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今年八十五岁了,夕阳西下,垂暮之年。从不停留脚步的岁月从我的生命里划过,奶奶却是那个能留住岁月的人,一辈子不挪窝,一辈子的朴素,简简单单,本本真真。虽然奶奶陪伴我的岁月并不长,可无限怀旧的我,每每回忆起那片哺育我长大又充满勃勃生机的泥土地,回想起那溢满清澈阳光和翠绿色彩的儿时时光,便想起那栋砖墙斑驳的老屋。插着木栓的两扇老木门,嘎吱一声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空的院落、一排残旧的小屋,三十年前鸡鸣狗吠、桃李芬芳的热闹不再,时代的变迁洗礼了这里的一切,唯有奶奶的身影还在小院里晃动着,这里的一切她舍不掉,外面的世界变化与她无关,她的漫长而又短暂的几十年、生命里的酸甜苦辣、牵挂与羁绊,都散沐在这片叫作“荷堰”的泥土地上。
出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人是喝着野菜汤长大的,营养自然是匮乏的,那时的女人,大多不够丰腴。奶奶很瘦,但个子比较高,大概一米六五,腿是匀称修长的,无论远或近看过去,奶奶极富瘦削无骨的美感,身姿婀娜像极了赵雅芝,奶奶的美既是那个年代的艰苦造就的,也是上天眷顾着她,作为奶奶嫡亲最小的孙女,我见过奶奶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唤作“舅爷爷”和“姨奶奶”的,都是出挑个儿,舅爷爷一表人才、眉清目秀,颇具儒雅气质;姨奶奶身材更高挑,足足有一米七,瓜子脸形眉目分明,人群中远远走来,最靓眼的那一个。
奶奶是在入洞房的那一天才知道爷爷的样子,奶奶比爷爷足足高了快一个头,爷爷瘦瘦小小的,一米五五的样子,体重也不过八九十斤,与奶奶站在一起,便是众人眼里的姐弟配,可事实上,奶奶却是比爷爷小两岁的。俩人订的娃娃亲,大人们牵线搭的媒,不到入洞房的那天,都不可能知道对方的模样,直至现在,奶奶每逢有人问起她时,或夸赞她年轻生的美时,都会坐在老木椅上如小女孩赌气一般,抖动着阳光下那一道道沟壑似的皱纹,忿忿地嘟囔着:“哼,要不是爹妈做主,搁在今天,哪个要他”!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小生气,却更是可爱无比,看不到懊悔的神情,那语气更像是在说:“你个老家伙,娶了我你偷偷乐捏”。
奶奶生在新中国成立以前,见过端着刺刀长枪的日本人,见过鬼子的飞机往村子旁的镇上扔过炸弹,见过八路军在村子里打过铺盖。奶奶告诉过我,她亲眼见过小日本鬼子拿刺刀挑起小孩的身体,血淋淋的一团模糊。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奶奶还是个孩子,没上过学,不识字,少不更事,不懂为什么会打仗,只知道随着大人们东躲西藏,保命要紧。奶奶与爷爷这辈子生养了七个孩子,三儿四女,奶奶年纪大后总爱念叨:“现在的女人生孩子享福呐,我们那时在田地里插秧,插着插着,疼着疼着,受不了了,孩子就生在了秧田里,能生在床上都是享天福了!”奶奶跟那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女人们一样,十几岁开始生育,二十年里挺着大肚子劳动、生娃、带娃,没有任何精神爱好,只知道一群饿了便要张口吃饭的孩子,还有永远洗不完的屎尿布。
爷爷算是那个年代村子里的秀才,读过书能识字,还会有板有眼地谈论国家领导人,颇具个性地讲解国家大事,平常得空儿的时候,都是书和报纸不离手,一旁还放着老式的小收音机,听的永远是那两个频道。可能是奶奶不识字、没文化,所以奶奶特别爱听识字的爷爷讲各种大小事,虽然有时听不懂,但在奶奶眼里,爷爷就是离自己最近的文化人,听着听着,自个也变得有文化起来。
