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我要对木心“过河拆桥”了

1992 年,时在纽约的陈丹青正忧心于未来没有人会懂木心、没有人会读木心。

2011 年,木心葬礼上,陈丹青看到了 100 多位陌生的面孔,他们是来自各地的木心的读者,来与先生告别。

次年,《文学回忆录》出版。

2019 年,第一届木心文学周上,十数位作家、学者和数千名从天南海北赶过来的木心读者,聚到杭州单向空间,自两鬓斑白的中文教授到眼神稚嫩的初高中生,年岁的跨度从四〇后延至〇〇后,他们要与木心一起“回到文学”。陈丹青的演讲被木心的读者密密麻麻挤得水泄不通。

▲ 2019 年 8 月 25 日,由单向空间联合木心美术馆和出版机构理想国共同举办第一届“木心文学周”,陈丹青《张岪与木心》新书分享会

2020 年,第二届木心文学周上,陈丹青说,这是他最后一次以分享嘉宾的身份参加木心美术馆之外的木心的活动,“木心不再是那个木心了,不需要我瞎操心。或许我是读者通向他的一个桥梁,木心喜欢玩彼岸、此岸,所以我不要拦在当中,这个桥要给撤了,我很认真地讲,‘过河拆桥’。”

印刻版“木心文集”中“编辑的话”评价,“我们阅读木心,他的散文、小说、诗、俳句、札记,如织如梭,难免被他那不可思议广阔的心灵幅展而战栗。我们为其全景自由的洞见而激动而艳羡,为其风骨仪态而拜倒而自愧。”

从小众认可到大众传播,木心逐渐以各种契机被更多人认识、阅读、喜爱和讨论。但如果我们回看他的个人文学史,却远不是一位长久怀才不遇一朝被重新发掘的作家典型,而更像是一个早已存在却突然降临的、文学的意外。

2020 年 8 月 21 - 22 日,在木心作品首度结集精装新版、木心全集计划启动之际,暨“米修与木心”联展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开展、同名画册同期出版前夕,单向空间联合木心美术馆和雷克萨斯一起,用第二届木心文学周继续一趟木心文学、艺术的旅程。

很多人说,木心先生的一生,都在践行“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的箴言。在时代的洪流中,他守住理想与信念,用文字、画作、音符,表达着人文主义者的智识与情怀,为世人留下长久的回味和感动。而此次活动的特约合作伙伴——雷克萨斯,正是一个深耕思想文化、倡导人文精神的豪华汽车品牌,致力于通过关注人的情感与需求,创造直抵人心的感动体验。此次雷克萨斯与单向空间和木心美术馆一同致敬这位超越时代的传奇大师,希望在他的音乐、文学、绘画作品中,重拾一种“智者、雅士与少年”的精神,体味平常生活中的美好与感动。

活动上,木心美术馆馆长、著名画家陈丹青,当代作家、学者,钢琴、长笛演奏家,单读荣誉出版人以及诸多读者朋友们齐聚单向空间·杭州乐堤港店,展开了多场精彩绝伦的对谈与讲演,与现场近千名读者观众以及超过 60 万的在线观看观众,共赴追怀木心的文学周末。

活动串联起了音乐、文学、绘画等木心多样的身份和不同的面向,我们发现如此多学者和年轻读者有感于木心的睿智、思辨、优雅、纯粹。这位智者、雅士与少年,已经将其背影烙印进了一个正在行进的新的时代。

三场活动内容丰富,我们将对话整理摘录附在文章最后,方便没有观看直播的读者感受现场激烈的思想碰撞。

1. “音乐是我做了一个梦”——木心音乐演奏会

时间:8 月 21 日 19:00-22:00

嘉宾:高平、刘宗琴、田艺苗

木心作曲,陈丹青是知道的,但在木心生前却从未听过,也没见过先生的乐谱。直到木心去世,人们才在他的大量遗物中找到 40 份左右手写的谱子。

作曲者的身份,是木心对我们来说最神秘的一面。我们可以阅读他的文字、欣赏他的画作,却鲜少听到他的乐谱转为音乐语言。这次,我们将钢琴搬进了活动现场,并邀请了将木心先生乐稿“编译”出来的著名作曲家、钢琴家高平现场演奏木心的音乐。

高平曾说,编译乐稿是一件很暧昧的事情,现在木心活在他身上,他好像也活在木心身上。“这个活动叫做‘智者,雅士与少年’,在(木心)那些相当俭朴的乐谱里,这三者我都可以看到,而且在同一个时刻看到。”

在木心的乐谱里,高平被一种直觉抓住。音乐对木心来说,也像是把玩文字一样,他的作曲中流露出极为当代的手法,这一定不是出自他作曲的自觉,而是通过文学习得。但木心同时也是一个真正的作曲者。

