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阳 第二章

  柏夜没有跟随里正陪同肃政史和沁阳管事巡查。

  他也没在家里。

  铃兰站在柏夜家门口,轻轻“喂”了几声。大敞的屋门内没有回应。姑娘犹豫了一阵,还是走了进去。床铺上、饭桌上抄本、卷轴四散狼藉,揉皱的树皮纸扔了一地。

  姑娘四下看看,抿了一下耳旁的碎发,轻车熟路地开始拾掇,不一刻就把狭小的屋子连桌带床收拾利索了。

  姑娘捧着手绢,小心包住几枚拾捡出来的碎墨。临带上门前,她迟下了步子,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才低头快步跑出屋子。

  此时的柏夜,离家足有五百尺高。

  蒸汽不时从四面八方喷出,弥散在年轻人身周五步方圆。柏夜进来时间不长,眼睛就已适应了洞窟内暗弱的光线。

  这座洞窟是在山体中掏出来的。洞窟的所在位于半山腰的芳邑旧镇。早年间芳邑的居民并非像如今这样环绕云顶湖筑屋而居,而是聚居于更高的山间。巨石中掏出的窑洞式石屋层层叠叠,窗口凿得很小,屋内几乎不见阳光。

  山上居民的生活水源只依赖一道三跌瀑布。十年前,黯岚山曾经发生过一次山崩,泥石流没伤及旧镇,但由于石塌地陷,加之机缘巧合,瀑布的源流竟和地下热泉水脉联通,裹携着大量灰白杂质一路向西汇入地下暗河。在这次山崩之后的三个月间,远在二十里外的青梅谷内,因为流经地下水脉的水质变坏,大片果树树叶焦黄,本已半熟的梅果皱缩发黑。此后年年生长的青梅俱都酸涩无比,渐渐的连青梅谷的名字都被楚卫百姓改呼涩梅谷了。

  水源既毁,旧镇的居民自然也在半山住不下去了。大家分批向山下迁徙,开垦新的梯田茶山。慢慢的旧镇没人居住,也就日渐荒废了。

  柏夜所在的这座洞窟很是隐秘。即使旧镇兴旺之时也没几个人知道,钻进小广场边缘一处暗藏的窄小石孔,广场下面竟会别有洞天。这座暗洞的岩壁打磨得的异常光滑平整,足有二十尺宽窄,穹顶也有二十尺高,洞窟一路笔直延伸,从柏夜下洞后的落脚点直走到底,约摸有二百步远。

  这条巨大的管状洞窟并非空空如也,而是塞满了许多列粗大的铁管,这些高低错落的铁管粗如成年人的腰身,与岩壁上探出的铁杆和托架一起,构成了无数缝隙曲折的诡秘空间。不时有高温的蒸汽从管道上的机括中溢出。洞顶上每隔五步就镶嵌着一块脸盆大小的红色萤石,在蒸汽不断冲刷之下,发散出暗弱的微光。

  柏夜活动了活动腰肢,慢慢蹲下站起,如是几次。山下到旧镇不过五百尺高,但隐秘在草丛中的山道足有上千步的台阶,爬山钻洞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尤其是对他来说。

  他的面前架着一面椭圆形木盾,硬木板外缘简单的箍着铁条,斜靠在空地正中的搁架上。

  柏夜轻叹了口气,把头发扎了起来,扭了扭左肩,然后卷起袖子,右手提起木盾轻巧的旋了个面。啪嗒一声,木盾背面的金属夹具扣在自己的左前臂上。他的左臂上戴着一副精密的护臂,此时已和盾牌牢固的嵌在一起。

