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记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已无法确定。
分明记得老房子前的那一排蜂箱,记得爷爷出殡时坟前的那棵大树,记得弟弟出生时我的茫然大哭,记得外婆门前大枣树下的嬉戏。可是几乎没有人相信我,是啊,那时的我,才一周岁,两周岁,能记得那些吗?
记忆中的东西,常常把幻想和现实掺合一起,有意无意地突出一些东西淡化另一些东西,已经真假虚实难辨。正如假话说得多了,在说给别人听的时候已经顺溜得不再打结的时候,讲述者会在心里停顿一下,怀疑自己在撒谎,可仍旧会不假思索地说下去,说下去,信了自己。
但我确定有一部分是完全真实的,那些遥远而又充满生机的记忆,神秘地融入生命,蛰伏在心底,总会在不经意间让我或温暖如墨,或百般回味,或不知所措,或心如刀绞。尤其某个午夜梦回时,当千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有一种愿望强烈到让我窒息:我真的想回到小时候,回到那个不完美的童年。
一、乡村的清晨总是湿漉漉的,那种清凉的感觉如同生命的密码
在记忆里,乡村的清晨总是湿漉漉的。薄雾笼罩着田野,草丛上挂满晶莹透亮的露珠,树梢也会被不断飞起的鸟儿惊动,晃下一滴滴清凉的露水。
天微微地亮了,我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我听到鸡群在鸡舍里急不可耐地想出来,公鸡一会儿在扯着嗓子高声啼叫,一会儿用硬邦邦的嘴巴叨着堵鸡舍的纸板子,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母鸡也在不住地“咕咕咕”叫着,偶尔还会传出某两只鸡相互啄咬的打斗声和杀鸡似的惨叫声。我听到小猪也也爬起来了,它把嘴伸进猪槽里,把稀汤水吹得“呼噜呼噜”响,当它发现怎么努力也捞不出一点儿稠东西的时候,就边拱猪圈门边大声“哼哼”。我听到母牛围着牛槽来回踱步的声音,小牛犊把草筛子顶掉了地上。
我听到父母起床了。妈妈把鸡笼打开,院子里马上欢腾了起来。她往地上撒了一碗粮食,鸡群安静了很多,只剩下它们吃食时嘴巴啄地的“梆梆”声。她把大门打开,小狗“汪”地叫了一声,就一溜烟地冲出了大门,小牛犊也“哞哞”地叫着,头也不回地出去撒欢了。爸爸在给母牛拌草,母牛用清脆的咀嚼声表达着心满意足。
隔壁的院子里传来“嚓嚓嚓”的声音,那是邻居在用铲子刮锅底下的油烟渣子。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在屋后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夹杂着男人的咳嗽声,那是有人牵着已经喂好了牛去地里干活。
妈妈在窗外吩咐,稀饭已经煮开了,馍已经放在箅子上了,她和爸爸要去地里干活了,让我和弟弟再少睡一会儿就起来,看管着鸡鸭猪牛,再加些柴,让饭多煮一会儿。
一听到父母关上大门远去的声音,我马上睡意全无,赶紧穿衣并开始喊弟弟起床。水从压水井中流出,把手冰得生疼生疼的。在我一迭迭的催促声中,弟弟终于爬了起来,他慢悠悠地打完了哈欠伸完了懒腰撒完了尿抠完了眼屎洗好了脸为牛续了续草,又装模作样地扫了几下院子。
完成了妈妈交代的任务,我们站在屋顶往远处望。太阳从薄雾中慢慢露了出来,雾气在渐渐消散,远处的村庄显现出了白杨树包围着红砖青瓦的样子。田野里零星地散落着忙碌的小人,有的在拔草,有的在锄地,有的在打农药,有的在摘豆子.......我们往自己的几处庄稼地里望,没有看到父母的影子。“他们肯定在棉花地里逮虫子!”我俩断言。我们几乎看到了父母被露水打湿了的衣服,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在沉默中看着小牛犊和小狗在门前的空地上嬉闹,并在它们偶尔要发怒开仗的时候,呵斥上几声。
清新的风,夹着花香,草香,各种果实的香,让人有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这种春华秋实的感觉,会在成年后的某个瞬间将我击中,如同获得生命的密码一样打通全身的关节,带我秒回三十年前的清晨。
二、乡村的夜晚,静得吓人,黑得无边
