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季——多事之秋系列

1976年7月27日的晚上,排练完节目,九点半洗漱后熄灯上了床,我没有一点睡意,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几天天气很闷热,今天尤其憋闷,太阳落山到天黑九点多还凉爽不下来。隔着蚊帐只觉得热,恨不得脱下背心,光着膀子睡觉。可是,这是在步兵兄弟部队,不能造次!我是个坦克兵,团队在高平,前些日子7月5日,接到了借调到所属的步兵二十八军八十二师宣传队的通知,立刻行动,现在正躺在师宣传队在洪洞驻地的宿舍里的床上。我如今是技术兵种的代表,军人风纪、作息起居得表现的有点文化,不能有损坦克兵的声誉。

八十二师宣传队的人员比较多,男队员分两间屋子住宿,床铺是上下铺,我分配的是下铺。西边是师步兵连宿舍。营区以前仿佛是所不小的学校,宿舍就是原来的教室,外边是一片大操场。队里没有几个女兵,据说她们住在前边的师招待所里。1969年到三十八军看望在部队的兄长时我才知道,步兵的运载工具是马车,是真正的大马套拉的两轮或者四轮车。这与我们坦克兵截然不同,那时的坦克部队再差劲的运输也是解放牌大卡车,后来还装备了一批两吨半的罗马尼亚产 “喀尔巴阡山”载重车。二十八军是步兵部队,不能例外,师里的步兵连就有几辆马车,在我们这排宿舍房子的最西头,专门搭盖有间大的马厩喂养马匹,马儿喂养的很壮实,我没事散步时常常溜达过去看看可爱的牲口。据说连里有专门驾驭大车和饲养员的兵种——没有一点歧视步兵老大哥的意思啊!

当时的部队不重视军事训练,却注重宣传教育。前一年的三月份,我们坦克团——那时还属于坦克九师,在驻地组成了创作组,创作出一批小节目,后来又成立团宣传队,排练磨合节目,最后从中筛选出一个半到两个小时的比较成熟的小节目演出。小节目有数来宝、山东快书、诗歌朗诵,小歌舞、小话剧,独唱、小合唱,乐器独奏,器乐合奏等等。先是给我们坦克师里各团及我们团的友邻单位慰问演出,大致转了一圈。

时间到了75年年底,上级宣布:坦克九师撤销,各坦克团分配给不同的步兵部队,我们团配属了步兵二十八军。我们团的宣传队不知是碰巧了,还是团里有意为之,总之是没有解散,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些节目之后,就奔赴二十八军行“见面礼”,巡回演出去了。

小小的坦克团宣传队,十几个人,全是男子汉,高平当地人戏称我们是“公宣队”。别看我们人员不多,都是小伙子,大家一专多能,演出的节目可不少,演出的质量都还可以。节目大多是自编的,反映连队的生活,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每次演出,笑声不绝,掌声不断。演奏的器乐曲子也是选择大众喜闻乐见的,或自创于部队生活的,同样受到了部队战士的欢迎。更为“神奇”的是有个器乐合奏,几乎所有人员都换成西洋乐器上台:六把小提琴(其中两把小提演奏中提琴谱子)、大提琴、长笛、黑管、小号、圆号、长号和手风琴,演奏罗马尼亚名曲“云雀”。当时,罗马尼亚是兄弟的社会主义国家,谁都不能给它扣上资产阶级的帽子,我们的上级无法“枪毙”这支外国曲子。我在预先配器的时候,尽量根据个人演奏水平配置编排。演出曲子时,欢快的节奏、华彩的乐段,还有模拟的鸟鸣雀啼声,一下就打动了战士的心扉,效果出人意料,每次演奏结束,都被鼓掌返场,成了保留节目之一。

当时的二十八军,每个师都有宣传队,风格各有不同,有以小节目为主,有以杂技为主,有以戏剧为主,专业水平很高。但就这样,坦克团和团宣传队给军里留下了良好印象。回到驻地不久,团宣传股长上调军里高就,团宣传干事调军任宣传干事。

此时二十八军的八十二师宣传队正在排练整本京剧《杜鹃山》,过段时间北京军区司令秦基伟要在这里参加的一个会议,《杜鹃山》准备为会议和首长演出。原来队里的小号演奏员退伍了,师里一时寻觅不到吹小号的,我们团宣传队慰问演出时,他们感到我演奏小号还可以,就临时借调我到八十二师参加他们宣传队的演出,在乐队吹奏小号。

