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与结构主义;语言和主体之争

20世纪40、50年代的存在主义和20世纪60、70年代的结构主义同为西方现代哲学的重镇。存在主义扛起了反对主客二分及本质主义思维模式的大旗,存在主义之后,西方哲学认识论模式受到重创,从此一蹶不振。

结构主义紧接着存在主义之后崛起,被西方思想家称为存在主义的掘墓人。结构主义哲学的意义在于,它利用语言学理论,颠覆了存在主义的”主体性”哲学,开启了西方哲学转向后现代主义的大门。

和存在主义的影响相似,结构主义及其语言学是西方思想界的又一次重大变革。20世纪60年代后,结构主义哲学影响到西方文化诸多领域,如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伦理学、教育学、美学、管理学、体育运动学等等。

从哲学理念和思维方式上讲,结构主义和存在主义存在重大差异。存在主义强调人的主体地位——人是独立存在的自由个体,结构主义哲学否定人的主体地位,认为“结构”是本体,“主体性”是一种虚构。

从西方哲学史层面看,“主体性”哲学是西方哲学的核心线索。自古希腊时代起,西方哲学即把理性视为追求真理的唯一途径。到了近代,笛卡尔、康德、黑格尔、胡塞尔等思想家致力于探讨人的认识问题(现代哲学认识论),人作为认知主体始终占据核心位置。

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认为,只有理性才能认识“理念”,感性仅仅局限于现象界。18世纪的康德综合欧陆理性主义(笛卡尔、莱布尼兹)和英国经验主义(休谟),创立了“主体性”哲学认识论。

康德认为,自然科学知识源自“时空直观”和“知性范畴”的共同作用,不是世界产生了“人”,而是“人”产生了世界。康德所说的“人”是指人的先天知性范畴(因果、质、量),“世界”是指认识客体——由“知性”创造的经验世界。康德同时强调,人的道德经验同样来自先验范畴——普遍道德律令(人是目的)。康德把知识、道德、审美的来源全部归结为人的理性创造,这即是康德“主体性”哲学的基本精神。

黑格尔将认识论和存在论统一起来,主张理性即存在,存在即思维,把人的理性认识视为绝对精神的显现。这种看法同样把人的理性能力视为认识主体。

胡塞尔把理性认识等同于笛卡尔的“纯思”,将“纯思”和观念世界统一起来,创立了一个自主、独立的认识世界。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仍然回归人的认识主体性。

柏拉图、康德、黑格尔、胡塞尔等思想家把“主体性”归结为人的理性能力——纯思,把外部世界视为与认识主体面面相对的客体,这是西方主体性哲学的发展逻辑,也是西方哲学的局限性。

海德格尔、萨特提出存在主义,目的是用“存在论”取代“认识论”,用主客体统一取代主客体分裂,消解以理性认识为核心的主体性哲学,为西方哲学开辟一个新方向。

海德格尔认为,现象学还原的终点不是人的理性认识,而是人的现实存在——此在(Dasein);人和世界的源始关系不是科学,而是“生存”或生活;科学认识和理性有关,生存、生活和科学无关,而和人的情感、需求、意志、愿望有关。这是海德格尔早期存在主义的基本精神。

萨特认为,人的"存在"是第一位的,存在先于本质,人的本质需要通过"存在"填补;在个人没有投身于"存在"之前,世界的意义是“虚无”,是人的现实存在创造了生活与世界的意义。这是萨特存在主义的基本观点。

存在主义哲学的意义在于,突破了传统认识论哲学的局限,把人的存在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和人的非理性联系起来,使得西方哲学从理性认识论转向现实存在论。这是存在主义哲学的重大贡献。

但存在主义哲学也有明显弊端,其虽然反对主客二分,却没有摆脱主体性哲学的拘囿,仍把人的因素视为主导和决定性因素,把世界的意义归结为人的创造。存在主义和认识论哲学的区别在于,康德、胡塞尔把“主体性”归结为人的理性;海德格尔、萨特把“主体性”归结为人的情感和理解。虽然着眼点不同,但立场一致——都把人的因素视为第一性,世界是第二性。

