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低眉顺眼的女子,那个一直在角落里的女子,一生未曾反抗,只想以顺从和柔情来感化他,但终未能如愿。
她叫朱安。他是鲁迅。我早年读中学的时候,只知道鲁迅妻子是许广平,却不知鲁迅还有一个原配,叫朱安;更不知道,这位从一而终的原配,在与他一生的婚姻中,未曾得到过些微温暖,未曾得到过丝毫怜惜。
风云变幻,世事变迁,朱安,始终生活在孤寂中。这样的生活,太苦。
当我一点点搜集资料,走进他们的生活中时,我对鲁迅有理解,也有不平。
说理解,是因为,当年他是一个去日本留学的新青年,心中充满了革故鼎新的思想。他怎么会去找一个他并不中意的姑娘结婚?然而,他不想拂了他所深爱的母亲的好意。哪怕是被骗回国,他依然乖乖地走完了所有的传统程序,迎娶朱安,与这位大他三岁的女子拜堂成亲。他,其实也苦。
婚后四天,他又东渡日本,整整13年。1919年,他回国后,他依然没有把她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物”,一个他母亲赠给他,他不得不接受的礼物;一个负责他母亲起居,照料他生活的一个物。
说不平,是因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在悠长的岁月中,他竟对她物一丝一毫的情义,哪怕到死。1923年10月的时候,他肺结核复发,菜饭不进。朱安在旁照顾,无微不至,她在厨房里把大米泡了,亲自把米一下一下砸碎,煮成米汁,把鱼熬成鱼汤,端给他喝。等他稍有好转时,朱安又天天给他熬米粥。
然而,他病好之后,不再需要她了。如果家里仅剩下他们俩,即使同桌吃饭也不声不响。然后晚上各回各房睡觉。
甚至,同一只箱子的箱体和箱盖分两处摆放,一处放洗好的衣服,一处放要洗的衣服。他努力减少彼此之间的接触机会,哪怕只是言语接触。
对妻子,怎么可以这样?!
这是一个冰窟,一个永远的冰窟。从无温暖,从无关心,更别谈爱情,亲情。我诧异,朱安,怎么没疯掉?!
2
我曾经带着愤愤不平评论过:先生在这个婚姻问题上,做得太过。你既然是新文化闯将,不要封建家庭指定的旧式女子,那么就坚定一点,坚决不要,不要娶过来,也放她一条生路。人家虽然是旧式女子,没文化,脑子里没有新思想,配不上你,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必须一辈子守活寡,枉费青春,吊死在一棵树上。
卑微人物也有其追求一种卑微幸福的权利。既然把她明媒正娶过来了,那么你就有做丈夫的权利和义务,如果你不想履行义务那从一开始就退聘。何以娶进门了再冷暴力一辈子?!
先生因为孝顺母亲,所以全盘接受了母亲给的礼物。所以朱安被娶进家门侍侯他母亲一辈子,这是她作为一个妻子的唯一功能。
先生一生批判国民劣根性、封建礼教,著述蔚为大观。还记得在《朝花夕拾》文集里先生批判讽刺过老莱娱亲式的愚孝,那他这种孝难道就不是愚孝之一种吗?这种愚孝的代价便是朱安一生在苦海中默默承受。
他们夫妻俩中最受封建礼教之害的是她,最该抨击封建礼教之害的也应该是她。先生的主业之一便是抨击封建礼教,并且成功逃离礼教,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可朱安,“无刀无笔”,无以发声,所有的痛逐渐湮灭在历史的缝隙中。
朱安临终前,泪流满面地说:“希望死后葬到大先生之旁。” 然而,她最终还是被孤零零地安葬在北京西直门外保福寺处,坟上没有任何标记。
生前寂寞一生,死后孤独永远。这是何等的惨烈?
3
我心绪难平。我一直在想,这个悲剧的问题在哪儿?难道她从无机会改变,从无机会逃出生天吗?
然而,当我在翻看资料的时候,我却发现了朱安命运的三次翻转机会。三次机会,均被错失。谁之过?
