随老僧到了几乎无人的院门前,老僧转过身来对田三说:“请施主留步,女施主请跟我来。”
叶子随老僧人入了院子,过了很久,叶子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个绣了荷花的荷包,对田三说这是保佑孩子的。
这件事情田三没有再提起,他觉得这个老僧倒是很奇怪,有女孩子家的东西。
叶子似乎不怎么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她拉着田三在集市上晃悠,满脸都是开心。
后来,田三要做大事情了,他雇佣了一个小马队往北去卖丝布。
田三请老爹老娘照看叶子,走的时候没有跟叶子说他要去多久,只说叶子说:“等我要到家了,我寄信件回来,上边画几个圈就是还有几天,行不?”
叶子点点头。
田三去了一个多月,叶子在他回家的前七天收到了信。她收拾收拾东西回了她和田三的小屋子。星夜朦胧的时候,田三到了家,窗前的火烛还没有灭,剪出一个伏在窗前的影子。
他使劲儿地敲着门,呼喊着叶子的名字。叶子抬起头来看见田三,慌忙地擦擦脸,去给他开门。
田三把她拥入怀中,怜惜问:“你怎么哭了?”
叶子望着他,忽然又抽噎了,她费了很大力气地说出:“我有孩子了。”
田三请田老汉和老婆子都搬来这里来住,离家远的地卖给了地主。
叶子收拾了为田老汉和老婆子的准备的空置已久的屋子,田家的老房子于是只有田家大哥一家了。
田老汉看着田三的房子,一脸欣慰;老婆子在看着侍弄幼蚕的叶子,一脸满意。
田三的生意似乎也越来越好了,不过田三不再出远门,他要照顾一家人,尤其是叶子。
求子香和老僧给的荷包似乎灵验得很,春去冬来,叶子生了一男一女。
田三喜出望外,给姐姐起名叫菜菜,弟弟起名叫麻布。虚弱的叶子笑道:“这不是反了吗?”田三也傻笑着。
叶子生产的时候天气十分寒冷,而她似乎又很不适合生育,出了很多血,遭了很多苦。而那以后,叶子的身体似乎坏掉了,她的脸颊不再那么圆润,而皮肤也开始变黄了。
田三十分担忧,而叶子却很开朗地说没有关系,她只希望孩子们好好的。
而孩子们也确实很好,总是和田三一起干活,麻布似乎总是想要帮菜菜干重活,而菜菜却又不让麻布干,这事情总是惹得叶子笑,因为她只好让菜菜来和她织布绣花。
夏天的时候,田里似乎总都是干活的人。孩子们很乖巧,每天都和叶子一起给地里的田三和田老汉送午饭。每次在桑田外,叶子总要停下来,说一句:“桑树是生长在阳光下的事物啊。”孩子们便嬉笑着采下一片桑叶,偷偷地放进给爹爹的饭菜里。
田家的情况越来越好了,田三在农事忙完的时候经常会算布匹,琢磨着怎么赚钱。
孩子们看着爹爹,总是十分好奇,田三便抱起他们,教他们算术。
叶子看着孩子们,便会问他们:“送你们去念私塾可好啊?”
田三于是笑着说:“等爹爹赚钱了,带你们去认老师。”
于是孩子们便嬉闹起来。
然而好时光并不会维持很久,叶子在孩子们四岁的那个夏天死去了。
那年夏天无比炎热,苍蝇四处寻找腐食。
叶子最后的时光是在花镂机前度过的,留下了一副没有绣完的图。
她临终的时候让田三带孩子们去云禅寺找方丈。她最后一句话是给孩子们的,要他们好好听话。
叶子只留了不到一天就要下葬。下葬的时候,路过了一个老道士,他盯着菜菜和麻布看了很久,最后皱着眉头,沉默地离去了。小溪村的人都惊恐地望着两个孩子,他们说,老道士的意思是这两个孩子是灾星。
田三带孩子们去找方丈,方丈在四年前的那个没有人的小院子里告诉田三,要他带孩子们离开小溪,带他们去小溪村人不知道的镇子上。
田三这样做了。
他要去做大生意,要送孩子们上私塾。
在离开小溪村的那个夜晚,田三又遇到了老道士。老道士问田三是不是有一个荷包。
田三拉着孩子们径自离开了。田三听到的老道士沙哑的嗓子发出的最后一句话是:“此妖邪之物,使的是以命换命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