  柏夜缓缓调息,整个人平静了下来。

  他的目标,在二百步外洞窟尽头。三年来,每隔三天,他都要穿过洞窟,将安装在那里的一个巨型转轮扭转十圈。不过眼前的二百步路,三年来却一次比一次难走。

  年轻人举盾护住身前,微微沉肩,缓慢地向前踏出一步。洞壁铁架上弹出一支木槌,带着风声横扫而来,咚的一声正中木盾中心。

  宛如仪式一般的交击之后,柏夜目送那木槌缓缓收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跺着步子向前走去。他的下盘扎得极稳,步速始终不快,但却不断变幻身形方位。暗红的荧光之下,头顶脚下绵绵不绝的弹出木槌,夹杂着突刺的木棍、坠下的木柱甚至脚下扫过的木棒,沿着精妙的角度,往突入其中的柏夜身上招呼过去。

  柏夜显然早已熟悉这套击打方式,虽然每次在洞里触发机括的顺序都不一样,但他仍有空暇能在遮拦躲闪之余,瞅准空隙突入半步,在机簧释力未满之际,举盾将行至半途的木槌砸回去。

  饶是如此,盾牌被击的爆响仍是连成一片,崩散的木屑四溅飞散。柏夜躲在盾牌后面硬接了几记重槌,险些换不上气,眼见头顶三支木刀并排迎头劈下,咬紧牙关右手一沉,托住盾牌底缘双手举盾向上狠狠一磕,坚硬的木刀应声断掉。

  与此同时,柏夜空门大开的两条小腿各中一棒。砰砰两声,木棒上现出裂纹,颤动着缓缓收了回去。柏夜咧了咧嘴,一抖手卸下了盾牌,改为双手抓盾,左跨三步,便已贴到了洞壁边上。

  岩壁上粗壮的管道突然泄出一排蒸汽,顿时雾气弥漫,笼住了柏夜。身周的机括再也看不清楚,但他反倒放松下来。这么多年挨揍挨下来,柏夜早知道整条洞穴没有什么明显的空门漏洞,但他自是有一些取巧的小伎俩。

  洞窟中段岩壁上嵌着的一枚硕大的萤石,比其它的萤石都大了两圈。在这枚半透明的萤石之后是一处隐秘的石室。两个小小的身影隔着萤石观察着洞中的年轻人,不时的交头接耳。

  “今天安老大怎么没陪着过来,被什么要紧事绊住了?”

  “不清楚,反正他们这个月忙得一团糟。”

  “看起来小家伙今天心情也不大对啊?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了。”

  “该给他把勾刃,看起来还是有些吃力啊。”

  弥散的蒸汽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两个身影抻着脖子找了半天,忽然一起向前探去,两颗脑袋狠狠撞在一起。他俩一手捂着头一手扒着萤石低骂:“胡闹 !怎么这么耍赖!”

  他们眼看着年轻人轻松的后退了四五步,把手中的盾牌牢牢插在洞壁两条管道之间的缝隙里。

  两人立刻猜出了他的目的。机括弹出一次后便不会再发动,柏夜已经退到了安全地带。他一脚蹬上盾牌,双手发力,整个人攀上了高处那条铁管,便扶着墙小心的往洞底走去。

  “这…这…”

  “难得安老大不来盯着,他就敢这么偷奸耍滑!”

  机关的发动全靠地上的踏板触发,管道之上明显是死角,两人明白柏夜应该早就悟出了破解通道的办法,只是每次都有安老大坐阵,他不敢造次只得一步步趟阵罢了。

  “记录下来!作弊一次,必须要罚他清洗排水道!”

  “等我好好调整,下回肯定封死所有死角!”

  “下回给他最小号的手盾!”

  柏夜听不到咒骂声,他安然走完了剩下的一半路程,重重的跳下管道,径直走向洞底的转轮。望向洞窟中央的大号萤石,他的眼睛眯起来弯出和眉毛一样的弧度,得意的晃了两下手,然后回身使劲转动起轮子。

  蒸汽射流立时弱了许多,整个洞窟里响起了低沉的隆隆声。柏夜拽了拽轮子旁边垂下的粗绳,双手一路向上攀出了洞窟。

  钻到地面广场上,柏夜的心情放了很多。安伯应该还在山下陪同巡察。镇上需要立刻处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服劳役的人家已经安排了两轮,粮窖据说还要再挖三座;茶瓮都转移到了老乡家里,但温度湿度都不够理想,江家车队马上就该到了,到时候挑刺甚至拒收该怎么解释;榻房也已经堆满了边粮,既要和排号的行商们耐心解释,又得严格保密,客栈那边怕是忙不过来。

