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袋忘书
01
我叫四月。
大概十多年前,我试过亲手焚烧希望的滋味。
一个雨水的午后,我躲在一个破败的房间里,看着最后一本崭新的课本燃烧殆尽。
“我不能再上学了…”
热泪盈眶,还是忍不住,沿着瘦削的脸庞“哗哗”直流。
给父亲送殡那天,我却难过得找不到一滴眼泪来排解。
哭吧,不用伪装,往后的日子难过着呢,逞强的人生活也没见给他开路。
02
“妈,缸里没米了。”弟弟在母亲身后说。
母亲这几天老坐在窗台,望着大山发呆。
弟弟顺子比我小两岁。大概是饿了,见母亲无动于衷,又找不到我,只能自己找食材做饭。顺子懂事得早,母亲总是夸他是家里的小顶梁柱。
自从父亲去世后,家里一下子跌落到另一个境地。
大伯要来抢公庙山的那片田,公庙山脚下有一大块平地,是父亲开垦出来的,每年都有不错的收成,比远处山里的地好得多。一向温厚的伯父现在却虎视眈眈。
这年头温饱就是人们的大事儿,为了多挣一顿饱饭,善良的人会扭曲,甚至丧失人性。
大伯说我们家没男人了,我母亲又是老师,种不好田,白搁着浪费。所以堂而皇之地来抢,让人气愤的是族里的人都来帮腔。
我知道,母亲受孤立和打压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母亲坚持让我念书。
族里的人都来反对,说女娃子将来都是要嫁人的,念那么多书浪费钱,不如换来嫁妆。
我想继续念书,做梦都想。可是家里这副光景,我知道我不可能再去学校了。为了母亲和弟弟,我必须这样做。我站到母亲的面前,斩钉截铁地说:“妈,我不念书了。我回来喂猪、种田,让我弟去念吧。”
母亲终于从游离状态抽离出来,眼睛瞪大看着我,不容争辩:
“妈妈能解决所有问题的,你和你弟都要继续念书!”
“我把课本全烧了,我再念书我们不饿死也会被别人的口水淹死!”
“混账!”母亲“嚯”地站了起来,声嘶力竭道,“你爸生病的两年来,我们不也挺过去了吗?!我要做的,就是把你们从这山区送出去!”她恼怒得身体颤抖着。
我再也忍不住了,扑倒在母亲怀里大哭起来,弟弟也呜咽了,我们孤儿寡母哭作一团。
母亲才四十岁,可能太过瘦弱,她眼角已经挤满了皱纹,神情憔悴又决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是突然间,她抖了抖身体:
“哭什么哭,都给我起来!”
或许是那么一吼,母亲把自己震醒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柔柔弱弱的母亲振作起来了。
她咬了一下牙关,把家里能吃的东西搜了一遍,把梁上剩余的几根玉米取了下来,准备做饭了。
03
母亲是一名初中语文老师。我去年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是这一带山区方圆几百里唯一一个女娃,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去的。
母亲很开心,她知道我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顺子没有我学习好,但也是个上进的孩子。我们俩是母亲最大的欣慰和骄傲。
母亲开始变得与以往不同,一回到寨子里,她就“全副武装”起来,摆出一副屹立不倒的样子。
过去大家和睦相处,有说有笑,今日人人都没有给她好脸色。越是这样,母亲越不理会。
面对那些蜚短流长的讥讽,她统统当做听不见,也不解释。
“古话说的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老师呢,看她就是脑子不好使。”
“吃都吃不饱,她女儿都该生娃了还让她读书,教女娃子反叛吧不是?”
“她老公死的早,一看就是她作贱的。还要当圣母呢,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这种人!”