第一次,鲁迅提出让朱安不绑小脚,进学堂,但被朱安家里人给拒绝了。朱安绑不绑小脚,上不上学堂,这个事情她自己做不了主。能做主的家里人,却把这事否决了。如果她进了学堂,她或许还能跟夫君有所交流。然而,没有读过书的她,却终究活成了一只一直慢慢爬,但总也爬不到他心里的蜗牛。
第二次,鲁迅和弟弟周作人反目之后,在搬离周作人住处之前,鲁迅曾问过朱安,是回娘家还是继续跟着他?在旧时,一个嫁出去的女人被退回娘家,要承受闲话舆论的高压,娘家社会地位也会受到巨大影响。所以,朱安不能回娘家。
第三次,鲁迅曾经提出让朱安以周家义女身份出嫁,被朱安拒绝了。朱安的内心世界,是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世界,是没有经受过现代女性教育、所以更谈不上有独立意识的世界。这使得一个被裹挟进新时代的旧式小脚女子,已经无力自立,无法找到自己的空间。娜拉出走后会怎么样?这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因为她压根没想过要走出去。
所以,在周老太太的一次寿宴上,朱安穿戴整齐地跪在亲友面前,说:“我来周家已许多年,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会离开周家,我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我的后半生就是侍奉我的婆母。”
她没有文化,没有底气,没有自立能力,所以她死心塌地地把自己交给一个冰冷的男人。
鲁迅给了她出路。只是,她已经无力走开。受苦至死,成了她唯一的归宿。
4
那个时代的女子,是不是只能依附男人,男人一旦绝情,女子便再无出路了么?
——并非所有女子都是如此。比如张幼仪。
张幼仪于1915年10月在浙江硖石与徐志摩结婚。在徐张结婚之初,两家父母都对张幼仪表示满意的时候,徐志摩却嫌她“土气”。1922年3月,两人在德国柏林离婚。徐张走过的婚姻路,离整7年还差7个月。
所幸张幼仪未曾绑过小脚,张幼仪受过教育,张幼仪还有站起来的勇气。
张幼仪离婚后,一边照顾幼子徐德生,一边学习幼儿教育,后来,还去了斐斯塔洛齐学院专门攻读幼儿教育。在德国三年,她自学了英语、德语,对商业管理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回国后,当时上海刚刚兴起旗袍之风,张幼仪把法国巴黎最新潮的元素融入设计之中。她开的公司“云裳时装”在上海迅速爆红。这还是那个被人嫌“土气”的张幼仪么?
后来,张幼仪执掌上海女子商业银行。她被被誉为金融界传奇女强人,中国第一位女银行家。
她教育孩子,照顾老人,发展事业。在告别徐志摩30多年后,她于香港和苏纪之结婚。两人在一起幸福生活了20年。
我很感叹。当年张幼仪在异国他乡,被离婚抛弃,转而幼子夭折。离婚丧子之痛接连而来。她竟没垮。她以前读过书,在柏林遭受沉重打击之后,她选择继续学习,重新生活!
所以,对于朱安,其根本之苦,在于娘家人一开始就给她抽掉了人生中一个人最能倚靠的读书学习的经历。有了文化,她才有可能和她的“大先生”举案齐眉;即使再不合,她依然可以拼出一片自己的空间与事业。
人,需要接受教育,努力学习,不断吸取新鲜知识。这个世界时刻在变。规则在变,道德观念也在变。鲁迅,一个不断读书写文章的人,一个经常和青年学子谈天论地的人,一碰到许广平,一擦出思想火花,便去追求,便去爱。所以他走出了他前期的孤独禁欲的非正常生活。张幼仪即便离婚丧子,依然用读书学习在这个新世界中给自己辟出一块自由之地。在这块自由之地上,她拥有了自己辉煌的事业,和属于自己的爱情。
而朱安,坐在那个三从四德的千年角落里,一生孤寂,只能依靠那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维持生计,把自己卑微到尘土里,依然得不到身边这个男人的正眼一看;甚至在死后,也依然无法跟她的“大先生”葬在一起,一缕孤魂,始终无处停靠。她终究做了那种旧式规则的陪葬。这种陪葬,早在当初娘家人剥夺她读书的权利时,就已经开始了。对于张幼仪来说,离婚就像一把梯子,让她从痛苦爬到了幸福;而对于朱安来说,不离,孤寂一生;离了,万劫不复。
女子无才不是德;相反,女子有才才能“得”——得到一个在绝境中翻身崛起的可能性。
朱安的悲剧,是不是值得太多的女性朋友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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