  一想到客栈,柏夜的嘴角不自觉的向上翘了一下。他冒着挨骂的风险应付完旧镇这边的事情,为的就是赶紧先去客栈去帮小兰的忙。客栈里外小兰都要照顾,自己过去帮忙,她肯定会很高兴吧。

  柏夜想着,自然而然的加快了下山的脚步,他真希望冲撬轨道已经铺设调试完成了,那样就不用这么费劲的一步一步往山下爬了。


  清平原

  夏末的草原没什么风。黯岚山余脉自北向南洒出一条条趾状的低缓丘陵,深深浅浅地穿插在这片名为清平原的草场上。

  一骑黄马在起伏不平的草海之中奔驰,乙弛伏在马鞍上,随着马身颠簸不时地调整姿势。清晨起从兰亭驿出发,除了在芳邑耽搁了片刻,他几乎一直在策马奔波。

        乙弛没带备用的驿马。他向来喜欢独来独往,他的马也不喜欢跟别的驿马同行,甚至看到乙弛接近别的马匹,都会冲过去撕咬蹬踹。

  “苦了你啦。”乙弛拍拍马肩,从芳邑奔出来差不多二十里远了,脸上仍是火辣辣的。不是因为骑马风割,那个胖子大官的勉励和训诫他并不放在心上,但在众人面前哥哥瞪他的那一眼,现在想想还是感到灼痛。

  六年前,哥哥伤退回家之后,久久都像失了魂一样。那时的乙弛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他只知道哥哥独自坐车回到家里那天,除了背了几处伤残,没有带回什么抚恤,也没有带回笑容。从那天开始,哥哥全部的精力都投进了两件事,一件是帮安伯整饬镇子,一件就是督促他骑射、习武。

  乙弛总是让哥哥失望,他只喜欢骑马。这匹安伯送的小黄马陪他成长,虽然它的脸和哥哥一样长,也一样没什么表情,但乙弛能感觉到它胸膛里奔涌的热血,他的心跳能和它的心跳在奔跑中会交缠出奇妙的鼓点,他们蒸腾的汗是热的。但哥哥是冷的。

  乙张乙弛两兄弟自小无父无母,哥哥大他八岁,自打乙弛记事,兄弟俩就和柏夜一起吃住在安伯家。哥哥永远是他和柏夜的偶像,二十岁不到,哥哥就选拔进入了山阵一卫,对于楚卫军人来说这是何等荣光。镇上各家捐出两匹健骡,一路红花彩带把哥哥送到沁阳。十岁的乙张就骑在骡子上,在兵站里第一次见到前来接兵的山阵老兵。六十四名和哥哥一样高大的勇士全装列队,精铁筒铠闪耀着光芒,枪林的高度令人目眩。沁阳城围观的人潮被威势所摄,久久不敢依照习俗把手中的红绸投掷到枪林上,那副场景永远的刻在乙弛的心头。

  可如今,乙弛紧了紧胸前印着驿字的皮囊,他只能依着哥哥的意愿,苦苦守着兰亭军驿,当一名小小的驿兵。只因为哥哥的一句话,“这里是楚卫的前线,早晚要跟离国人再战一场。”

  芳邑人的嗅觉最是灵敏,安伯前些天就说过,这一仗不会太久了。镇子里现在堆积了超过往常十五倍量的边粮;兰亭驿一年前打破常规开始长驻沁阳城兵,但月初前来轮换的一支千人队看上去就比普通城兵强悍的多。哥哥领队送粮时远远看见,曾与自己一起同列拼杀的同袍,穿着标长的制服指挥士兵重扎营寨。这支打着沁阳旗号的部队,一定是护国重器山阵枪甲的前卫部队。