奶奶和爷爷会种菜园,菜园被划成六块长方形,湿润的泥土被锄头整的纹理分明,奶奶细心拿木条竹棍架起西红柿、黄瓜、苦瓜茎梗,四周种上笔直的杉树,旁边挨近挖上一个小池塘,时间久了,水面上便浮上了厚厚一层翠绿萍叶,圆圆的小叶子,密密麻麻,炎热的夏日,池塘里便是一阵阵青蛙叫,偶有几只肥硕泛着油绿斑纹的青蛙跳出池塘,蹦到菜园里,穿梭在鲜艳欲滴的蔬菜丛中,我便四处追赶,非要逮上一只来玩。
奶奶和爷爷特会育菜苗、辣椒秧苗,小心拿谷梗捆好,挑到镇上集市上卖,一毛钱一根秧子,五毛钱一小捆,爷爷找个街边的地,就摆开了,抽着旱烟,怡然带笑地望着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们,八十年代末的马路牙子上汽车并不多,一辆老式桑塔纳轿车经过,车轮碾起飘扬的灰尘,迷蒙了爷爷的眼睛,他也是吧嗒着老烟叶,饶有兴趣地盯着车子看过去。奶奶和爷爷育辣椒苗可是一把好手,种出来的辣椒苗色泽浓绿、茎秆强壮,常常是一上午就卖完了。
菜苗都卖完后,爷爷会拿手指沾沾口水,细细地捻起每张角角分分的零钱数着,然后高兴地把赚来的十几二十几块钱用布手帕包好,跟包粽子似的叠好,小心翼翼地搁进棉布外套里衬的口袋里,转身就到菜市场里边继续转悠,买上两块白豆腐、半斤猪肉,放进竹篮里,扁担两头一挑,扛在瘦弱单薄却非常有力的肩膀上,轻快地迈起双脚,半个多小时走完两里路,赶在晌午前,一路沿着马路奔回村子,把买的菜递给奶奶,便去找着搪瓷缸子到厨房水缸里舀水喝了,咕噜咕噜地喝上一大口,再拿毛巾泡脸盆里唰拉一通洗脸。
奶奶把用柴火灶煎好的豆腐块、土鸡蛋饼端上小木桌,热气腾腾泛着天然的菜油香,还有炒好的青椒肉丝、花生米,这时爷爷便照常给自己倒上一杯粮食白酒,端坐在木椅上,顺着杯沿抿上一小口,再夹上几颗花生米嚼的咔嘣脆。奶奶盛上一碗白米饭,递给爷爷一个空碗,也坐下来吃起来,奶奶吃饭极秀气,拿筷子轻轻夹上一块菜,放进嘴里咬上一小口,细细地嚼烂了才吞下,旁人听不见半点声响。奶奶不识字,饭桌上,她与爷爷谈的最多的是牛喂草了没、明日菜苗还可以卖几多、隔壁婆婆今天缠了好多草把子。奶奶会做菜,爷爷爱吃菜,那时的他们不知道啥叫山珍海味,也没见过,桌上大多是自家种的菜、自家鸡下的蛋、自家的油和米,都是最天然的食材,吃着奶奶精心做出来的菜,爷爷便觉着是山珍海味。
奶奶是旧时最勤劳的女人,坚韧而简单,下着秧田也能生孩子,干着永远干不完的农活,还要照顾几个孩子,菜园田地里从未荒芜过,小时的记忆中,门前有高粱、扁豆,院里有橘子、桃子,菜园里有新鲜的西红柿、黄瓜、烧瓜,屋后地里还有土豆、红薯、花生,鸡屋里的土鸡每天下着蛋,抓出来都是热乎乎的,随手一摘一捡都能丢到锅里做出一顿健康美味。年轻的奶奶会干农活,好几担农田,锄田、插秧、割谷样样都麻利,每年割完谷打完谷之后,奶奶便会和家里人一起把黄色的谷梗摞起来,捆成一堆一堆,叠放在一起,做成一个大大的草堆,空闲的时候,搬个小凳坐在草堆边,卸下一捆一捆,一小把一小把抽出来,折弯了缠成一个个草把子,用作做饭时生火的材料。
奶奶住的荷堰村有有二三十户人家,错落有致,像梯田似的一层层分布,村子里最下游有条蜿蜒水深的大河,据老人们说是从长江流过来的,应该是长江的支流。老屋旁有一条长长的水渠,村里每个星期会抽水,水用来灌溉庄稼。水渠的水用电泵从大河里抽上来,接着盘口粗的大胶皮管子,水流潺潺,伴着渠两侧的青草和野花香,水也是分外的清澈芳香,一直流向屋后菜园旁的池塘,流向一块块种着庄稼的田地里。