本次音乐会上,高平带来了四首在木心音乐遗稿基础上编译与再创作的乐曲,包括《未题 No.1》《未题 No.2》以及《夜景二首》。

其中,《夜景二首》是由高平新近完成的钢琴与长笛合奏曲,在本次音乐会上与旅德长笛演奏家刘宗琴合作首演。

音乐演奏结束后,音乐作家田艺苗与高平就木心的音乐展开了对谈。田艺苗说,聆听演奏的过程中,她一直在思考木心音乐旋律中,吸引人们的是什么。她认为是曲调中虽短却清晰的哀而不伤。高平也找到了木心文学与音乐上的共通之处,“他的文字与音乐一样,从来没有非常过火的表达,但你可以琢磨很深很深,一直往下琢磨,意思是很长的,曲调也是这样,尤其是短曲调,味道特别长。”

同时,田艺苗提到,木心对很多音乐家是深富洞见的,他说肖邦是浪漫主义的塔尖,对莫扎特秩序感的洞察,还有对瓦格纳的评价都是非常有看法有洞见的。“我自己会在木心老师对音乐的描述与解读中得到很多新看法,因为音乐人会着眼于和声、复调,会有很多技术性的东西,但他会给我们更多感性开发,他会用诗歌诠释音乐,这特别好。因为我们文字去解读音乐,说不清楚。”田艺苗说,木心在用诗歌解读音乐。

2. 在文学上他是音乐家——木心“文学交响”

暨新版“木心文集”专场论坛

时间:8 月 22 日 14:00-16:30

嘉宾:孙甘露、笛安、许志强、姚谦

木心的文学,总是常聊常新的。不同文化、生活背景的人心中有不同的木心,也有关于木心不同的疑问。“在文学中,他是音乐家”主题论坛就邀请到了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院长、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作家孙甘露,浙江大学世界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许志强,作家笛安以及音乐人、作家、收藏家姚谦,选取木心不同面向的代表作品,从小而新的视角切入,进行文本解读,并以点及面,比较深入地分析木心诗歌、小说、散文、言论集等不同面向和作品形成的“文学交响”

“我是带着问题来的。”孙甘露说,他心中有许多关于木心的疑问想与众人共议,比如:我们究竟在一个什么样的坐标或维度上看待木心的写作。“木心作品在大陆出版或者说被接受、被阅读的过程反映了作家与时代,包括与读者复杂的关系。人们通常是从作品的角度,或者作品在文学史的脉络里、与时代的关系里来理解一个作家的写作的。但有时候我觉得木心又是一个特别的例子,我们也可以更多地从读者的角度来观察。”

从读者的角度出发,我们能注意到木心作品中关于“词汇”大量的精心挑选,语言中的细微差别透露出的是作者内在无法克服的、未被满足的回归欲望,这是对故乡、母语、传统的乡愁。

“此处与彼处、现在和过去,是木心一对不断驯服与接续很重要的主题。”孙甘露说,“现在很流行的歌《从前慢》,即是对童年生活,家乡生活的回忆,时间是一个滤镜,透过这个时间的滤镜,你可能回望当时那个年代,好像空间、时间、感受都被提纯过了,好像是一个和今日不一样的。当我们发现和纪念生活在过去的回忆者时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通过回忆,就像今天所做的,包括对木心著作的阅读,我们自己也成了回忆的对象,成了值得后人记起的对象。而正也是一直为思乡所苦的的木心主题。”

初识木心的作品,笛安读到“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一句,便看到了一个干净的美少年。

“那个美少年,不管岁月如何流逝,一直活在他的文字世界里,一直活在他虚构的世界里,这是非常重要,以至于会被很多读者忽略的事。”笛安认为,文学首先应该是美的,作者与读者共享美的意象,形成情感的共振。这正是木心的文学中最吸引笛安的地方。“整个20世纪的巨浪从他身上碾过去,经历过很多的动荡与苦难之后,在他的文字里依然有这样的一种‘我觉得美是最重要的’,这已经不是作品的问题了,而是这样的人非常少。”

许志强认为,木心是一个手法与题材都特别丰富的诗人,也是一个在汉语诗歌方面做出杰出贡献的诗人。以《色论》为例,木心对于语言的修辞性思维的扩张与使用,在汉语世界中做到了少有的极致。“他给了我们一个主要的课题——能否重新发挥语言(不局限于汉语)本身的珠圆玉润的销魂语言感召力与魔力。”

在“风景、时差与漫游”这个分享主题中,许志强提到,最能展现木心魅力和思想方法的作品就是《伪所罗门书》。这不仅与木心个人的才华、造诣相关,更和他所处的时代有关系,他将他迟到者的身份(文化上的时间错置)直接纳入到抒情诗的写作当中去。我们可以看到抒情主人公的形象是一个幽灵般的形象,因为他迟到,因为他所要拥抱的东西已经死亡,他跟着死亡也必然会死亡。从想象的角度讲,这个死亡给了他无边无际的想象力。我们在木心《伪所罗门书》中看到巨大的时空,许志强将它总结为时空错置的超时空的欧罗巴的漫游,而这只有东方的诗人才会真正实现的。