夕阳西下,母牛一声声地召唤着孩子回到身边,鸡鸭也填饱了肚子被圈进笼子,村子慢慢安静下来。下地干活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炊烟从各个小院缓缓升起,飘出烟熏火燎的柴禾味、爆葱花的香味。这是小村最温馨的时候,是人们最放松的时候。每次闻到这种混合的味道,我都会感到特别温暖,温暖到想哭。
村里人都吃得简单,不一会儿,人们就端着饭碗出来了,三五成群地围坐在大树下、石板上。人们照例要看看别人的家的饭菜,如果谁家的饭里有几根肉丝、几块鸡蛋甚至只是加了西红柿,都会引来别人家孩子的眼馋,照例会被这家主人热情地盛了一大碗来。
在有月光或者蚊虫不太多的夜晚,人们围坐良久,谈古论今,家长里短,闲话桑麻,就连平时最不爱言语的人,也要搜刮肠子讲个离奇的故事以显示自己的博闻:“前几天我到大老表家,听到他三舅爷说了个稀奇事........。”说者不免夸大其词、添油加醋,听者却十分配合地一会儿大笑,一会儿惊呼,一会儿表示疑问,一会儿十分信服。
孩子们也会央求大人讲几个“瞎话儿”,最感兴趣的当是那知恩图报的狐狸精、凶狠残忍的“老巴子”、“被磨盘烫红了屁股”的毛猴子。有时候孩子们也一起做游戏,直到大人一遍遍地催叫,才恋恋不舍地带着一身臭汗回到家里。
乡村的夜真静,静得让人特别贪恋被窝的温暖。乡村的夜真黑,黑得随便看到窗外门外的什么东西都觉得是有可能是怪物。偶尔或远或近地传来一两声狗吠,凭添了夜的神秘和悠远。
年幼时在夜半时听到过狼嚎的声音,翌日清晨会有大人指着它白色的球状粪便给孩子们看,顺带恐吓一句:“还哭不?再哭让狼听到,它就会去把你背走!”吓得正说话的孩子赶紧噤了声。再长大些时,供电正常了,陆续有人家买了电视,再也没有听到过有人见过狼的踪影,这个时候,电视成了饭后的唯一娱乐,人们很少围在一起聊天了。
三、拾麦穗、捡花生、刨红薯,晚上自制蜡烛坐教室,清晨呼朋引伴去上学
没有经历过农村丰收的场景的人难以真正体会到粮食的珍贵和可爱。
无论是夏收还是秋收,一旦田地的主人喜悦而疲惫地把庄稼收割完运走,就意味着谁都可以去捡拾遗落地里的麦穗、花生、红薯……甚至还有挂在包谷秆上没被发现的玉米棒子。
成群的麻雀停落在灰黄的田地里,忽而又像被一阵风卷走似的停落在不远处的大树上。
老鼠探头探脑地从地洞里钻出来,贼头贼脑地噙个花生,又哧哧溜溜地窜回窝里。
那时候大人们刚刚脱离食不果腹的岁月,对粮食有着血脉相连的感情,对他们而言,“颗粒归仓”就是一种信念,于是,前脚把粮食搬离田地,后脚就打发到孩子们里拾麦穗、捡花生、刨红薯。
孩子们结伴而行,一人拿一个小竹筐,叽叽喳喳地穿过一块又一块“豆腐块”,虽然名为干活实为放风,偶有所得就欢天喜地。所以,我长大后对浪费粮食的行为深恶痛绝,食物掉在地上总会尽量拾起食用。
小学期间赶上过一阵早晚自习风,时间持续的不长,但很难忘。吃过晚饭,我们赶到学校里读书,那时候用电还不稳定,我们找个墨水瓶子,盖子钻个小洞穿进去一些线,瓶子里倒些煤油,就是个简便好用的煤油灯。
有时候还把燃烧的蜡烛倒进小铁盒里,中间用毛线做个灯芯,也可以用。那时候到学校夜读,名为学,实为玩。
早上五点半左右,村里的小伙伴们就开始呼朋引伴,相约去学校早读。只要有一个人喊一声,需要上学的大人们就会被惊醒,催促着自家的孩子。
风是凉的,路是黑的,小伙伴们是兴奋的,拿着手电筒四处乱照,期待着发现些什么新鲜物。
从家到学校要走过一段土路,路不宽,恰能过一辆车的样子;路也不长,五分钟的距离;路的一边是浅水沟,常年一股细细的水流,路的另一边是田地,冬天清一色的小麦,春夏秋季是花生、棉花、芝麻、红薯、绿豆、玉米……。
在孩童眼里,每走过一次小路,就是一次小小而欢乐的旅游,捞小鱼、抓小蝌蚪、捕蜻蜓,三五成群地笑着闹着,扯着嗓子唱着刚学过的歌……
偶尔也会有两个调皮捣蛋的小子跌倒在水沟里,滚得全身都是泥,回家后免不了又是一顿打。
四、那默默无闻的牛,干净温顺的羊……
每到暑假,放牛放羊是孩子们常做的事。那时候不远处的山岗上还有松树,松树下还有草,孩子们会牵着牛去放牧。
如今,山岗上已经没有一棵树,只剩下裸露的石头和荒草。
坟墓总是建在田地中间,活着的人干活时,死去的人就在旁边长眠。墓地的周围总是长满荒草,那是牛填饱肚子的好地方。
我们给牛系上长长的缰绳,绳子的另一端拴在树上或钉在土里,牛就以缰绳为半径的圆内吃草,一遍又一遍地转圈,直到把草啃得光秃秃的。
小学暑假时我最常做的事是去外公家替他放羊。他退休后日复一日地到山上放羊,不免感到枯燥,我们替他几日,他就可以打打小牌变换下心情。
我和表妹一起赶着羊群到外婆家村庄的后山上,后山基本上只有松树,石少而平,草短而密,没有灌木,山林如草坪般整洁干净。风过松林,偶有松针落下,林间清凉,野花缤纷。躺在草地或者石头上真是无限惬意!
