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的妻子

船长的妻子发现了术士,并且认出了他。这时候,暴风雨已经停歇,但是阴云还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闪电的气息,而潮水开始上涨了。

除了苍白的脸上几道擦痕和手指上的灼伤之外,术士看起来没有明显的外伤。但如果任其如此趴在黑色的碎石海滩上,势必在几分钟内被海水吞没。术士纤长瘦弱,但毕竟是个人事不省的男人。不过,船长的妻子比看上去更加坚韧有力,她拖着术士的双臂把他带到了安全的地带,又用惊人的力量把他翻到马车上。

术士满头大汗地在噩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正在盯着他看。“你好。你叫……”喉咙像是两片砂纸在刮擦,于是他放弃了和女孩说话的企图,费力地做出一个笑容。这时候他瞥见女人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瓦罐。术士挣扎着试图从床上爬起来,在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的同时感到一阵眩晕,倒了下去。

“我不该在这里”,他嘶哑地说,“我该回去了。”

“你没有什么严重的伤,随时可以走”,船长的妻子盯着他,“不过你在发烧。你的衣服……全湿透了,我洗了。我可以借给你我丈夫的衣服,不过我觉得这不太合适。”

她走过来,把瓦罐中的深色液体倒进桌上的碗中。“草药”,她简单地说,“既然你醒了,我就不必像昨天那样费事灌你了。”

术士喘息了一会儿,努力又一次坐了起来。“多长时间了?”

“昨天早上到现在,一整天。”

“你是村子外边住的那位夫人。谢谢你。”

“你是海边塔里的法师。不用谢。”

男人轻轻笑了,不过还是引发了一阵咳嗽:“我是一名术士,法师是另一回事。”

“哦。”她回答。

术士抬起头来看着女人。尽管做“邻居”已经好几年,这还是他头一次这么接近看这个女人。她并不年轻,也没有什么妆容去遮掩岁月的痕迹,尤其是紧抿下垂的嘴角让她看上去严厉又冷漠。但吸引术士的是她宽宽的额头和明亮的眼睛,那是迥然不同于这个渔村其他居民的智慧。

“是什么药?”术士看着她问。

“罂粟花,白花百日红,百解草和荷兰芹”,女人冷静地回答,“你是在考我么?”

术士端起碗,一口气喝完了药水。清冽的苦味让他的嗓子和精神都为之一振。“你考得很好”,术士说。

这天傍晚,仍然发着烧的术士告别了船长的妻子和小女孩,穿着自己的衣服,徒步返回两哩地之外的塔中。

两天之后,术士又来到了这栋房舍面前。从塔顶上可以轻易地俯瞰整个村庄,也包括这座房子。它位于村子的东北边缘,孤单单地与村落主体相距一千码的样子,更靠近黄昏山脉,也可以说,就象村庄的一个门户。房屋远比一般的村舍更为高大、坚固和精致,相比村舍来说可称得上豪宅。屋前屋后有很多培植的花草——现在术士终于知道,那是因为女主人是一名受过训练的草药师。

术士在房子门前的路边——路通向黄昏山脉——看到了一辆兽人的货车以及卸在地上的货物,不禁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船长的妻子和兽人之间有众人皆知的生意来往,但他不想在这里和任何一个兽人碰面。于是他潜伏进树丛的阴影里,转过一个角度观察院子里的情况。

生意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三个兽人中两个正在咆哮,威胁着前倾着身子靠近草药师。在那个距离上,术士觉得,一定会被他们身上的臭气熏晕。另一个在一边冷冷看着,抛接手中的小刀。他们最矮的一个也比女人高一个头,最瘦的体重也是女人的两倍。术士几乎是反射性地地准备了一个防护法术,一支附魔飞刀翻到掌中。

但是,女人看上去似乎并不需要任何帮助。她没有丝毫畏缩,眼神直面迎上那两张突出着恐怖犬齿的多毛丑脸,挺直的身子似乎比压在她头顶的兽人还要高大。她不急不慢又不容置疑地对领头的家伙说着什么,术士可以听到“萨满”、“容器”、“不取决于你”这样的字眼。最后,兽人在一阵桀桀怪笑之中退回了正常的位置。术士也舒了一口气,消除了战斗法术,感觉到自己手心冰凉的汗水。

双方又像生意人一样交谈了几句之后,兽人搬起一只箱子离开。船长的妻子像标枪一样站着目送着他们走出院子。术士闪身躲在一块巨岩后边,听见一个兽人用兽人语对另一个说:“我们干吗不干脆杀了她夺走这箱子?”“蠢货,你想让老箭头剖开咱们的肚子吗?他仍然是萨满!”另一个回应说,并且猛推了同伴一把。待他们拉着车走远了,术士才走了出来。

“我想我应该对你表示感谢。我带来了……”一边假装环视着周围一边走进院落的术士本想装作轻松的样子,装作没看到刚才的一幕,却突然发现船长妻子的异样。她笔挺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胸膛起伏着,紧咬的嘴唇发白。

仍然闯入了不该闯入的空间,尴尬的沉默游移在两个人中间。

“你……还好吧?”,术士终于不自然地问道。

女人似乎突然放松了下来,两手握在一起,脸扭向另一侧,轻轻地笑了两声:“你出现的很是时候。”

“我觉得是你占了上风,所以……”术士不由得有些慌张。

“不不”,船长的妻子打断他,“我是说,如果你出手了,会造成你根本想象不到的灾难。”

术士顺着女人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个葡萄架。仔细观察,会发现庭院里确实有很多花草,但多多少少都有些疏于打理,有的枯萎或生虫,有的在疯长。阳光突然被一片云遮住,整个世界的色调瞬间改变。当目光收回到女人身上的时候,术士感觉阴影中女人的脸似乎也发生了什么变化。

“孩子呢?她叫……”

“朵朵”,女人飞快地看了术士一眼,回答道,“每次兽人来之前我都会把朵朵送到村里缝纫店那里去玩。”她低下头,停了一下,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又变得清冽而明快:“你刚才说你带来了什么?”

术士连忙打开背上的袋子:“自酿的啤酒。”

“给一个独居的女人送来啤酒作为谢礼?”她咯咯地笑出声来。看到术士有些不知所措,她伸出一只手:“朵朵回来还有一段时间。来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在院子里喝两杯,我这里还有黑醋腌制的海贝。今天也许是个会客的好天。”

他们在院子中间的石桌边坐下,女主人拿来了锡杯和小菜。

“那么,看来前一拨客人有点麻烦?”术士问道。

“作为自酿的啤酒来说,不错”,女人喝了一大口酒,盯着起伏的泡沫回答,“这些人我还可以应付。”

“生意不好做?”术士不想放弃。

船长的妻子突然坐直了身体,望向术士。有那么一瞬间,术士觉得她的眼神穿透了自己,望着的是他背后的什么怪物,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回头看去。但是女人垂下眼睛,开口说道:

“不是你想象的生意。”

日头在他们的谈话中渐渐西移,影子像融化流淌的墨水一般拉长。

作为一个离群索居的人,术士会定期到村子里去采购生活用品。他知道村里基本上所有的盐、铁和兽皮都来自山里的兽人部落。船长的妻子作为唯一一个精通兽人语并且同部落保持关系的人,垄断着这些货物的进口。但长久以来,术士一直很困惑,因为村民其实拿不出等价的东西(明面上是鱼和面粉)来和兽人交换。术士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究,他了解兽人,知道他们如果无利可图,是宁可劫掠也不会做生意的。村庄并没有象样的武装保护,又拿不出对方需要的商品,凭什么能和兽人部落维持贸易往来?