师宣传队已经排练了一段时间了,我到了以后,每天加班加点苦练,不能因为我拉后腿耽误正式演出,丢我的人,丢坦克团的人!还好,这些天能赶上排练进度了。

但是今晚上睡不着并不是因为业务问题,天气闷热潮湿是个原因,另外还有种要出事的预感,一种莫名的感觉令我烦躁不安,是什么,不知道,辗转反复就是睡不着。于是我摸黑探起身子,摸了摸在往常的位置上已经摆放好的解放鞋,摸了摸枕头右边叠折好的军装军裤和枕头左边的眼镜。撩了下蚊帐,嗯,没有掖到褥子下——这样紧急集合能省几秒钟——这是习惯,我在坦克部队(包括在连里)紧急集合从来是头几名,然后闭眼,强迫躺平,不断地默数羊群,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第二天7月28日凌晨时分,突然好像隐约听到了轰隆声,我猛地坐起,还没有反应,紧接着大地和床铺上下颠簸起来,我本能地摸起眼镜,趿拉上鞋子,抓起衣裤,另一只手顺手攥住被子,拼命往外跑,边跑边叫:地震啦!第一个跑到了室外。到了外边,一边大叫:地震啦!地震啦!一边把被子搭到晾衣服绳上,同时匆忙地穿衣服和裤子。与此同时,宣传队和步兵连宿舍的门里,呼呼啦啦地跑跳出人来,基本上都是背心裤头,也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大家惊魂未定地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诉说着、议论着、猜测着。

好大一阵子,大家情绪逐渐稳定了,有个别人敢于飞跑进屋里,拽出衣裤穿上。

天色麻麻亮了,乐队队长看我和另外一个乐手的着装基本整齐,就对我们说:你们去侦查一下女同志的情况。我们走到操场,远远地看到招待所楼前有一堆人指手画脚地比划着,那几个穿军装的女同志肯定是宣传队的人,还有一些据说是临汾市体校训练队的队员,在这里借场地训练、住宿,她们之中有人披着白床单。既然我们的人无恙,我俩就没过去,转身回去复命了。

此时,我们的宿舍外边还是一堆人,步兵连就是厉害,基本上已经穿好衣裤,列队席地而坐了,我们的人却还有赤裸着膀子或者光着脚丫子的……。

步兵连连部的战士把电话机扯出来,搁到窗户台上。

一会儿他们的小战士跑来告我们说:河南地震了。一会跑来又说:好像是晋南地震了。一会又跑来说:山西北边地震了。直到上午十点多,师部来人通知说:“河北地震了”,大家才有点心绪吃了些昨晚的剩饭。

谁也不敢进屋子里,一上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下午,师里通知:河北省唐山市发生了八级地震,部队要做好救灾准备。此时,各种灾情惨状的小道消息也纷沓而至。整本《杜鹃山》显然是不适合演出了,队里让大家讨论,尽快编凑一台抗震救灾方面的小节目,准备救灾时候在现场鼓舞士气。

在太阳下边,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里一下午,凑出了个节目表。我记得乐队提出的一个曲目是器乐合奏《黄河》片段,曲调应源于钢琴伴奏交响乐《黄河》,编写任务交给了我。我心说:真是多嘴惹的祸!这是自作自受,赶着鸭子上架!

大家把小桌子和小板凳搬到外边,开会,写东西什么的。需要什么东西,跑步进屋内,抓到就跑出。晚上睡觉时间到了,大家从室外腻腻歪歪地走到屋里各自的床上,相互小声议论:还会不会再震了?一晚上几乎都是和衣而睡,盖着上衣,一下猛醒,一会迷糊,一会又警醒,有人干脆睁着眼,谁也睡也睡不踏实,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白天,大家在室外活动,到晚上了,还得痛苦熬一宿。

