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立秋,但酷暑余威又在,课堂上一位面容清癯、身材颀长、身着长衫的半老头正在给学生讲明史,时而静立,手拢胡须,时而连连快语,振聋发聩,仿佛亲历万历年张居正的变法。然而下午两点才刚过不久,台下除了前排几个乖巧的女生端正地边听讲边做笔记,大多数人昏昏沉沉地呆坐在位置上等着下课,后排有三四个人已经瘫在桌子上,就差响起呼噜声了。
“林学文同学,你是觉得老夫所授之课,你已了然于胸?若是如此,那去留请自便。” 半老头突然朝台下一名学生正与邻桌窃语的学生喝道。
林学文心下羞愧,坐直了身子,用行动向老师示弱。
“你来给大家讲‘一条鞭’法。”
林学文立刻站了起来,脑子嗡嗡响,好像刚经历过纳粹轰炸的法兰西。他站了足足有一分钟,那中年男子并不发话,他也不敢抬头,直到邻桌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才意识到老师已经示意让他坐下。
如蒙大赦,他端坐在位置上不敢妄动,还处在刚才突如其来的惊吓之中。清脆的下课铃声响了第二次,他才慢慢恢复过来,就在他收拾东西准备走时,半老头朝他走过去。
“老夫还有两节课,傍晚六点半有空的话来一趟我办公室。”
“好…的” 他支支吾吾说完后僵硬地走出教室,仿佛刚重建的城市又经历了一次空袭。
“没事吧你,怎么脸都白了!” 林学文室友卢飞一直在教室外等他,此时正幸灾乐祸地努力憋笑,课堂上与林学文讲话的就是他。
“那老爷子也是,大热天的穿个长布衫不热嘛,那么多打瞌睡的他不管,偏偏我们这种清醒着的,他倒一丝不苟,难怪当初学长给我打预防针,说在他课堂没有允许绝不能乱发出声音,没想到一点不差,只是苦了你了。”卢飞脸上依旧藏不住笑意。
林学文瞪了他一眼,道:“还不是你,叫你不要看非要看,还吵着要给什么指导性意见,今晚的干锅你包了,算是对我的补偿。”
“不是事儿,不过那老爷子确实厉害,听说最近他编的书出版了,好像叫《南宋市井文化考据》,班上每个人都会发到一本,不知道到时他会不会把那本书划进考试范围。”
卢飞是典型的突击型考手,能够在一晚上的时间里把三百多页的年鉴记得八九不离十,这一直让林学文非常羡慕又困惑。
“就算再多几本,对你也构不成什么威胁,要是史学界都是你种人,那大概就不用浪费纸张印那么多书了。”
“承让承让,不过我这种脑子还是要省着点用,能少记一点就少记一点,要是挤的东西太多,哪天CPU奔溃了怎么办,那我岂不是会拉闸!”
林学文被他逗笑,两人边扯边朝宿舍方向走去。
林学文今日课堂上自是理亏,而老师偏偏又正气逼人,令人难以辩驳,他想着早点去办公室门口等着,也好表现诚心,大约六点左右,他便到了一楼办公室门口,门还锁着,说明人还未到,但林学文不敢松懈,笔直的站在办公室门旁,心中合算着该怎样与老师打招呼。
“来了!” 一个苍劲的声音把林学文注意力吸引过去,正是老师,只见他径直拿钥匙开门,背对着林学文,也不知道那句“来了”是看着他说的还是在开门的时候说的。
大概是进入了秋天,天黑的会比以往早些,几束淡红的光线从窗子缝隙中射进来,照在离窗户两米左右的地面,除此之外,办公室是一片昏暗,林学文目光所及之处基本都堆满了书,进门后左侧有一个书架,格子里和书架顶上都叠着发黄的书。然后就是地上,墙沿铺了打磨好的木板,上面摞起将近一米高的书,整个屋子除了这些书,就是窗子左侧一米左右有一张红木桌及木椅,一张摇椅和一张沙发,桌子背后的墙面上挂着一副书法,上面写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署名严文渠,也就是眼前这位老师。
“屋子有点乱,随便坐吧” 严老师在书桌上翻了翻,抽出一本册子递给林学文, ”这里面有记录’一条鞭‘法,你先看着,下次老夫再提问你。”
林学文连忙点头。
“你知道老夫为什么叫你来吗?”
