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了,兰坠了

她还不到六十岁,确诊鳞状细胞癌六年了。人人都说,这么凶险的癌症能活这么多年,多么不容易,多么幸运——相对于那些几个月就走了的病友,或许的确看可以这么说。可是我却在这六年里,不断望着她在恐惧里挣扎,在痛苦里拼命想要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年轻时,她是自有的,她或许算不得美人,但很懂得人间风情,也曾深陷于人间风月不愿回头。她的身体那么美,任何人见过都会心生怜惜。不是美人又如何,她不能辜负自己天赋的娇媚。

可惜的是,那个时代不容一个女性爱自己,更不容一个已婚的女性去怜爱自己。她睁不开婚姻的网罗,却也狠下心去奔向自由和欢悦了。只是最后的结果,她担得很苦。那条重新回到波澜不惊的日子里的路,那么苦,那么远。她的皮肉她的心灵,都因为爱人对她执着的又独断的爱,被灼伤了。他向来不肯放她自由,她恳求过,却只是皮鞭混着男人的热泪,是拳脚伴着男人的痛哭。

她被降服了,在折辱里,在生活中。她只能看清自己要走的路,她以为永远断折自己的本性就会奔到晴空里,却不想,这鳞状细胞癌揭开了多年的疮疤。人们都在说,不洁啊,不洁。

她的痛哭越来越深重。为了延捱最后审判的到来,偏方中药半百尝试,她的命延长了,可肾脏、肝脏、心脏相继衰竭了,她的苦痛更甚当初。她的恐惧更甚当初。

打磨自己的心,拘禁自己的欲,放下想要奔离的愿,低下自己想要眺望的眼,不过是换来响在耳畔六年的恶咒!日日夜夜,身体的煎熬愈来愈甚,心里的惊悸越来越深。我当真错了么?我果然是在自作自受这便是报应么?雷霆万钧就在头顶,惊雷何时劈面到来?

最后的几个小时里,她忽然不怕了。她对着家人一一交代那些仅剩的思念。她看到自己心中真正放不下的,还是这个当年折磨自己也原谅自己、怨恨自己也一路推扶着自己、彻底磨平了自己又重塑了自己的男人。这男人的眼啊,满是血丝了。他几天没有睡过了,他守着她,他恋着她。他甚至为她准备好了她最中意式样的寿衣,却也准备好熬到油尽灯枯跟她共赴死地。

他是赦免了她,还是磨折了她?他是拯救了她,还是荒废了她?他是困住了她,还是雕镂了她?

那是爱情还是嗔恨?那是牢笼还是温室?那是垂怜还是报复?

不必想了,不必念了。命已不在掌握,运已末路穷途。还是谢谢你陪了我一世,谢谢你为我做的所有吧。

放下了,那些年的不安。放下吧,那些年的不甘。当年的芳华也罢,现在的残年也好,都不是我得了。我的路,正向着不知是明是暗的方向,正朝着不知是喜是忧的境地,或是痛苦地堕落,或是永远的自由。

是什么,从来不握在自己手里吧。那些际遇,那些眼光,那些选择,那些结果,那些病痛,那些死亡,那些因果,那些报应。人不过是走过一遭,看上一遍。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任我再祈求再发愿,一切还是已经尘埃将落了。

那一个下午,她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呼吸真难,每一次吸气都好似登时便要断绝,却又丝丝缕缕不肯放手。延捱呀,延捱。分分秒秒,为的又是什么呢。她没有心愿了,却没有能力为自己画下句点。只能等待,等待那最后的黑暗或是最初的光明。

心跳,呼吸,越来越短促,波动越来越小。显示器上的数字渐渐安静下去了。她在他的怀里,在他的泪里,望着他的眼,最后一次吐息。她不肯闭上眼睛。那是她最后的深望吗?那是她最后的探问吗?那是她最后的无力吗?那是她最后的倔强吗?

她的身体还是很美。她快六十岁了。她的生命已经终结。那些或善或恶,或好或坏,或对或错,与这躯壳再无干系了。折磨她的,成全她的,惹她爱怜的,让她受苦的这躯壳,现在,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坦荡荡地在那里,更换那些她最爱的衣服。她的污秽,她的气息,她的过往,她的一切,都随着一缕青烟,消散一空了。

此刻,她又在何方?没有了那惹祸的身体,她会否心静如水了呢?她会否看明白这个世界了呢?会不会牵挂这个在她棺前无力自持的男人呢?她还恐惧吗?还怨愤吗?还不甘吗?

斯人远去,如斯如斯。远处火烧云迎着初上霓虹,灿烂正好啊。

她叫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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