原来这脆弱的和平都维系在草药师一人肩头。

这一批兽人是八年前迁徙到此处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计划洗劫村庄。但幸运的是,部落的萨满第一个碰到的人是船长的妻子。萨满需要长期的各种药剂供应,而草药师不仅拥有附近最好的手艺和设备,也和远方的原料市场有广泛的联系。萨满有求于她,最后接受了贸易的要求。当然,和兽人做生意,就像用火药做实验。她积累了足够多和兽人打交道的经验,却也不知道能够应付他们到什么时候。

“八年”,术士说,“实际上是你保护了这个村庄八年。可我在村子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船长的妻子笑了:“是的。‘女巫垄断了同兽人的贸易,借此哄抬物价。等我们找到合适的代理,这女人就别想一手遮天了’。”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相?”

“真相?”女人的眼神变得冰冷,“告诉他们我一直在向兽人提供最好的药剂?眼光只能达到自己口袋的人,会听我第二句解释么?”

术士不知道说什么好。在村子附近的沿海峭壁上建起高塔已经十九年,但他并不了解那些人。每月两次走进村子,穿行在他们既恐惧又鄙夷的眼光中间,习惯了听到背后啐痰的声音,术士从来没有兴趣去了解他们,也没有兴趣让他们了解自己。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和自己有点相像。

“所以你是女巫?”

“所以你是法师?”两人一起笑起来。“告诉我”,船长的妻子说,“术士和法师到底有什么不同?”

“法师抄写卷轴、背诵咒语、习得魔法,术士只是凭借自己的天赋施法”,施法者说,“你并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只是需要想办法练习和引导它。”

“了不起”,她歪着头看着他,一瞬间脸上现出小女孩般好奇又崇拜的表情。

“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我或许有魔法的天赋,但恐怕……也就是这样到头了”,术士说,“其实我的草药学只是几堂必修的入门课,你才是专家。”

“我也算是村子里的医生。偶尔救一些把自己弄晕在海边的法师”。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一次失败的实验而已。”

“有时候我会看到塔里的闪光。你经常做危险的实验吗?”

“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术士说,“在我看来你的实验同样危险。”

“也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你的……丈夫呢?他没有帮你么?毕竟是拿得起剑的男人,他也有人。对付兽人……”

“他在海上”,女人打断了他,站起身来,“该去接朵朵回来了”。术士这才注意到,她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表情,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北地看到当地人用冰雕刻的女神像。

女人默默地看着术士生硬地说着一些客套话离开,直到他走出院门的一刻才开口说:

“谢谢你的啤酒。我……有很多年没跟别人说过这么多的话了,除了朵朵和那些长毛的家伙。”

术士的脚步迟疑了一下,继续踏上了门前泥泞的道路。

船长的妻子坐下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此后,术士的来访变得频繁起来。他总是在下午到来,带来一大罐啤酒,说来“讨教草药学知识”。船长的妻子带他参观苗圃,介绍每种植物的特性和它们之间效力的相互影响。然后,她会给他时间用炭笔做笔记,描绘药草的图样。他们一起打理花园,花草重新生机勃勃起来。她给他看了自己的工作台,他不敢相信在这么一个偏远的渔村可以看到如此精良的设备。有时候,术士会根据自己的理解提出新的配方,草药师就会说“你自己去做实验,不过先告诉我到哪里去救你”。然后,他们会在院子里喝一会儿啤酒,女人偶尔会做一些点心。这时候的话题经常是村民,有时候是兽人。他发现她既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也是一个刻薄的评论者。

“哈,是么,我都不知道”,船长的妻子说,“因为这些话从来没说出来过吧。”

“可你还是在努力同他们维持着良好的关系,甚至保护他们。”

“我也许不喜欢他们,也不在乎他们不喜欢我。我只是做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的事。归根结底,我能怎么做呢?”

他们也会谈到周围的世界,各自的见闻。船长的妻子曾旅行过很多地方,对整个暖风海岸都很熟悉,去过北方最大的港口国王之门,甚至外海的大小雷米群岛。她喜欢记录各地的风土人情和奇花异草,也喜欢认识那些各色各样的人。“但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只能在这里和一些不知所谓的人打交道”,她轻轻地叹道。

在女人看来,术士的背景相当古怪:他拜访过很多其它的位面,机械境,奔放之野,甚至无底深渊,他还提到过她感到很疑惑的“其它世界”。然而,他却对自己居住的这片地区所知甚少,似乎几乎足不出户。他去过的附近唯一一个大城市就是学院城。

术士象汲取知识一样倾听着船长妻子的描述,而她对他的故事既感到好奇,又觉得疏远。术士曾邀请女人参观过他的塔(除了实验室),并特地为她破例,打开了所有的窗户。从那里可以眺望大海,也可以看到村庄和船长妻子的住宅。尽管如此,女人似乎还是在视野之外瞥到了什么黑暗和危险的东西,属于施法者的特有的飘渺之物,以及,他者的存在。后来,术士再也没有邀请过她,她也没有再靠近过塔。两人都认为,那个下午洒满阳光的小院才是更适合人类相处的场所。

有的时候朵朵在村里玩。遇到她在家的时候,男人就会给她变几个术士的戏法,凭空出现的花朵,掌心的火苗,说话的小鸟。“无害的幻术”,他对她解释说。朵朵躲在妈妈的身后,

或是怯生生地上前摸摸小鸟。尽管和这个奇怪的叔叔越来越熟悉,女孩一直看上去有些胆怯和紧张。但术士喜欢看到这个孩子,或许他更喜欢看到的是船长的妻子和这个孩子柔声说话的样子。他时常把这个时候的女人同那个对峙兽人的女人对比,然后就会懊恼地发现,无论是对付兽人、制作草药还是喝啤酒,他都不是她的对手。

那些个轻松惬意、散发着青草和啤酒花气息的下午随着秋风开始扫落白杨树叶一点点过去了。船长的妻子带来了动荡的消息,连一向不关心时事的术士也嗅到了紧张的气息。大陆上的战争离这个偏僻的海岸还很远,但是在帝国的进逼下,兽人和其他非人类部落开始大规模地向西迁徙,而其中的一支很少的兽人——大约一百五十名,大多是老弱和妇孺——已经进入了黄昏山脉。没有迹象表明很快会有后继者,但压力已经可以感受到。除了这些要吃饭的嘴,新来者还包括一群暴躁的青年以及他们的领袖。而原住部落里一直对萨满言听计从的酋长古伦·血齿已经显露出衰老的迹象。他面临的挑战就是萨满面临的挑战,也就是船长的妻子要面临的挑战。

“最糟糕的是”,她说,“今年的渔获和粮食收成都有问题。”

“季风和洋流都发生了变化。不大,但完全可能致命”,这个是术士已经发现的。但他没有说出来的是,一些村民似乎把坏收成归咎于“村口的女巫”。

“村里有储备,自己熬过这个冬天没有问题。但正因为如此……”

船长的妻子和术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是一个夜晚,朵朵已经沉沉睡去。两人坐在离院落几十码的一个小山坡上,既可以看到村庄的点点灯火,也可以看到东南方伫立在黑暗中的高塔。身后是层层的群山,兽人以及接踵而来不知什么就都在那里隐藏着。长时间地盯着晴朗的夜空看,似乎就会渐渐发现有什么巨大的浪潮一般的形体在深蓝色的夜幕后边涌动。术士觉得自己啤酒喝多了。

“也许你该提醒他们”,术士说。

“我会的”,船长的妻子说,“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就算他们听了,他们要如何保护自己呢?”

