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巧儿

“真的不去了，我都到家门口了。”曹巧儿第三次拒绝了何莉莉的邀请，她可不相信她回来是面对什么寂寞的，虽然隐隐有点心虚，可她总还是觉得胜券在握的。挂了电话，站在锈红的防盗门口，巧儿竟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把门打开。虽然在楼下的时候，她就看到家里是黑着灯的，却忍不住依旧闭了下眼睛，站在玄关的地方等了半秒钟。直到如意料里一般，并没有响起什么声响，她才下意识地用手在墙上摸到灯的开关，让家里的情形展现在眼前。

桌子上是早上剩的半片面包和装过牛奶的杯子，一桌子的碎屑绵延到了地板上。若是平时，这景象平常得可以被忽略掉，只是今天，巧儿觉得他们这么当门铺着，甚是大胆。她的心里有一片荒凉，荒凉的背后藏着怒意，至于怒意的背后又躲着什么，巧儿不愿意再细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把这个深藏的情绪掩盖过去。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打开冰箱看了看，半瓶花生酱，几朵小油菜，有几片叶子泛了黄边耷拉了脑袋。冰箱最下面放了瓶酒，是她自己昨天放进去的，本指望着有人能问上一句，为什么突然买了这么瓶干白，又巴巴地放进去冰着，可是到了现在，也没人关心过。巧儿不死心，又在角角落落里翻翻找找，不过又多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扔在里面的一小条黄油和早干瘪成一团的几颗也许曾经是草莓的物件。

心里开始嘲笑起自己，脚底下还是不认输地去了卧室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曹巧儿也说不清自己在找什么，若干年前就丢掉的胸针都找到了，更多地是一只一只不成对儿的袜子，每多找到一件东西，巧儿心里的失望就像千层蛋糕一样，一层又一层地渐渐摞高。终于，巧儿不得不承认，她大概是找不到她想象里的东西了，于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又挪回到桌子边上，把一个胳膊撂在了那些面包屑上，惊得它们高高弹起，落在了椅子上，地面上，乱纷纷一团。

巧儿瞟了眼手机，该是老公接儿子回来的时候了，已经晚了十分钟了。或许他们正在操办着呢吧？巧儿心里头又燃起了一丝丝的希望。这时候门铃响了：“您的外卖到了！”外面是礼貌的声音。巧儿从椅子上“哚”地弹起来，急忙忙开了门。“谢谢谢谢谢谢。”她不住声地连声感谢，发自内心，绝不做作，外卖小哥职业的微笑里也藏进了一丝诧异。

巧儿把桌上的碎屑都扑簌到地上，很郑重地把外卖袋子放在桌子正中间。她不由得开始得意起来，果然还是被惦念的，果然还是没被遗忘的。就是的嘛，每年只有一次这么重要的日子，既是结婚纪念日又是她的生日，还是十五周年，怎么可能忘？更何况，这许多日以来，她或明或暗地提示过这么多回，简直就是明示了。然而明示终究是要不得的，不然就从情调变成了索要，那还有什么趣味？巧儿差的又哪里是什么礼物，差的不过是这么一份心意。她竟然一边打开包装，一边开始对老公的安排赞不绝口起来：若不是把一切布置得这么稀松平常，又怎么算得上惊喜？果然他还是了解我的，知道平平常常送一份礼物，不比这么安排有仪式感。

小小的一个精美的翻糖蛋糕在一层层包装被打开之后，像一个宝石一样，照亮着巧儿的心情。这不就是前几日她一直念叨的那一款粉红色限定版的吗？老公和儿子果然还是花了心思的，居然暗暗记住了她的愿望。随着蛋糕一块儿的，还有一张小小的卡片。可是巧儿打算过一会儿再看，给自己第二重的惊喜。巧儿为自己的安排感动，被爱着的感受真醉人啊。“真是懒啊，居然先叫外卖送来也不肯自己拿。”巧儿有点甜蜜地在心里暗暗抱怨着。

门锁响动的声音适时地传过来。巧儿心里悄悄地笑着，转过头去看门。果然是老公带着儿子回来。亮亮回来就扑向桌前，看了一眼蛋糕说：“太好了，有东西吃了！我好饿啊！”巧儿心里微微一惊，眼睛去看老公，只见他把包顺手丢在门边，把鞋子照例飞得一正一反，正趿拉着拖鞋往屋里走。巧儿心突然往下一沉，紧追过去，问道：“你不跟我说点啥吗？”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巧儿 ，回道：“啊？”巧儿又盯住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看得出他的心不在焉和一脸茫然。巧儿突然就泄了气，往客厅里出来，而他也没再追问，继续走向房间里。

回到客厅里时，蛋糕已经变了模样，亮亮为了掏出中间的卡通人，在蛋糕上深深挖了一个坑，他的衣袖上沾上了一大片糖衣，弄得身上蛋糕上都是一片模糊。那张贺卡也沾上了糖衣，掉在了地上，又被亮亮踩上了一脚，上面的字迹已经非常模糊了，只隐约能看到“不心碎，不沉醉”这些字样。落款则是完全糊了，半个字也分辨不出。巧儿喝住亮亮，尽量软语道：“这是妈妈的蛋糕，你怎么能未经过妈妈的同意就吃呢？”亮亮两只眼都瞟住电视，不以为意地答道：“就吃，我饿了！”

巧儿突然觉得好累，累到站不住，扶着桌子坐了下来。瞬间，她又跳了起来：“啊！”她大叫。那个实木的椅子，中间裂了一个缝，夹住了巧儿大腿上的一条肉，生疼。亮亮看到这情景，哈哈大笑。书房里传来他的声音：“叫什么？有病！”亮亮大声答道：“妈妈太胖了，被椅子夹到啦！哈哈哈哈！”他的声音又飘过来：“有什么好叫的！不要叫了！”

巧儿没说一句话，泪水扑簌簌地不受控地掉了。亮亮继续看着电视，用勺子去铲那破败的蛋糕。巧儿从流泪到抽泣，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又哭啦！”终于，亮亮报告说。而书房里却久久没有任何动静。等到终于收拾好情绪，巧儿才瞟见手机上何莉莉的留言：“蛋糕漂亮吗？”巧儿叹了一口气，连打字的力气都没有。亮亮举着爸爸的手机又跑过来叫巧儿看作业题，巧儿才接过手机，上面就冒出一条信息：“能理解，女人胖，的确是让人没什么兴趣。”巧儿眼冒金星地硬撑着把作业给亮亮讲完，收拾好他的书包，抱着被子一头倒在了沙发上。可是她睡不着，她觉得自己仿佛身在闹市，可无论怎么呼喊，却没有人听得到。大家从她身边挤挤挨挨地走过去，没有人因为她的呼喊而停下脚步，多看她一眼。她在人群中东倒西歪，可是世界却是如此安静，无论怎么求救，都不曾有声。她蒙住被子无声地喊了很久，终于累了，还是没有人出来问问她怎么睡在了这里。

半睡半醒中，他拖鞋的声音分外刺耳。她探出头来说：“好好走。”拖鞋没停顿，也没回答。客厅太吵了，沙发太硬了，明天上班还是得睡好，想到这儿，巧儿抱着被子回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