真是一段温馨难忘的时光!初中后功课多了,我们也各奔东西,再也没有朝夕相处过。
人是会对动物产生感情的。
记得有一只母牛特别温顺,很少在吃草的时候偷吃庄稼,以至于它到了被卖走的时候,我和弟弟伤心了好久。
有一只羊趁人不注意钻到外婆的厨房里,把几个馒头啃得半半拉拉的,我看到了十分生气,外婆却淡定地说:“没事,馍还能吃,羊是吃草的,它不吃肉也不吃脏东西,它最干净了。”
说来也怪,我真的很信服外婆的话,从此羊就是我心中最干净的动物。
五、暖暖的灶火,母亲忙不完的家里家外
家里家外总是干不完的活,母亲总是天黑才从地里回家。
夜幕已降临,鸡鸭已归巢,猪圈里的小猪哼哼唧唧,要么在把嘴巴浸没在猪槽的清汤寡水里吹来吹去,要么在墙角用嘴巴拱来拱去。
那时候停电是家常便饭,好在作业很少,我总是在天黑之前趴在院子里椅子上完成了作业,看会儿课外书。
课外书对那时候的我们来说是稀有物,我总是到处搜刮能看的东西哪怕是只言片语,表哥们偶然得到一本《故事会》什么的都会留着等我假期去看。
煤油灯点上,母亲开始洗菜做饭,我自觉地点燃柴禾。有时候母亲自己烧火,我就依偎在她的旁边看任何其他有字的东西。
灶火映照得脸庞发烧,温馨的感觉也直抵心底,至今想起还能瞬间回到那个温馨的时刻,仿佛脸上还留着微烫的感觉。
六、一个孩子不该承受的疼痛,使得夜晚显得那么冗长
羸弱使我安静,疼痛使我敏感。当别的孩子生龙活虎地爬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蟹,在田野里疯跑、在草窝里打滚时,我总是跟在母亲身后呻吟——头疼得想自己用针扎进去,腿疼得骨头要碎了似的。
母亲带我去城里医院检查,也让我尝过许多种道听途说的偏方,喝过许多种草药熬制的汁液,都不见效。
甚至有一次听说临乡有个“通灵”的老太太能消灾驱邪、把脉治病,母亲也带我去投医问药。
依稀记得赶了很远的路绕了很多的村庄才到目的地,院子里烟雾缭绕、信徒众多,人们鸦雀无声,满怀希望的虔诚烘托出无限神秘的气氛。
排了好久的队才轮到我们,老太太慈眉善目、和气可亲,她的桌上放着一个茶瓶,那个茶瓶给我一种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感觉。
她先从茶瓶里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点上一炷香,闭目片刻后开始唱戏一样念念有词。
后来得知她说的是我的祖先和人纠纷,对方报复到我的头上,当时我什么也听不懂,母亲却吓得脸色苍白。
最后老太太念经驱邪,摸头祝福,母亲千恩万谢、满怀期待地带我走了。
可是,疼痛仍然不打招呼地说来就来、说走不走。
很多个夜晚,疼痛如虫子一样侵蚀着膝盖,折磨得我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暗暗祷告着长夜快点过去。父母在我的要求下用力按压我的膝盖,我总是嫌弃他们的力量不够大,恨不得拿几块砖头用上。
按压的力量似乎减轻了一点疼痛,我抽抽搭搭地哭着,在迷迷糊糊中慢慢沉睡,终于,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疼痛无影无踪,只觉得大病初愈般地畅快。
久远的岁月渐渐远去,只留下支离破碎的记忆,一幕幕往事遥远而模糊,只是,当我回首往事,脑海中总会闪现一个镜头:
一个小小头发稀黄丫头,瘦得只剩一双大大的眼睛,她步履蹒跚,柔弱无力,肩上大大的包袱压得她弯腰弓背。她缓慢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她就长大了!
20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