结构主义哲学另辟蹊径,运用语言学思维探求人的存在以及世界存在的意义,由此开辟出西方哲学发展的新方向——语言学转向。

简言之,自19世纪后,西方哲学开辟出两大方向,一是以叔本华、尼采、克罗齐、弗洛伊德、海德格尔为代表的非理性主义转向,目的是反对传统认识论哲学,提倡人的非理性存在,如尼采的生命意志论、克罗齐的直觉主义、弗洛伊德的欲望本能论、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二是以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分析哲学、后现代思想为代表的语言学转向,目的是否定人的主体性,提倡语言存在的本体意义。两条线索综合起来,共同左右着西方现代哲学的走向。

结构主义哲学源于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索绪尔认为,语言学研究有两种方法,一是历时性方法——从历史层面研究语言发生、演变的过程,此为传统语言学方法;二是共时性方法——把语言视为一个独立系统,研究语言系统的内在结构,这是结构主义方法。

根据索绪尔的观点,语言符号的“意义”并非独立之物,而是源自符号之间的“差异性”关系。比如“猫”(cat)之所以是“猫”,不是因为猫的特性,而是因为“猫”不是“狗”,不是“马”,不是“树”,不是“桌子”,等等。总之,在一个语言系统中,语言所指(概念)或能指(声音)的意义并非源于自身,而是源自和其他语言符号的“差异”;这些“差异性”关系构成了语言的整体结构——语法规则。这是结构主义语言学方法的核心秘密。

比如现代汉语有汉语的语法系统(语法规则),英语有英语的语言系统,法语有法语的语法系统;语法系统作为整体性的语言规则不是经验存在,不同于人们所说的“言语”。

索绪尔把“语言”和“言语”做了区分,所谓“语言”是指语法系统,“言语”是指人们平时所说的话。语法系统是整体结构,无法说出(不出场);“言语”是经验现象,是日常言语(出场之物)。换言之,语法系统是语言的本体,“言语”是语言的现象。索绪尔语言学即研究语言背后的语法规则——深层结构。

举个例子:人们平时所说的每一句话必须符合特定的语法规则,否则别人难以理解。比如一个人想要表达“我去吃饭”的意思,他必须遵循汉语语法规范说:我去吃饭;其中,“我”是主词,放在前面;“吃饭”是谓词,放在后面,主词、谓词的顺序不能错乱,否则将无法交流。例如他不能这样说:吃饭去我,这种表达违反语法规则,没有意义。

受到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启发,结构主义哲学运用索绪尔语言学方法思考事物的本质。结构主义认为,人文现象的存在没有独立本质,没有类似于原子式的独立个性,事物的本质来自和其他事物的“差异性”关系——整体结构(犹如语言单位的存在)。换言之,事物的意义由“结构”决定,不是来自主观意识(如存在主义的“理解”);并非主观意识产生了“意义”,而是“结构规则”产生了“意义”。用结构主义哲学的话说,不是人在说“话”,而是“话”在说人。

比如社会关系、道德人伦、文学艺术、体育竞技等等都存在深层结构,社会关系的深层结构是社会规范,文学艺术的深层结构是“原型”,体育竞技的深层结构是比赛规则(如足球运动有足球运动的”规则“,排球比赛有排球比赛的“规则”,各种球类运动的本质区别在于“规则”)。

结构主义阵营庞大,成员众多,不是一个统一的哲学流派。结构主义思想家主要以法国哲学家为主,如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人类学,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格雷马斯的结构主义符号学,罗兰.巴特的结构主义美学。

从哲学史层面看,结构主义颠覆了存在主义的主体性观念,把独立自主的“人”及其抽象“意识”赶下神坛,用事物的“结构”(规则)取代人的主体性,“人”的存在反而成为“结构”的附属物。这是结构主义哲学的理论贡献。

需要注意的是,结构主义的“结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结构,如房屋的结构,桌子的结构,文章的结构,结构主义所说的“结构”是一种源自人性的“结构”——“二元对立”范畴。

结构主义认为,“二元对立”范畴是人类理解世界的基本模式,和人的先天理性有关。比如人们平时解释或表达事物,总是采用一些彼此对立的概念,像大小、上下、是非、黑白、善恶、美丑、男女等等。这些二元对立的概念是人类理解事物的基本方式,有些类似于康德的先验范畴。