  乙弛清楚的记得,回家说起这事时,哥哥的眼光里不仅没有一丝嫉妒或者懊恼,反而像是燃起了两团火焰。他觉得哥哥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

  一切都冲着那座接天雄关。乙弛也能够感觉到,殇阳关前清平原上游动着股股力量,蛰伏日久,但终于隐隐发动了。

  而作为驿兵,他们就是把这一股股力量牵拽在一起的人。就像现在自己的使命,他的目的地是芳邑西边的牙山,藏在黯岚山里的小镇。驻军长官要牙山再筹集一批木料,尽可能快的送到兰亭。

  从芳邑沿平原官道到牙山要绕四十五里,乙弛几乎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抄近路。安伯说过,方圆八百里没有他不认识的路,这点真的不是自夸。兄弟几个很小的时候就跟安伯出来钻山趟河,乙弛知道,紧贴山麓的涩梅谷,道路隐秘却很平坦,钻进山谷直插牙山只需要跑三十多里路。

  前面就要进山了。乙弛抬起身望向前面的苍莽青山,绕过三百步外的山包,就是谷口。

  黄马嘶叫了一声,放慢了步伐。缰绳被乙弛死死地带住,马儿被勒疼了,仰着脖子左右扭动。乙弛顾不上马,他眯起了眼,用力盯着远方的山头。

  赤红的角旗,赤红的骏马,赤红的战甲。谷口山头上静立着雕塑似的骑兵。

  “雷骑!”乙弛骇然。

  他确认自己不会看错。从军两年,他偶尔也见过殇阳关的离国守军列队出动。耀武扬威地护送特使去永顺渡,乘船南下清江里交接十一宗室税。但如今雷骑怎么会远离关前飞地,钻到西边大山里来了?

  不待乙弛细想,山顶雷骑摇动起手里的丈八旗竿。乙弛一阵目眩,他好像都听见了竿头那面小小的三角号旗带出的猎猎风声。

  仿佛是印证了他的想法,山头之后暴冲而出四骑红色战马,三百步的距离仿佛只需一瞬,随着号旗指令,四名全副武装的雷骑斥候已经把黄马兜在了圈子之内。

  乙弛紧紧拉着黄马原地转圈,他整个后背都僵直了。眼前四周全是红色,他耸着鼻子使劲吸着气,盯着四周环顾的阴鹜眼神,还有轻蔑的微笑。

  这些离军斥候披挂整齐,但却连弓都懒得摘,骑枪也插在皮套里,满脸刺青的汉子大剌剌的带着马缓缓踱着步子。没人说话,只有武器马具轻微碰撞的哗哗声,和蹄铁踏地的哒哒声笼住了手无寸铁的楚卫驿兵。

  乙弛没有武器,他也并不幻想能接住这些敌人几招。唯一的办法就是抓住机会突围出去报信。拼着自己挨两家伙,只要自己的马不受伤,他有自信,钻进近在咫尺的黯岚山,应该能甩掉这帮外来的家伙吧。

  胯下黄马与主人心意相通,微微喷着鼻息,蹄子开始刨地了。

  山上那骑显然是斥候的头领,已经从山头上转了下来。但他并没有靠近,而是径直朝东方,也就是五十里外殇阳关的方向跑远了。

  围住乙弛的四名雷骑仍沉默着不说话,也没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拨转马头,纷纷追了过去。只有最后的一名雷骑,奔出十几步后,猛然回转。红鬃烈马半空中扭过身子,重重蹬在地面上,暴躁地长嘶一声。

  黄马没动。倘若换作旁的驽马,估计会控制不住畏惧的本能崩溃逃远吧。但是黄马的四蹄钉在地面上,反而微微压低了肩膀,弓起了后背。

  坠后的雷骑咧开了大嘴,赞赏的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呼啸而去。

  乙弛僵在马背上,久久没动。他知道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直到五匹红马消失在丘陵之后很久,乙弛才呼出了一口气,垮下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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