术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女人轻笑起来:“你么?我知道你会扔火球,你可以烧死三百五十个兽人。”术士也自嘲地笑着摇摇头。

两人的笑声被夜冰凉的呼吸声渐渐吞没。似乎是为了不沉没下去,船长的妻子说道: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男人侧过脸望着她。

“为什么向我丢火球?”

“嗯?”术士似乎恍惚了一下。

“你不记得了?四年前,你在塔上最高的窗口警告我不要越界,然后就不容分说丢下一个火球,炸掉了一大片灌木。我吓死了。为什么?”

术士躲开她的眼睛,微微摇着头:“对不起,我……那时候……”他突然下了决心,转回头来迎上了她的目光:“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是不是你把我出卖给兽人?”

“我?”女人受了惊吓似的,不由自主地倾斜身子,拉开与男人的距离:“原来你一直认为是我出卖了你?”

术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声反问:“不是你么?”女人感到手上一阵剧痛,但她像迎着咆哮的兽人一样扬起下巴,一声不吭。“只有你足够聪明能看得出我伏击兽人的意图;只有你能迅速地和兽人联络;如果我成功了,会激怒兽人,损害你的生意。不对么?”男人的语气很强硬,好象要掩饰自信的缺乏。

“我没有证据为自己辩解,也没有证据去指控别人,但出卖你的人不是我”,船长的妻子看着男人的眼睛缓缓地说,“你完全可以不相信我。但如果你相信那是我做的,为什么不真的用火球打中我?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喝酒、聊天?”

男人慢慢放开她的手,转头望向村庄,脸上现出难以琢磨的表情,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也许是因为,我已经足够了解你而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也许是因为,其实我早就不再恨向兽人告密的人。我只不过想要他们手上的货,但如果我真的完成了那次伏击,可能我已经死了,甚至村庄都已经毁灭了,你也已经死了。而我……我宁愿要这个有你的世界。”

女人盯着术士的侧脸看了许久。在星光下,他消瘦的脸庞显得愈加苍白,纹丝不动,仿佛高塔立足之处峭壁上的岩石。“你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你有家人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过”,她问。

“你救我的那次,是一次失败的传送门实验”,男人艰难地开口道,似乎在一边思考一边说,“我想要找到一条通道,回到我来的地方去。那里我有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儿子。”

“十九年前,我无意中打开了一个传送门,到了这里。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我的家又在哪里,甚至在不在一个位面上。我想要的兽人的货,是叫做‘世界之眼’的东西,据说可以通过它看到整个世界的全貌。但即使我得到了它,知道了我家乡的位置,逆转传送门对我来说仍旧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和你说过,作为术士,我的能力有上限。开启传送门太危险,你可能会被传送到混乱深渊成为恶魔的美餐,可能落入火焰位面被烧成灰烬,可能在负能量中眼睁睁地湮灭。即使能够不脱离主物质位面,困在又一个哪里也不是的地方的几率也比回家要大得多。摔在三哩外的碎石滩上简直就是我最好的运气了。”

“最开始的几年,我疯狂地思念我的妻子和孩子,只想立刻造出逆转传送门回去见到他们。我寻找蛛丝马迹的线索,搜集各种文献和材料,做着各种实验。年复一年,失败变成了日常,制造传送门变成了目的本身。我已经忘了造传送门是为了什么,想不起来妻子的模样。她也许死了,也许嫁给了别人,我已经不再在乎。我的儿子当然也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他很可能已经被卷入战争,或是走上其它命中注定的旅程,总之他也不会认识我。”

“这些年来,我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离开这里,不管去哪里。但是凭双脚我走不远。我必须造出一个传送门,别让我丧命,至少能把我送回我熟悉的地方去的传送门。这十九年我都在试图离开这里,直到……”

术士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什么。但船长的妻子没有接话。两人不约而同地盯着海那边飘来的雾气一点点笼罩村庄。

“现在我觉得也许我不用离开。也许我在这里也可以……也许我可以就这样陪着你坐在这儿,直到我们想出一个对付……”

“你一直在找回家的路,结果找到了我?”,船长的妻子突然打断了他,术士有些不知所措。他们的目光在海水一般冷的夜色中相遇。

“你以为你找到了什么?你又了解我多少?”,女人的声音像一月掠过灯塔的风,“你可知道我曾经在红堡的宫殿里被贵族簇拥着献殷勤,也曾经在路锡安的小酒馆里买醉的时候被乔装改扮的法官强暴?你可知道有两兄弟因为我决斗而双双毙命?你可知道有多少次我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帮我的男人建起他的船队?我不是你想象的女人。也许我就是出卖你的人呢?你能够确定么?”

当女人的最后一句话消失在猫头鹰的呜咽声中之后,沉默像升起的雾气一样覆盖在两人的身上,冷冷地浸入了皮肤。身后夜行动物穿过树丛,头顶枯叶从枝头断裂,一哩外的村中隐约放浪的笑声,听起来都丧失了距离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握住了女人的手。有那么一阵子,起伏的雾气和闪烁的星光都凝固不动了。当正常的世界重新开始运行的时候,她轻轻地抽出手。

“我们坐得太高,村子里的人会看到”,她说,平静得像山谷中即将冰冻的池塘,“你……不要总来我这里了。那是村民们喜闻乐见的题材,不是我的。”

“而且”,她站起身,“我已经接到了鸽子的讯息,他最多三天之后就会回来了。”

船长在两天之后上岸,整个村庄都知道了他的到来。男女老幼聚集在码头,看他指挥一众精赤着上身的船员从船上搬下大大小小的箱子。船长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虽然被海风吹得黝黑,举手投足也是一副老海狗的豪放做派,但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绝不是那种粗鄙无知的水手。

船长的妻子抱着孩子站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直到他发现她,大步向她走来,才露出浅浅的微笑。“叫爸爸。”她对朵朵说,女孩则显得有些疑惧,微微向后躲开。船长大力拥抱着他的女人,几乎把她弄疼了。他又举起女儿在空中抛接了几下,终于逗得孩子咯咯地笑了。船长回过头大声叫大副拿来了一个包,从里边拿出了一个白肤金发、关节会动的木头娃娃递给女儿,然后把整个布包挎在女孩脖子上;“都是你的!”孩子惊喜地从包里掏出各种异国的糖果和新奇的玩具。船长一把搂过她的女人:

“这次我只上岸五天,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一会儿你和我一起去拜访村长,明天出发去路锡安,市政厅、商会和船会都需要走一趟。路上来回就要两天,时间很紧。这次带着朵朵,她也该去见见世面了。你准备一下行程,用我上次介绍给你的车行。需要送的东西我来。”他凑近她的耳边,嘴唇磨擦着她的鬓角,轻轻吹着气,“但是今晚,你要帮我好好休整一下。”