……
生活在大山里的人,尤其是寨子里的长舌妇,喜欢拿别人的不幸和落败来添油加醋,这成然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造言生事者不怀好意中伤,时有发生。
母亲得多坚强隐忍才能抵抗他们的指指点点和热嘲冷讽。想起她当年嫁进来时,全寨子的人宴席狂欢三天三夜,又因她是教师的身份,备受大家喜爱和长辈的称赞。
而现在,有人说她思想不正,教坏女娃子;丈夫死了,有人说他克夫命贱,还有很多人说她公然辱视族规,不尊重长辈。
今非昔比,现在想起这一切,才四十岁的她感到背脊发凉。
04
大家猜不透母亲在想什么?人人都以为族长找了她谈话,她会改变主意。
族里的前辈说,我没了父亲,弟弟还小,读了高中不读了还是嫁回村子里来,要是读大学了她供不起,最重要是会拖累弟弟。
没想到,母亲竟倔强地回道:如果四月有能力上大学了就一定供她读,弟弟考不上就回来一起供姐姐念书。
当时,在场的人都说她疯了!族长更为她不把男丁摆在第一位,愤懑摔门而去。
还有一件事,让母亲彻底沦为众矢之的——阿来离家出走。
阿来是我母亲的学生,住在我家的西边。母亲鼓励学生们努力学习,要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的梦想。
阿来的父母为了给哥哥攒彩礼,把她许给一户人家。阿来说什么也不愿意,她想念书,她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起初,阿来绝食抵抗,可是被父亲毒打了几次后,她妥协了。只是成亲的那天晚上,大家才发现她失踪了。
愤怒的阿来妈跑来我家里闹,见到母亲就冲上去打,指责她教坏了她女儿,害她全家,阿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好在我舅舅和外婆及时赶来,才平息了打斗。
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来我家串门,过去邻居们可怜我们孤儿寡母,送菜送瓜,如今大家都远远地避讳我们。
阿来最后被抓回来了,她到底逃不出这大山的威严。一年后,阿来成为了一个孩子的妈妈。
05
我们生活的寨子是围着山谷绵延星罗棋布般生长,有着大山一样淳朴却又破旧的风貌。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谁也不知道我们存活了几百年,但是族谱真真切切记载着血脉和男人的权威。
女人是传宗接代的生物。“女子无才便是德”,在这里得到了彻底展露,凡事得听从丈夫和儿子的。有时女娃的地位还不如牲口,生不出儿子的女人会被指责,甚至打骂。
母亲是隔壁小镇嫁过来的,她比谁都熟悉这里的人的生活!人们以耕田为生,家家户户养猪放羊来获取经济来源。
虽然九年义务教育早已实施,但是家里需要多个劳动力时,会不惜让孩子辍学。
寨子里丢失了一头羊比哪家孩子逃课、打架了,还要来的重要。
孩子们七八岁就学会做饭洗衣,放羊喂猪。女娃长到十五六岁就结婚了。男孩大多初中不读完就回来耕田或外出打工,挣钱盖房子娶媳妇。男男女女结合又开始下一轮的繁衍。
代代如此。
人们不知道何谓幸福何谓信仰,或许幸福就是吃不完的馍馍和肥嫩的鲜肉,信仰就是养白白胖胖的猪羊。
他们有信奉的道德,那就是母慈子孝。
他们觉得脸上有光的是自家的麦子长得别人家的高,自家的猪卖了好价钱,却从不关心孩子的成长和感受。哪家孩子反叛不听话,打一顿就完事了,不行就打两顿,三顿……“棍棒出孝子”他们说。
寨子里总有一些没有家庭温暖和缺乏教养的孩子,有的成为盗贼,有的嫁与赌徒,有的抛家弃子,有的游手好闲一辈子。
生活的愚昧和盲目,正在吞噬旺盛的生命和他们的灵魂。
06
阿来的命运,不是唯一的。每一代都有很多的阿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害怕这样的人生。
母亲不想引起公愤,准确地说,她只想让我们念书。只有把书念好了,我们才可以走出去。
寨子里的人都等着看笑话,大家都说母亲心高气傲,自讨苦吃。
有好心的媒婆登门说媒,都被这个四十来岁的瘦小女人打发走了。
生活过得很艰难,母亲却从没有丝毫的犹豫。她当爹又当娘,白天上课,下了课就下地耕种。就这样,母亲学会了犁地、耙地、扛大包等所有男人的活。
母亲总是早上四五点起床,开始她一天的劳作。先是山上打柴,割草喂猪,然后走十里路去学校上课,晚上回来接着喂猪劈柴做饭,夜里批改学生的作业或缝补洗衣。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大家都说她傻,脑子有毛病,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和生活作对。糟蹋自己。
两年多后,我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大学。与此同时,弟弟顺子考上了高中。
寨子里里外外炸开了,人们不是来祝贺,而是来嘲讽和指责的。母亲把所有的牲口卖了,加上自己的微薄工资为我凑齐了学费,却让弟弟顺子留级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做法招来了太多讨伐,学校教委勒令她离开学校。
母亲被辞退了,她不再是教师了!
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就像抽掉了她精神支柱里一个赖以活命的依仗,母亲孤苦伶仃地支撑着她的愿望和孩子的全部。这一无情的重击袭来,她倒下了。
她大病一场,昏睡中仿佛看见了我和弟弟都穿上了毕业制服,对她喊我们毕业了…
年迈的外婆扶在母亲床边,看着病弱衰老的女儿,痛哭流涕,一遍遍地问她:
“为什么啊…娘心痛…为什么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四月上学啊…”
母亲醒了,她说:因为…以后她也是一位母亲啊。
所有的女儿,将来都是别人的母亲。为人母,为人妻,不经过教养,她怎么能成为良妻贤母,懂得人情世故呢,分不清是非对错,怎么能教育好她的孩子。
听见哪些孩子在哭吗,他们迷茫又痛苦,他们本来是我们的希望。生活的贫苦不是最可怕的,毁灭孩子向上的心灵才是最可怕的,如果让一个孩子看得见生活的光芒,做母亲不是更应该看的清,看得远吗?
前来看望的族长和年长的老前辈听了她这番话,全都沉默了。
几年后,我毕业了,顺子也上了大学。毕业后我迫不及待地回了一趟老家,我母亲佝偻着背,在路口等着我,我远远看着她在笑,也许这是她最激动最开心的一次。
让人欣慰的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越来越多了。大山还是一副破旧冷峻的样子,道路却变得平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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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袋忘书,混迹自媒体圈的码字工。个人微信号:万语志(ID:wanyu-z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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