对于木心的作品,姚谦则是从自身音乐创作讲起,当他进入音乐产业开始写歌词的时候,一直在思考,歌词在旋律的框架之内如何接近于语言的本能,而接近语言的可能就是多读一点新诗。很多的诗人接近于语言的本能,但将文字提升到一个足以让你回味与想象的空间,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法。“那段时间我开始读木心先生的诗,对我有很大的帮助。”同时,他在木心的诗中看到了一种“诚实”。

“诚实的‘诚’很重要,创作者的诚实是很大的挑战,因为一不小心诚实就会变成了一种发泄。”姚谦说,“我现在还在练习这件事,我想的是如何让自己的诚实成为一个更好的对照,就像木心先生描述的,他的阅读里也会对照出他自己看法的诚实,但又没有任何太强烈的批评性。他既是一个书写者,又是一个阅读者在写自己,这是一个维度上比较难平衡的事。”

木心常以音乐来谈论文学,而在这场对话中,我们也感受到了木心文学中蕴含着的丰富音乐律动和自由。

3. “米修与木心:幽灵的交遇”

——陈丹青主题分享会

时间:8 月 22 日 19:30-21:30

嘉宾:陈丹青

1933 年,米修来到上海,陶醉于东方风情。这一年,木心 6 岁。

亨利·米修是谁?

陈丹青一直到 2015 年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法国诗人也画画,叫做亨利·米修。在 80 年代米修的诗就译到中国,是现代诗的一员猛将。

2015 年,木心美术馆建馆以后,档案上了网,从此世界知道有一个木心美术馆,有一个人叫木心,又画画又写作。这时候法国市立现代美术馆有一个策展人叫米修(与亨利·米修同姓),大概 40 多岁的样子,他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你们那儿有一个人叫木心,又画画又写诗,我们这儿有一个米修,我觉得他们俩应该在一起办个展览。”

不出意外,“米修与木心”展览会将在 9 月于上海当代博物馆开展。

米修与木心的相像之处不仅是身份,陈丹青说:“米修与木心的介质,都很像。第一,都画纸本;第二,喜欢用墨色,米修用所谓印度墨,木心用中国墨;再有一个,他们都喜欢用水,但又不是水彩画——木心的水彩不是画出来的,而是转印的。这些相似点让他们有理由挂在一起。”

更值得对比的一点是,两人身上都有一种“误读”。

“我觉得他们俩都建立在对另一种文明的误读。他们读的都是译本,一定有误解,但他们会因为误解而成为他们自身文化的一个异数。”陈丹青说,“木心像他(米修)那样向往西方文化,在大量的诗里,将自己写成没有国籍的人,周游列国,对西方熟悉得一塌糊涂,一会儿丹麦,一会儿西班牙,一会儿俄罗斯,一会儿伦敦,在这个过程中,木心写出了中国,不是民族意义上中国,而是文化意义上的中国。”

二人也有许多不同。米修,尖锐而汹涌,直到用艺术烧尽自我为止;木心,自如且洒脱,能笑看人间风云变幻。借用高平的形容,他们一个是尖的,一个是圆的,两种不同的形态,两种截然不同的灵魂,却用相似的媒介和形式,回答了同人类永恒的困惑:如何观察世界,如何陈述自我,如何让自我立足于真实世界。

在随后的互动环节,有不少观众描述了自己对米修与木心画作的感受,提出了关于木心的见解与疑问。其中有一位观众问陈丹青:“这么多年过去了,木心他在你心中的印象有没有发生变化?”

陈丹青答:“第一,我非常想梦见他,九年过去了,我只梦见他两次。第二,是时候了,我应该在所有木心活动中退开,离他远一点,回到我跟他老哥们儿那样的状态,也就是说,全世界不知道木心,只有一小撮人听过他的课,其中我和他特别熟,明白吗,我想回到那种关系。其实回不去的,我知道,但我不想进入目前这样的状态:我坐在这儿夸夸其谈,老是木心、木心、木心——我不喜欢这样。刚开始站台,不得已,我得出来说他,找到多一点读者,因为他非常渴望读者。但这几年我早就在想:不行,我得走开。我并不享受这种场合,有时候会很感动,但并不享受。木心是另一个人。我熟悉的木心只有我知道,我无法形容给你听,就是这样。”

陈丹青希望未来能有更多的年轻学者、研究者、读者成为木心活动的主力军。在互动环节,许多观众也印证了他的希望。我们似乎看到陈丹青的设想正在成为的现实。也许就在明年,我们将看到完全不同的木心文学周,邂逅不一样的木心和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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