“当着孩子的面你说什么……”女人微一蹙眉,但没有躲开。

从高塔顶端,可以依稀看到码头热闹的场景,却没有一点声音传过来。在这个位置,充满耳际的唯有海浪拍岸的声声叹息。

夜幕降临。村落中的灯火渐次熄灭。海上的浓雾又悄悄爬上了岸,如潜行的幽影界生物一般游走在树木之间,不动声色地喘息着,不知不觉围住了船长的住宅,若拥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可以在细沙般的雾中辨认出一个半透明的圆球飘进了院子,浮在距地面一人高的半空。半透明圆球在门口不规则地缓缓移动着,似乎在调整位置,也似乎在犹豫不决。但最终,圆球像餐刀穿过黄油一样穿过了厚实的橡木门,进入了屋内。

屋内漆黑一片。但法师之眼具有精灵种族的夜视能力,传给施法者的图像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暗绿色光芒。平日整洁的客厅了堆放了不少口袋和箱子,有的打开,有的却是新包装好的,封条上写着“市长”、“税务官”、“议员”、“会长”等头衔。一件簇新的白狼皮披风挂在扶手椅背上,白天女孩玩的娃娃和一个装饰有贝壳的音乐盒放在桌上,一堆彩色的小木棍散落在屋角的地板上。墙上挂着十几张朵朵画的画,大部分看上去都是一家人在一起玩耍的场景。就她的年龄而言,这些绘画具有极为浓烈的色彩风格——当然在法师之眼的夜视视野中看不到那些色彩。

厨房里也多了几个箱子。碗架上整整齐齐摆着干净的餐具,但餐桌上放着瓶两葡萄酒没有收好,一瓶未开封,一瓶喝完了。木盘里摆着几个船长的妻子常做的小点心,从数量上看,应该是餐后吃剩下的。

厨房边上的小门穿过去是实验室,有月光射进窗户。所有的瓶子、坩埚、喷灯、滤网、药杵以及长的、宽的、圆的、细小的、完整的、切碎的、粉末的、糊状的叶片、茎秆、根须、花朵、果实和种子,都静静地伏在高高低低的台子上,散发着一种紧张的压力。仿佛观察者一转身,它们就在会在月光下跳起它们自己的舞来,混合、搅拌、加热、蒸馏,自动合成药剂师一辈子也理解不了的神秘之物。而如今,它们在法师之眼的巡视下,一动不动地各就其位,等待着。

法师之眼传递的图像,由于范围极宽,所以呈现出一种透过玻璃球看东西的扭曲变形,只有在视野正中的成像才是正常的。此外,它还传递着周围的声音,但那声音经过放大,听起来空虚而潮湿,像是遥远的珊瑚洞传来的回声。静谧的夜里,实验室上方传来了一声声木制家具挤压和晃动的声音,像水手在摇桨,又像是谁在一步步登上高梯。

透明的圆球静止了一会儿,不知是在观察草药材料间阴影细微的异样移动,还是在倾听螺纹与木楔间摩擦角度的细微变化。倏地,它直穿天花板从二楼走廊的地板冒出来。

二楼只有两扇门紧闭着。家具晃动的声音更响了,还有男人的低吼女人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经由魔法的放大,仿佛回荡在整个充满黑色火焰的空间,撞击在每一个角落散开化作层层叠叠的涟漪回响着。透明的圆球在半空中缓缓地向一扇门前进,退后,又前进,触碰到门板,又受惊似地后退……

突然,透明的圆球无声无息地爆炸了。透明的粉末四散溅开,很快就再也寻不见踪迹。

高塔里,男人跪在地上,紧闭双眼,仰面朝天,发出同样没有声音的吼叫,手中的闪电挥向实验室的一角,摧毁了那个位置绝大多数仪器和材料,并且将墙体击穿了一个头颅大小的洞。他一把扫开了眼前的书和杂物,左臂按在桌子上,右手将法袍宽大的袖子高高挽起,又抽出附魔匕首,向着左手臂上一条新结痂的伤口刺去。

船长在第五天再次出海。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天气明显地变凉了,候鸟开始迁徙。塔里又发生过一次小型的爆炸。船长的妻子走出院子,望着塔顶窗口冒出来的褐色浓烟望了很长时间,直到朵朵拉拉她的裙角,问“变魔术的叔叔为什么不再来了?”,她才突然回过头来,严厉地把女孩拉回屋子:“不许和别人提起变魔术的叔叔,听见没有?”

术士在塔上忙着收拾失败的实验现场,并没有看到女人。除了这一天,他每天早上都会依靠在窗口,等着女人出来。从这个距离上,他看不清女人的脸,只能辨认出她湖蓝色或者黑色的衣裙。他看着她一边走出屋门一边扎起长发,在井边打水,打扫庭院,侍弄药草,有时和女孩嬉戏,有时女孩在山坡上玩,她在院子里看书。兽人来过两次,交易顺利。女人去村里的次数变得频繁了。两个村民来过一次,却似乎是不欢而散。也许船长在村子里的打理没有起到效果?

爆炸发生后的第三天清晨,阴云密布。船长的妻子从屋中走出来,照例往马尾上绑上深蓝色的丝带。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她望向村落的方向:有至少五十个村民沿着唯一的一条大路向这边走过来,扬起的灰尘在朝阳下咄咄逼人。女人立刻进屋,抱起还在半梦半醒之间的女儿下到屋后的地窖。“不许出声,把插销从里边插上。除了我之外,不能给任何人开门。答应妈妈!”小女孩惊恐地瞪大眼睛,捂上嘴点点头。女人把地窖的门关上,覆上柴草,进屋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匕首藏在袖中。此时,吵闹的人声已到大门口。“女巫,快出来!”

术士在塔上看见一群村民向船长妻子的家中聚集,感觉不妙。“要是我有传送门!”他一边咒骂着,一边匆匆下塔向那边赶去。

船长的妻子出现在门口。蓝色的发带,装饰不多而裁减合体的蓝色长裙。头发整整齐齐扎在脑后,露出宽宽的额头,双眸深邃如海。一双纤细有力的手抱在胸前,腰肢挺拔。似乎面对女人展现出来的气质还没有准备好要怎么做,村民们一时间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各位乡亲远道而来,可寒舍空间局促,无法在屋内款待大家,招待不周,作为女主人向各位致歉”,船长的妻子说,并没有刻意提高声音,“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吧。”

同时有三五个人向地上啐痰,更多的人比划着圣十字的手势。“女巫,别来这套,欺负我们乡巴佬吗?”“我们为什么来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们已经受够了!”人群重新又喧沸起来。船长的妻子注意到,陆续又有人涌进院子,很快,新来者就只能在墙外吵嚷了。

“我希望能解决你们的问题,但我无法听到你们所有人说的话。请一位或几位代表来说好吗?”她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你们能找出代表来吗?”