大地震后的第四天早上,将近五点,朦胧中我醒了,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窗外东方刚有微微的鱼肚白,屋子里还是黑蒙蒙的;听到满屋子鼾声大作,此起彼伏,寻思着闭眼再眯一会儿。就在这时,听到房子的西边传来噪杂声,接着听到一匹马从远处疾驶而来,由弱渐强的马蹄声踏过了宣传队宿舍房门,接着又有人跟着跑来的“啪啪”脚步声,我猜想这是步兵连的马跑了。果然,追赶马儿的战士喊了声:马惊了!别让它跑了!话音未落,就听到我们屋里的上铺上有人猛地大喊:地震啦!地震啦!说完叽里咕噜地跳下跑了出去。瞬间,“地震啦”的叫喊声四起,嘁哩喀喳、噼里啪啦,全屋子的人都跑着、跳着跃出房门。我明明意识到是马儿惊了,可是此情此景,由不得你跟着大家心慌意乱地奔出房门,这次都没有顾上抓拿被子!我们这边一喊一乱一跑,带动了步兵连,连的战士和干部纷纷也都奔跑了出来。

在外边,大家相互瞅着,纷纷发出肯定句:地震啦!然后是疑问句:地震啦?我说:是步兵连的马儿惊跑了吧?大家面面相觑。正在这时候,那个战士牵着惊马从东边过来了,他看着屋外一堆人说:你们怎么了?!

大家哄笑起来,述说着刚才的“险情”。

这些天大家伙每天夜里惊恐焦虑地睡不好觉。小提琴手小秦睡在上铺,快到天亮时刚迷糊着,突然听到有人叫喊,立刻反应地震了,于是大叫着跳下床跑出去了。小锣睡在下铺,睡梦中猛地听到有人叫嚷地震,眼睛都没有睁开就赶紧拔腿逃窜,迷迷糊糊地一头撞上了房子进门用砖头砌起来的照壁。这就是座搁放洗脸盆的台子,台子上边有一定高度的单砖墙算作照壁。小锣心想:坏了,房子塌了。挣扎着连滚带爬地逃出来。在上铺睡觉的副队长,练过武术,此时睡意正酣,大家骚乱起来,他一个激灵,鲤鱼打挺从床上一跃而下,恰好跳到了小锣的腰上,副队长摔倒了,心想:地上有死人了,可不得了!又一个鹞子翻身,直接从窗子上跳了出来……

其他人还有闪了腰的,扭了脚的,磕皮蹭破者不计其数。伤势最重的就是小锣,前额撞墙出血了,腰部挫伤,而屋里的照壁竟然被他撞出了一条裂缝。

随后的几天里,师里一会通知今天可能有强余震。明天通知要防震,几天晚上苦等地震睡不好觉,把大家熬坏了。宣传队的同仁想出了办法,大家自由结合,把床铺搬在操场上,上下床摆摞好,上边的床上铺上雨衣防雨,成了带棚子的床铺;上下床的战士合挤在下边的床上休息、睡觉。虽然挤了点,但是悬着的心能搁下来了,好歹都能睡个好觉啦。步兵连看到我们这样,很是羡慕,先是他们的副连长而后文书,接着全连战士接二连三地都搬出来睡了,这样才能够保证体力嘛。

到了八月十五号,师里通知:北京军区几乎所有部队都去唐山救灾了,二十八军是北京军区驻地位置最南边的一个军,从现在起,也要随时准备奔赴唐山灾区抗震救灾。每天紧急战备,白天打好背包待命,一声令下就轻装出发。每人只能携带随身物品和背包,其余衣物一律打包留守;衣物外包上要大字写明家庭住址及收件人姓名;并且,每个人都必须要写一份“决心书”(实际上就是给家里的“遗书”),保存到自己的留守衣物里。如此一来,每天战备待命,哪里还有心思作曲排练节目呢?队领导和我们大约都在暗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间在再说吧。

在等待中又度过了一个星期,师里来了正式通知:二十八军防震抗震,暂时不前往灾区,原地待命;秦基伟司令要参加的会议,因抗震救灾的缘故,延后进行:师宣传队解散。

再接下来的几天就是开会总结,清理器材、道具、乐器等具体的杂事啦。

八月二十九日,我带着八十二师政治部给我的鉴定表和一摞我煞费苦心却未完成的器乐曲《黄河》的总谱,回到了高平我的坦克团连队。

在连队里,我从衣物包里翻出那份《决心书》看了看,幼稚的、血性的、悲壮的使我直起鸡皮疙瘩,赶紧撕碎扔掉了。

(本文有演绎)

不同时期的团宣传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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