林学文摇头,其实他想说因为今天上课在台下偷偷开小会。
“你是不是想说因为今天在课堂上走神了,” 孔老师似乎早已看透他的心思,接着说道,“这并不是老夫找你来的原因,老夫执教二十多年来,早见惯了这种现象,历史学是挑人的,有些人本就不适合,强求不得,老夫看你是根好苗子,不愿意看你把自己耗费掉了,你懂老夫的意思吗?”
林学文被这突入其来的青睐弄得不知所措,问道“老师为什么会觉得我是个好苗子呢?我前几次考试里中国古代史、世界史都差点挂科。”
“历史怎能拿来考试,老夫对此一直不屑,老夫在乎的是一个人是否有史学素养,是否能站在史学角度思考问题,上学期期末试卷,最后一道点评王安石变法的题目是老夫特意设置的,老夫想看看现在的学生都是怎样看待历史的,很多学生的答案都是照搬课本,但是你的作答与众不同,视角很新颖,老夫那题给了你满分。”
林学文想去那门课确实是唯一一门上了八十分的,其实当时他也是被逼无奈,其它几门最多也只是简答题,他把脑子大致能记得内容的都写上去,但评王安石变法那题,他考前根本就没看书,只好索性按自己的想法来。
“老夫叫你来的目的,仅此而已,” 严老师顿了顿,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今日课堂上与邻桌窃窃私语了半堂课,老夫倒有些好奇你们究竟在谈什么。”
原来林学文写了一首词,准备给陆雨晴寄去,课前他在誊抄时,被卢飞撞见,便嚷着要看,后来还非要给什么指导性意见。
林学文受到面前这位老师的赏识,心里苦于无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于是想着趁此机会拿这首词来表现一番。
“老师,我瞎写了一首词,今天课上就是在讨论那首词。”林学文说出这句话时,心中又突然感觉自己是否太过草率,毕竟眼前这位也算半个旧词人,要是待会儿被挑刺,岂不是太过丢人。
老先生被勾起了兴趣,道“咦,可否拿来我看看。”
“词句还有待推敲,感情倒是很饱满,我留一份,以后写的词都可以拿来,有可能的话出一本册子”
林学文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忐忑,一时间只顾点头。
走出办公室后,林学文已俨然换上了一副学者的神情,仿佛瞬间与周边的人拉开了差距。不过想来也是,一个平凡的学生,突然一天被专业里颇有名望的老师相中,并有望得到其亲自指导,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也免不了骄傲一番。
晚上吃干锅时林学文与卢飞说了此事,惊得他筷子都掉在地上,饭后两人回宿舍时经过校内湖,因为有风的缘故,湖面波光粼粼,林学文抬头望见一轮淡红的圆月悬在夜空,不禁又令他想起了与陆雨晴、冯家姿几人在鱼塘烧烤夜聊的场景。那个时候他和陆雨晴还仅仅只是认识而已。
“你说,她生日我应该送什么呢?”林学文心里早有主意,可还是问了卢飞。
他当然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又或许说,他不过是想要通过卢飞口中的答案,来验证自己准备的礼物确实与众不同。年轻人在第一次爱情中总是如此,希望把所有最好的都给对方,林学文能给的,在他自己看来,是他满腹诗意的热情。
熄灯后,林学文撑起台灯给陆雨晴写信,他写瘦金体已经很纯熟,笔画极快,字迹纤瘦有力,陆雨晴初次收到他的信时惊讶不已,后来两人在回忆初通信笺的事时,陆雨晴还坦言已对信的内容忘得差不多,但见到那一页字时的惊讶,还记忆犹新。
上一张竖线纸墨迹未干,他又抽出一张,借着毛绒绒的暖光,大致可以看清一个结尾。
“……国庆就要与你见面, 到时见到你会是什么样子呢?真是越想越期待,恨不得三天当作一天过!”
他放下笔,冲纸上吹了几口气,对角折好,感觉少了些什么,又拆开,拿起笔,写上“还剩十天零两个小时。”这才满意地把信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