村民混乱了一阵,站在最前边一个身材壮硕的女人压制住了众人,开口说道:“女巫,我来问你,从兽人那里进口的盐沙子越来越多是怎么回事?”底下一片附和之声。

“盐的质量问题我清楚,因此我已经主动向杂货商罗威每磅降价了三个铜环。罗威,你可以给我作证,对吗?”船长的女人高声回答。

人群中的某个瘦高个子低声咕哝着什么听不清楚的话。

“那仍旧不够,那盐本就没法吃!”其它角落有人喊,“你把我们当马面鱼吗?”

“那么铁矿石呢?那么多的渣滓,用那玩意儿打出的铁锤连我丈母娘的头都敲不破!”,这次是矮个秃顶的铁匠在抱怨,人群哄笑起来。

“铁矿石的问题我真的不了解,我不是专家”,船长的妻子仍旧保持着镇定,“如果真是这样,我愿意先行赔付铁匠的损失。”

“那别人的损失呢?”“所有人都要赔!”

“可以,我可以登记大家购买的数量和……”

“算了吧女巫!收起你的假惺惺!”这次是一个小个子短发的女人,声音尖锐,“你和你的兽人朋友都是骗子!我们不会再受骗了!”

“大家听我说!”船长的妻子并不退缩,“我知道兽人的货物质量确实是下降了。我会和他们要求改善。但他们不是骗子,这么多年不是都没有什么问题么?你们应该知道,即使从最近的人类市集买盐,价格也是兽人的二倍。铁矿石的话会是三倍多。听着,目前我们有比商品质量更为严峻的……”

然而愤怒的人群已经不愿意再听她的解释了。“谁知道你们勾结在一起以前都耍了什么花招?”“兽人就是怪物!是恶魔!你和恶魔是一伙儿的!”“婊子!我的丈夫到你这里治了头疼之后就魂不守舍不肯跟我睡觉了!”“我家新补的网刚下水就破了个大洞,为什么要诅咒我们?”“女巫是恶魔的仆人!”……

然后,随着一声“女巫去死吧!”,一团似乎是鱼内脏的东西从人群投向船长的妻子,接着是一块石头,又一块更大的石头。她一一躲开,但是一枚鸡蛋正砸在她的额角,蛋液顺着她乌黑秀美的长发流下来,污染了她的长裙。她看见人群中草叉、镰刀、鱼叉、连枷在各种诅咒和辱骂声中开始涌上近前。女人咬紧牙关,从袖中抽出了匕首。

这时,术士赶到了。

他出现在人群外围的时候,前方的暴民还在向船长的妻子叫嚣威胁,但是后方鼓噪的众人已经惊恐地让开了一条路。很快,在草叉都已经碰到了退到墙边的女人胸口的时候,所有人都暂停了下来,望着这个面目隐藏在兜帽中、闪电跳跃在两手之间的男人走到被困女人的身旁。院落中突然充满了空气电离的臭味以及电流的噼啪声中间令人憎恶的安静。

“你们不能伤害她。”术士阴沉地说道。女人望向他,注意到兜帽下的那张脸,因为多日未曾剃须,更因为刚才连续使用瞬移法术而显得格外疲惫憔悴。

沉默变成窃窃私语,又变成肆无忌惮的喧嚣。

“是塔里的巫师!”“女巫男巫,果然是一伙儿的!”“奸夫淫妇,我看见过他们……”“船长是好人,回来会烧死他们!”“我们先做了他们!”

雨点般的石头飞了过来,却纷纷被突然在两人身前闪现的一个黄色光球拦了下来。

“你们胆敢!”男巫怒喝一声,巨大的蓝白色闪电像恶魔分岔的舌头一般横扫人群。暴民哭喊着散开,留出半径五码的空地上趴着四个冒着烟的躯体,另外还有好几个人抱着灼伤的伤口哀嚎。人们因为震惊而不知所措,彼此紧挨着聚集在院子的边缘,成为闪电链法术绝佳的靶子。

“他杀死了琼尼和维德,还有……”有人颤抖地说。

“他们不会死”,术士的声音低哑,“把他们带走离开。下一次我不想再控制法术强度了”。蓝色的闪电再一次在他的指尖跃起。人群一哄而散。有人趁乱扔了几个火把,被术士用一个冰锥简单地扑灭了。船长妻子的花园完全被毁了。花架倒翻在地上,陶盆摔得粉碎,绿叶、藤蔓和花朵被踩进泥土,七叶树、香木和火龙子的枝条也折断了不少。术士查看了一圈,确认没有零星的火头后,走到船长的妻子身边。“他们有没有弄伤你?”

女人突然倒在他的肩头痛哭起来,“当”地一声匕首落在地上。有那么一会儿,男人只是站着。后来他的手揽上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他垂首把脸埋在她如云的头发中间,想要记住所有的一切:混合着血腥、青草汁液和皂角芬芳的窒息,阳光穿透铁青色云层和金色树冠后的跃动,已经折断了一半的洋蓳花朵在风中的瑟缩,松动的门轴晃动的吱扭声,臂弯间颤抖的柔软躯体的温暖,胸口被泪水打湿的冰冷……

她并没有给他很多时间。对于她来说,失控的时间已经太长。她扶住他的胳膊直起身来,展现给他一个九月清晨露珠般的微笑。但她没有抹去脸上的泪痕,也没有抹去刻在眼角的恐惧、委屈和疲惫。“有些时候我真的需要你”,船长的妻子喃喃地说,但当她开口的时候,那语调已经仿佛变成了“但我不会再这么说了”。

她松开了手,他也松开了手。

“我先要去清理一下,然后赶紧把朵朵从地窖接出来,她一定吓坏了”,她徒劳地捋着头发说,“你一会儿帮我给她变几个魔术哄哄她吧”。

术士点点头。船长的妻子向井边走去。

“对了”,她头也不回地说,“我要做些准备,必须去一趟黄昏山脉。不管这边怎么样,兽人那里还有最后的谈判机会。朵朵不能放在村子里了,帮我照看她好吗?大约三五天我就会回来。”

“还要去谈判?在那群暴徒那么对待你之后?”

“我得做我应该做的事。况且,村里还有那么多老人孩子,有些人对我很好。不可能就这么放弃他们。”

船长的妻子没有回头,一边从井里打上一桶水。

“我和你一起去!”术士几乎脱口而出。

“你吗?你是担心屠杀不会立刻爆发,还是以为你能吓跑渔夫的闪电也能吓跑兽人?” 女人坐下来,歪着头,撩水清洗着头发上的污渍。

“可是我不能看着你去……”

“你只能看着”,女人打断他,“伏击未遂之后,你已经是兽人的死敌。你在塔里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到了他们的地盘上,是你保护我还是我保护你?他们看到我跟你在一起,协议就没得谈了,你反而会给我带来危险。你真的不懂么?”

“如果你出什么事……我不知道自己如何还能活下去。”

“如果我出什么事”,女人停下手,柔声说,“那是我的命运。我们每个人都是幸存者。走过那么多地方,经历过那么多生死与悲欢,每一天都是在为从前放浪的青春还债。在这样的年纪,假设,假设还能和某个懂你、爱你、愿意陪在你身边的法师度过几个愉快的下午……”

“术士。”

“假设存在那么一位法师……已经是一种奢侈,是又欠下了更多的债。所以无论是什么样的命运,我都要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我接受所有的命运。我希望,你也能接受。”

术士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女人洗头的背影。即使浑身污秽、狼狈不堪,即使刚刚还像一个破碎边缘的玻璃娃娃,现在的女人又恢复了精灵女神般的从容和冷静。用手帕洗了脸,擦干了头发,她停了下来,转过头:

“你对我很重要。我把朵朵交给你,是把命交给你了。”

术士唯有点头。“让我先帮你把院子收拾一下吧”,他说。

“回去吧”,船长的妻子说,“反正要回去的。”

“到山口。”术士说道,又低头对朵朵说:“我们说好送妈妈到山口的,对不对?”