关于“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中国道家哲学早已有所认识。比如老子在《道德经》中提出了认识自然之道的辩证法,老子说:“道”既是大,又是小;既是雄,又是雌;既是黑,又是白;既有名,又无名。庄子也认为,事物的本质没有绝对性,无所谓是非、对错之分;事物的大小、是非、善恶皆相对而言,和人的主观意识有关。道家认识论辩证法包含“二元对立”思维模式,此可称为殊途同归。

根据结构主义方法论,法国思想家福柯继尼采之后,又提出了“人之死”的口号。福柯认为,存在主义宣扬的人的“主体性”并不存在,“主体”是一种理想和虚构;真正的本体不是“人”,而是语言“结构”(福柯称之为“话语”)。

福柯认为,普遍理性(抽象的大写的“人”)并不存在,人的理性并非客观、透明之物,而是蕴含权力或利益;人的理性观念来自话语建构,是特定历史条件的产物。

举个例子,中国封建社会要求女子具备一些传统道德,像三从四德、夫唱妇随之类,根据福柯的话语理论,封建社会的女性话语并非来自女性自身的特性,而是来自男权话语,是男权社会结构的产物。换言之,古代封建社会的女性角色和地位实指上和社会结构有关,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普遍理性。

结构主义产生之后,以海德格尔、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遭到解构,人的自由“主体性”被“规则、结构”所取代,存在主义逐渐推出历史舞台,后结构主义及后现代开始崛起。这是结构主义哲学和存在主义的内在联系。

结构主义和语言学转向密切相关,是现代语言学革命的产物。语言学转向包括三个方面:一是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二是分析哲学,三是海德格尔后期存在主义。这三个方面共同构成了西方语言学转向的主题。

后结构主义是结构主义哲学的发展和延伸,如法国思想家德里达是后结构主义哲学的代表。德里达认为,语言学思维属于”关系性”思维,这种思维方式没有固定界限,不寻求事物的独立性;事物的存在关系处于不断变化中,处于发散式的游离状态。德里达称这种关系性思维为“延异”。在德里达看来,事物的意义没有本质与现象之分,没有“在场”与“不在场”之分,本质即现象,现象即本质,彼此不可分离。

西方分析哲学同样和语言学转向有关,根据分析哲学的观点,传统形而上学命题都可以还原为语言现象,可以从语言学层面进行解读,如“这是什么”、“存在是什么”,等等。

分析哲学认为,一旦把形而上学问题转换为语言学问题,许多似是而非的表述便呈现出来。比如“马是什么”这个命题,根据罗素的分析,生活中存在的只有个别的马,并无“普遍”的马。“马是什么”这个命题可以转换为另一个语言命题:这里有一种动物(个体存在),这种动物具有马的属性。如此一来,“马是什么”这个命题的逻辑意义便呈现出来:所谓“马是什么”实质上是指某一匹马的属性,并非马的普遍存在。

语言学转向第三个方面是海德格尔后期存在主义。海德格尔前期通过思考人的存在探寻“存在”之谜,但这条路没有走通。海德格尔后期通过语言现象思考“存在”之谜。在《林中路》中,海德格尔提出了一个经典命题: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事物的存在意义(“是”)来自语言,语言敞开世界的“存在”。

比如诗歌语言,海德格尔认为,诗歌语言是最接近“存在”的语言,因为诗歌语言包含人的感觉、知觉、情感、愿望等非理性因素,和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海德格尔称诗歌语言为“诗”和“思”的统一。

与结构主义哲学相比,海德格尔的语言观更看重语言的指称和外部世界的关系,而非语言能指或所指的“差异性”,所以海德格尔的语言论属于人本主义语言学,结构主义或后结构主义语言论具有后现代主义倾向。换言之,海德格尔哲学更看重人及其生活的存在,属于现代性思维;结构主义或后结构主义更看重语言游戏,属于后现代思维。

综上所述,存在主义和结构主义同属于现代西方哲学的重要形态,各自在西方哲学中扮演了不同角色,发挥了不同作用。存在主义消解了传统哲学的主客二分模式(原子论思维),结构主义消解了西方哲学的”主体性“,把独立、自由的“人”拉下神坛。这两种前后相继的哲学潮流共同推动着西方哲学走向后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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