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她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时代。我眼中的母亲,善良、贤惠、心灵手巧、任劳任怨……她有着黄土地般厚重的品格,有着山溪水般灵动的心思,也有着牵牛花般勤劳的作风。母亲是一个非典型的农村妇女,虽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不会识文断字,却是一个很有生活智慧的人。
1971年冬天,在宁南山区的茫茫群山中,一个叫做碾盘山的山脚下,母亲出生了。这一年,“乒乓外交”叩开了中美关系的大门,但人们的物质生活仍然极度匮乏,养育了8个孩子的外公家便是这个年代农村家庭的典型代表。跟当时无数农村女孩一样,母亲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这是她如今最大的遗憾。
母亲说,几个舅舅和姨妈都去过学校,唯独她没有。每每说到舅舅被外公鞭打着去学校的事情,母亲的神情里总是说不出的羡慕。有一次我问母亲,你怪外公外婆不送你去上学吗,她没有回答。我想她心里一定是矛盾的,这是我第二次感到心疼她。
第一次感到心疼母亲,是在我三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很调皮,仗着自己聪明,读书很不用功,父亲在外地工作,只有母亲管教我。家里没有书桌,作业都是趴在炕上写的,有一次我偷懒,母亲搬了椅子和小凳子,把我发配到窑门口坐着写。我有些赌气,牛脾气也上来了,就坐着不动,不觉间趴在椅子上睡着了。
母亲再次来检查的时候,很生气地把我拎进窑里,关上门用笤帚把揍了我一顿。我当时很男子汉,打疼了也不哭,却发现母亲哭了。后来,母亲哭的语无伦次,说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我给你跪下了,我别的什么都不求,只求你能把书念好。我当时吓坏了,也跪在母亲面前哭了起来,她又抱着哄我。
笤帚把打在身上的疼,我忍住了,可母亲的哭诉打在我心上,我没办法忍住,这个傻母亲让我很心疼。晚上点起煤油灯,我第一次认真地写作业,妈妈在旁边纳鞋底陪着,我也在那一夜间长大了。自此之后,我再没有因为读书的事情让母亲操心过,我自己的压岁钱,捡杏核、挖药材赚的钱,几乎全部用来买书了。是母亲唤醒了我,给了我读书动力和压力,给了我未来的出路。
有一次我突发奇想,说妈妈我教你写字吧,那一刻她眼里闪过一道光亮,却叹着气说“八十岁学吹喇叭,学那做啥呢”。我想了想说就教你写名字吧,以后家长通知书上爸爸签不了字了你来签,她很高兴地同意了。我教会母亲握笔,一笔一划地给她写了几遍,再让她学着写,她一开始不敢下笔,也不敢让我看,我知道她怕写错。我说我不看,你不用管笔画顺序,试着画出来就行。
于是,母亲开始学写自己的名字了。我把头迈向一边,却偷偷在镜子里看着。母亲左手捂着本子,右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把笔尖放在本子上描,头都快埋进本子里去了,生怕我看见。我心里有点想笑,母亲学写字的样子就像个小孩子。“李忠霞”三个字,母亲用了几分钟才描完,却在最后一笔用力太重,把铅笔尖压断了。
看到母亲写完,我回过头来问写完了吗,她用手捂着不给看,我掰开母亲的手,看到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大体上没有错,刚想夸她学会了的时候,母亲唯唯诺诺地说:“我学不会,我把铅笔弄断了。”那一刻,我突然特别心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快喷出来了。我偷偷抹了一把眼睛,跟母亲说:“妈妈,都怪你以前总是给我削铅笔,害得我到现在都不会削,我削的太尖了,你再帮我削一次吧,你削的耐用……”母亲全然没有写出自己名字的喜悦。
后来,我很多次教母亲写她的名字,都是当时学会,转眼就不会写了。母亲其实很聪明,自从开始用手机,通讯录里存的人名字她都能记下来。母亲的手也很巧,会做各种鞋垫,会纳梅花鞋底,会打很多花式的毛衣,绣的十字绣比画都好看。我也搞不懂为什么,心灵手巧的母亲,就是学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一个很懂事、很会顾全大局的人,从来不会为自己争什么。母亲二十出头的时候,从碾盘山来到佟阳山,嫁给父亲,操持起这个家。她很有生活智慧,懂得许多口口相传的道理,父亲常年在外工作,不能待在我们身边,从小到大,许多待人接物的礼仪,为人处世的方式,都是母亲教我的。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母亲容颜渐老,两鬓青丝渐白,但在我心里,我和姐姐躺在旁边背书时她满足的样子,永远是母亲最美的模样。 我会继续教母亲写她的名字,我还想教她写我名字,教她认更多的字。
教与学,就是陪伴。你教我道理,你陪我长大,我教你写字,我陪你变老。
——麦子,二零一八年五月五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