女孩认真地点点头。一身旅者行装的女人轻抚着她的头:“朵朵乖。这几天要听叔叔的话,妈妈五天就会回来。你数五天,妈妈就回来了,给你带好多树莓果子,好不好?”

“其实”,术士急切地说,“我也许可以扮成你的脚夫。你知道,变形术可以至少持续两个小时……”

然后他们两人都摇着头笑了。“我需要你照顾朵朵”,女人说,“村长确实已经亲自来到过歉,保证不会再发生上次的事了。但是我现在已经不能放心地把朵朵放在村子里。”

“恩,有我在。朵朵也喜欢我的魔术。”

“要变小鸟的,蓝色的那只!”女孩脆生生的声音把两人都逗笑了。

“他们没有赔偿你的花园?”术士问。

“呵呵,提都没提。还是我主动说为劣质的兽人商品补偿村民一笔款子。”

“人心就是如此么?他们不知道你为他们付出了多少。”

“我对人心这种东西本就没有任何期待。只希望能对得起我自己而已。”

群山已是一片金黄和赭红。不时有一阵大风吹过,树叶就漫天舞起,仿佛入梦前纷至沓来的记忆:满眼都是,却一片也抓不住。落叶在脚下碎裂的声音,是它们终于找到了归宿,可以消失于大地,于是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这是一个晴朗的清晨,起风时有些寒意,无风时阳光煦暖。旅行的好天气,一切顺利的话,下午可以赶到兽人部落。但看起来,三个人,一匹马,走得有点慢。

“这就是山口了。”

船长的妻子蹲下来,紧紧地抱了女儿一会儿,然后起身挽过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

“等一下!”术士边说边从腰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女人手里,“戴上!附着祝福术,希望对你有用。”

那是一个穿着银链的圆形项坠,边缘有一圈穗状装饰,大致形成一个太阳的形状。不知用什么金属制成的,泛出微弱的灰蓝色调,但比银黯淡。中间是一片玻璃或者水晶,里边镶嵌着一朵白色的花。

“白花百日红?”

“你花园里的。你还记得么?那一株当初长了很多虫子,差点死掉,我们把它救活了。这一次居然完好无损。收拾院子的时候我摘的。”

术士踌躇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说:

“这个祝福术比较特别,需要一个原料‘共同的记忆’。如此,它就能够增益对某个特定的人的祝福。本来想用我的啤酒,但是液体注魔实在是太困难了,来不及做了。”

女人摩挲着项坠,看看消瘦的男人;“你就这几天做的?”

“嗯。”男人努力笑着,“希望我的附魔比召唤传送门的水平高一些。”

“这些日子,我看到你的窗口很晚灯都不灭”,女人也展开了一道微笑,像晨光照在深秋最后一朵白花百日红上,“谢谢你。”

说罢,她纵马向山中奔驰而去。很快,背影就消失在山路的转角处。

女孩拉住了术士的手。

“你想看个厉害的魔术么?”男人低下头对女孩说,“我们来看妈妈。”低声吟唱着,术士缓缓挥动的手掌中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圆球。女孩欣喜地拍起手来。“去吧!”术士低叱一声,圆球疾速沿着道路飞出。

“它去哪儿了?”

“它去找妈妈。别着急。”术士说着,从背囊里找出一个一呎直径的半透明云母圆片,轻轻一抹,上边竟淡淡地现出移动影像来。法师之眼将它所见的投射到术士手中的圆盘上,很快就追上了在林间小路骏马背上的女人。她矫健的身姿跃动,没有一丝迟疑,马蹄下搅碎的金色阳光飞散。

“妈妈……”朵朵盯着模糊的影象,轻轻地说。男人蹲下来,将云母盘交到女孩手中:“拿好。我们可以多送妈妈一段路。”

这样的距离,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术士确信自己可以使用三到四个瞬移赶到。但法术的范围是有限制的。过了一会儿,他对女孩说:“朵朵,很快我们的眼睛就没法再跟上妈妈了。如果我们想再多送一会儿妈妈,就得再向前走一段”

“可是妈妈从来不让我走进山口”,朵朵眼睛都没有离开圆盘。

“因为你是妈妈这世上唯一关心的人,她害怕你出什么事才这么说”,男人把手放在女孩肩头,“但你想不想跟我来再多陪妈妈走一段?”

朵朵抬起头看着术士,用力点点头。

男人和孩子快步行走在山路上,但两双眼睛都不舍得离开圆盘。四岁的女童紧跟着大人的步伐,没有一句怨言。但过了一阵,男人还是抱起她,大步向前走去。

日头已到正午。突然,影像中的女人勒住了缰绳,马儿直立而起。很快,前头出现了两个兽人斥候。女孩不由得发出惊呼。由于法师之眼将讯息投射到了云母盘上,而非直接和施法者的感官联结,术士和女孩都听不到声音。两人紧张地盯着。术士的施法手势已经做好,随时准备发动瞬移——那意味着只能把女孩一个人丢在山路上,但他将别无选择。

然而,兽人似乎是诚心接受草药师的这次访问,盘问之后,他们又搜查了女人的行李——她带给部落的筹码是为萨满制作的强力药水,接着就领着她向山林深处走去。

术士继续带着朵朵远远地追随者女人。由于兽人斥候引领,船长的妻子不再策马飞奔,他们的脚步也可以放慢下来,路上还吃了一些干粮。术士一边关注着法师之眼传回的影像,一边警戒着两边的山林。这部分山区夹在人类和兽人的聚落之间,应该没有怪物,但是野兽出没也是常事。朵朵专注在妈妈身上,一点没有害怕或者疲惫的样子。

然而太阳开始西斜。术士估算着兽人的巡逻范围和回程的时间,决定不能继续让孩子冒险了。他叫住朵朵,尽可能柔和地对她说:“朵朵,我们今天已经不听妈妈的话往山里走了这么远了,可是我们还必须在天黑之前回家,明白吗?所以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

朵朵头也不抬,紧紧抿着嘴。有一阵子,男人已经做好了应付一个大哭大闹坐地耍赖的四岁女孩的准备了。但是女孩的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开口说道:“我们就走到那边那个拐弯的地方可以吗?”

两人在小路拐弯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术士让孩子靠在自己的怀里。他们各怀心事,沉默不语,视线追随着女人的背影在越来越浓密的林间穿行。过了一会儿,隐形的眼睛不再前进,船长的妻子和两个兽人斥候一起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模糊纷杂的树影当中。

最后,还是小女孩先起身说“我们走吧”。此刻,那张稚嫩的脸上望着远处的眼睛和倔强扬起的下巴,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

他们已经走出了将近十哩地。回去的路上,术士想方设法逗女孩开心,不时变个蓝色的小鸟,讲一些半真半假的怪物故事,同时发现女孩认识的林间植物比自己多多了。女孩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术士自己也是强打精神。走了一阵,男人把女孩抱了起来。阳光的颜色越来越暖,风却开始变冷。他们快走出山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黑暗的林木中间充满了各种白天听不到的怪异声响,似乎声响本身就可以幻化出充满敌意的怪影。其间术士用一只手施展了两次闪光术,分别惊走了一头熊和一群狼,或许其中还有冬狼,因为他感觉到不同寻常的寒意,但术士也没有敢回头查看。如果冬狼在这个月份就已经出现的话,今年的冬天恐怕不那么好熬了。

有关狼和熊的事,趴在男人肩头熟睡的朵朵都不知道。术士将她放到床上的之后,手臂半天不能动弹。他为女孩盖好被子,起身走出房间,轻轻掩上门,走到院子里,坐在石桌边整个夏天他熟悉的位置上。

夜凉如水,孤独也象潮水一样涌上来。

接下来的几天,术士像久病初愈后捡起曾经熟悉的工具一样,慢慢找回了自己做父亲的技能。穿衣、做饭,各种无聊有趣的游戏,有睡前的故事,还有安全第一的冒险。由妈妈一个人带大的朵朵似乎既害怕又渴望这样的冒险,比如走进树林、爬上树杈,挥舞短剑。况且他还有新奇的魔术和奇妙的异世界传说。从生涩尴尬到轻车熟路,术士记起了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好父亲。

然而,这一切术士做得心不在焉,好在没出大错,小错——比如烧糊的燕麦或者词不达意的童话,都能轻易化解。毕竟,总不能时刻在孩子面前拿着投射盘。要时常把感官切换到法师之眼的视角,好比随时分身做两个人。而要在一天当中随时维持法术的存续,也极端消耗精力。夜晚,当朵朵睡去之后,术士就完全沉浸在七哩地之外山林中的那个分身当中,透过形状和色彩都扭曲的视线紧盯着道路的尽头,不敢合眼。然而睡意总是从四面八方不可抵挡地滚滚而来,压垮他的神经。每当从无梦的深渊中无理由地惊醒,他便起身走到屋外,让寒气浸满胸口。在太阳升起之前,他看见白霜如何在浓雾的掩蔽下静静地爬过了草地、树梢和岩壁;看见花园地面上非自然的黑影流动着变换着肢体:看见猫头鹰俯冲下来杀死田鼠。

当然,在她没有踏上归途之前,即使透过法师之眼,他也看不见他想看的。树丛晃动,阴影凌乱,只是路过的野兽而已。但术士仍然坚持守望者。

四天。

第五天清晨,这次可能是因为照到脸上的阳光,术士又一次大汗淋漓地醒来。从桌边直起身,喘息着按着狂跳的心口。“她回来了”,他跑过去拍醒朵朵,“快起床,妈妈回来了!”

中途,在不用法师之眼就可以互相看到的距离上,朵朵叫着“妈妈”跑了过去,术士却放慢了脚步。趁着船长的妻子跳下马来、把女儿迎到怀里左亲右抱的时候,他擦去了眼角滚热的液体。术士走到母女俩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望着她们。他的两只手使劲绞在一起,似乎不这么做,它们就会脱离他的意志去做什么事情。蹲在地上的女人抬起头,仰着脸向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却也没法掩饰明显的消瘦与疲惫。衣裙依然整齐干净,没有系发带,大波浪披散在肩头,胸前挂着白色花瓣的护身符。

“谢谢你照顾朵朵。”

“她很乖。你还好吗?”

“还好”,船长的妻子站起身,“边走边说吧”。

尽管只隔了三天,同样是上午,回去的路明显感觉比来时更冷了。一片横亘南北的冬云遮蔽了太阳,也抹去了森林的色彩。草药师拿出一口袋洗净的熟透莓果给坐在马背上的女儿吃。三个人并肩往家走去,脚下已是一层松软的落叶咔嚓作响。

“既然你按预想的时间回来了,我猜一切还算顺利?”

“好多事,有好有坏。兽人的饭菜难以下咽,但他们的火神舞值得一看。总之,没有相差太远……如你所知,我留在部落三天是为了现场为萨满炼出苍白长老煎药,因为需要萨满本人的鲜血。带去的设备毕竟不如在实验室里应手,环境又……不太好,中间出了几次麻烦。好在都应付过来了”,女人撩了撩头发,微笑道,“单就炼药而言,我还是很有自信的。”

“他们……”,术士踌躇了一阵子,几乎放弃了,但还是接下去说,“有没有为难你?”

一片阴影倏忽掠过。或许是飞鸟。女人下意识地抬手收紧领口。

“没有,怎么会。”她说道,甚至还轻笑了一下。但是太晚了,片刻的迟疑已经在两人中间刻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男人仍旧盯着行走的脚尖,紧绷着下巴,双拳紧紧握起。落叶碎裂的声音变得刺耳。终于开口的时候,船长的妻子说:

“我们都是长大的成年人了,自己想要做什么事或者想要成为什么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们都知道得很清楚,不是么?想要走下去,我没有选择。有谁不是在违背着自己的意愿做着很多事?和我曾经付出的代价相比,这只是很平常的。况且”,女人把护符握在手中,“有它,一切也可以变得没那么艰难了,为此,我也必须感谢你”。

慢慢地,术士放松了拳头,肩膀疲惫地塌了下来。他抬头望向天空,一群候鸟正在结队南飞。

“你要做的事,结果如何?”

“第三场雪”,船长的妻子说,“古伦·血齿给我的承诺是这个冬天的第三场雪。目前,迁徙者仍被拒在山寨之外自生自灭,但根据传统,外来者将在冬天第三场雪后有权挑战酋长。结果是,要么,血齿打败难民首领——如果我的药剂真的有效的话,那么,部落就将接收新来的一百二十名兽人,下山劫掠就是他们唯一的活路;要么,老酋长战败,外来者接管两个部落,免不了一场火并,兽人总人口会下降不少。但难民是被人类帝国赶过来的,下山就不是劫掠这么简单了。总之……还有最多两个月。和我预计的相比,不好,也没有更糟。”

“到时候村子怎么办?”

“我一回去就会警告他们。应该还有时间向路锡安寻求庇护”,停了一下,船长的妻子又加上了一句,“但愿吧。”

“那你呢?”,术士望向女人。她还是那番淡然的神色,步履有些蹒跚,速度却丝毫不减。男人一把拉住她的手:“你怎么办?”。女人吃了一惊,停了下来。马背上的孩子也吃了一惊,不再往嘴里塞莓果。不等女人回答,术士冲口而出:

“跟我走吧,我带你走!”

船长的妻子望着他。面前的男人,看上去就和峭壁上的那座塔一样:残缺、破碎、倾斜、精疲力尽,早已向日夜侵蚀的风浪投降;不断地修修补补,不知道哪里还是最初的模样;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还蛰伏着黑暗的下界生物,一心等待着摇摇欲坠的束缚法阵崩坏。然而,塔仍然屹立不倒,或许是魔法,或许只是一株不死植物的藤蔓渗透在它的每一块砖当中支撑着它。偶尔,在某些不特定的时刻,寒冷的夜晚或者和煦的下午,如果你足够靠近并伸手触摸,塔会突然显现出另外一副模样,坚固、温暖,充满活力,彷佛再为你扛住一百年的风浪也不在话下。

船长的妻子望着他。此时,在他凌乱的头发和数天未刮的胡茬中间,那双藏在阴影中的眼睛里燃烧的是十几岁少年的热切,好像某天深夜高塔窗口迸射出的光芒。她感觉到他的双手滚烫的热度,让她想起她把他从海滩拖回家时她怀中那具灼烧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女人的眼中似乎也有点燃的火花。

然而,船长的妻子眼中的神色黯淡下来,她伸出没有被他握住的那只手,轻轻抚过他凹陷的脸颊,柔声说道:

“你带我走?你若能带我去什么地方,又怎会在这里困守十九年?”

女人脸上悲伤的微笑,仿佛无边的细雨无声地落入无底的虚空。从她这里,已经可以看得见远方的高塔。它站立在深秋正午阴云遮蔽的太阳下方,残缺、破碎、倾斜,不知何处发出开裂的声响,轰然不绝。男人的肩背,像那个雷雨之夜塔迎风面的那道矮墙一样坍塌了下来。他松开了手,转过头,瘦长的身子晃了晃,才努力迈开腿向前走去。

女人牵着马跟了上去。“有件事我早该跟你说的”,她说,深深吸了口气。

“入冬之后,他就回来把我和朵朵接走。我们会去东方定居,也许是金乌港。”

术士的脚步顿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停下。他戴上兜帽,把脸藏在阴影之中。不过反正他走得如此之快,女人只能跟在她身后,看不到他紧咬的嘴唇和起伏的胸膛,也看不到罩袍下他手臂上绽开的伤口。

“总之你能离开这鬼地方就是最好的了。”最后他说。

太阳落山之前,他们在山口分手。船长的妻子带着朵朵回到自己的家中,术士穿过稀树林的小径向海边颓败的高塔走去。

一个月之后,降下了第一场雪。即使早就预知今年冬天格外难熬,凶猛的寒潮还是令这片海岸山区猝不及防。那天夜里,刺骨的北风像梦魇挟裹着冻结的雾气狂奔,所到之处都覆上冰霜,直扑到海岸边才戛然止步。船长的妻子用多了一倍的劈柴生起炉火,给朵朵盖上了白熊皮被,又用了多一倍的时间才哄得女孩在呼啸的风声中睡去,自己却辗转不能成眠。在火光跃动的阴影中,她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剥落、消散。她想起身,却一动也不能动。但慢慢地,她眼中的疑惑和恐惧变成了释然,就好像明白了正在消失的是什么,也不再试图去追回它了,即使这意味着她将永远失去它。

黎明前一个小时,风雪渐息。她睡着了。

这时候,术士来到了船长妻子的家门口。他抖抖大衣上的雪花,喘了口气,踏着齐膝深的积雪,慢慢走进院子,走到屋门前。他在那里站立了许久,一度手指捻动,似乎在准备什么法术,但随即放弃了。他回头走到院子一侧的石桌旁,用手扫开了石凳上厚厚的积雪,坐了下来。环视着四周。水井,花架,精灵雕像,工具房,花圃间九道弯曲的小径,曾经熟悉的一切而今只剩下泛着幽光的白色轮廓。他似乎在一个一个地辨认它们。随后,他站起身,默念着咒语,两手间出现了一个淡黄色的光球。随着他双手缓缓的舞动,光球所到之处,房门前、窗棂下,园中路径直到通向院外通衢的道路上的积雪都融化了。其它地方仍然丝毫未动,一些越冬的植物需要积雪的保护,朵朵也可以玩上一阵子。做完这一切,术士又回头看了一会儿,便走入了夜色当中,每一步都拖着一个深深的脚印。

这是术士最后一次来到船长妻子的花园。

船长带妻子离开的那天,只有十几个村民跑到码头来看热闹。大部分人已经或正在想办法迁往路锡安,村庄已经基本上被抛弃了。对草药师的离开,他们只是冷漠地看着。有个女人喊了一句:“你怎么能这样把我们丢给兽人!?”但也没有人呼应她。

搬家去远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大大小小的打包装箱,里里外外忙着,还要照看孩子,但船长的妻子看上去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即使停下来扶着腰喘上一口气,也都是选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在夕阳的余晖中,为合适的海风等待了一天的“边疆号”缓缓离岸。那座带花园的房子连同女主人不会讲述的故事一起,就这样被抛在了身后。船长的妻子直到登船也没有顾得上回头望上一眼。

即使她回望海边的悬崖,也看不见高塔最上一层窗内眺望的男人。术士目送着帆船驶出港口,驶入夕阳染红的广阔水面。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起身走进塔中最黑暗的房间,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入夜后,南风劲急,夜空清朗,繁星满天,“边疆号”满帆夜航。船长的妻子披着毛皮披风站在船尾,却敞开了领口,让凛冽的海风穿过胸膛。银色的星光在她脸盘柔和的曲线间投下深邃的阴影。她挺拔的身姿一动不动,唯有长发迎风飞舞,好像船尾的另一座雕像。地平线的尽头,熟悉的海岸线在沉沉的夜幕下依稀可见。

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在隐约可以看见海岸峭壁轮廓的那个方向,地平线的上方,一片黑暗——绝对的、纯粹的、永恒睡眠一般的黑暗——像一滴墨水洒在白纸上洇开一样在夜空中迅速扩展。几秒钟之内,形成了一片有二十个满月大小的黑色椭圆形,仿佛幽蓝天空中的一个深渊,吞噬了范围之内所有的光亮。而在它的边缘,尚未湮灭的星光似乎因为恐惧而变得疯狂起来。

船长的妻子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时,深渊的中心开始有亮紫色的闪电闪耀,隐约有大量黑影以扭曲的形态在闪电中间盘旋飞行,但“边疆号”已经驶出如此之远,听不见任何声音。借着闪电的光芒,峭壁上高塔的形状显现出来。

不知何时,船长已站在她的身边。“这是什么东西?”即使像他这样见多识广的男人,也不由得感到惊恐。

接下来,高塔顶端爆发出一个很小但是很强烈的闪光,船长的妻子看到有什么东西向空中的深渊投射过去——在这么远的地方,她本不应该看到。然而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这一点,爆炸就发生了。

那是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壮观烟花,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诡异地沉默片刻,雷声便不由分说地冲撞过来。数分钟过后,一阵波浪让船体剧烈地晃动起来。船员们都聚集到了甲板上。仍然有燃烧的物体从黑洞原先所在的位置飞溅出来。

“诸神在上!是海边那座塔么?是里边的法师释放出来的恶魔吗?”船长一手挡住眼睛,一手抱住了他的妻子。可是女人的身体硬得像一棵松树。火光在她的眼中跳跃。她立在那里,平静得像北地人用冰雕刻的女神像,像山谷里即将冰冻的池塘,像冬天第一场雪后的清晨,她走出屋门时,看到石桌上摆着的那个不属于她的、却又熟悉的蓝色的玻璃酒杯。唯有仔细观察,才能看到她紧紧捏着船舷的双手,指尖都已嵌进了木板的裂缝中。

“传送门。”

最后,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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