抽水的时候,也是我和小伙伴们最欢快的时候,穿着土棉裤衩“扑咚”就往水渠里跳,用双手紧紧地扶着两边的渠沿,学做游泳的样子趴下身子用双脚往后蹬,却丝毫不敢松手,清凉的水花飞溅,我和哥哥玩的“咯咯”笑,乐得停不下来!奶奶也会提个铁皮桶,往屋旁的水渠里一舀,瘦瘦的手臂有力地往上一扯,拎着桶便走到菜园里浇菜去了,那些绿意盎然的蔬菜被奶奶当作年幼的孩子,细心地呵护与滋养着,菜一天比一天长得好,捋一把洗好了放盆里,脆嫩青绿的透亮。
晚饭后的夏日傍晚,奶奶喜欢搬出木椅坐在屋前空地上打着蒲扇,爷爷最爱躺在他那把钟爱的竹制躺椅上,赤着胳膊,套个背心,和奶奶一起摇着蒲扇,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慢悠悠地闲聊着,住在南头或北头的哪家熟人来了,人家亲切地唤爷爷奶奶着“福伯”、“婶娘”,摇着自家的扇子走过来聊天,奶奶立马把自己坐的木椅递过去:“坐,坐”,随即转身回堂屋里再拖出两把椅子放在屋前,高兴地跟村里的熟人磕叨起来。
记忆中的九十年代的村子里,家里的电视机是黑白的,小寸的屛,那时《霍元甲》、《白眉大侠》风靡一时,傍晚饭后,抬出一个方桌,稳稳地放在屋前,搬出那台结婚时买的黑白电视机,搁在方桌上,并在方桌前摆上长窄形的木条凳、木椅,条凳可以容纳两个大人或三个小孩子坐,木椅是可以靠背的,硬梆梆的托着背板只能坐上一个人。小小的旋转按钮开关顺时针一扭,扭上两圈,屏幕上的雪花闪定后,大人们找到位置接住屁股稳稳地坐着,悠哉地闲话家常,小孩子们也不再四处嬉闹,紧紧守在电视机前,期待着“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激动和喜悦,霍元甲就是九十年代的乡村小孩子们心底的大英雄,武功盖世,正气浩然。
那时乡村里的生活是黄土庄稼、田野绿趣,质朴天然,清新纯粹,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一台老式大收音机,便是精神生活的全部。那时的奶奶也不老,五十多岁很健谈,饭后与村人顶着晚月星辰摇着蒲扇,绿野清风里话着家常,是最轻松愉悦的时候。《霍元甲》播完散场,男女老少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家了,爷爷奶奶也提着从自个屋里带来的木椅回房睡觉了,而我和哥哥回屋爬上床兴奋地睡不着,哥哥在棕绳编织的床垫上挥舞着手脚,模仿着霍元甲打拳的样子,床垫咔吱上下充满激情地弹奏着我们童年的快乐。
儿子们和女儿们都也相继当了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奶奶也升了辈份,被重孙子重孙女们唤做了“太奶奶”,家族越来越庞大和热闹,逐渐成为了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老人们的重担卸下了,身体却每况愈下了,爷爷生了重病,几次送医急救,几次死里逃生,疾病的折磨和疼痛,使得爱走路爱串门的爷爷再也走不动了,整日瘦骨嶙峋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只剩下皮包骨头,饱受类风湿疼痛折磨的爷爷在2012年的冬天合上了双眼,永远地离开了奶奶,清晰地记得摆丧宴的那个晚上,奶奶哭了快整整一个晚上,几乎哭瞎了双眼!
爷爷去世后的几年里,奶奶仍然住在老屋,种种菜园,晒晒太阳,经常一个人坐在木椅上发呆,每每有小辈们回去看望她,奶奶便会端出攒了已久的饼干和瓜子搁在小木凳上,招呼着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们一起吃,人越老就越害怕孤独,年迈的奶奶最开心的事就是我们陪着她!夕阳西下,回来的亲人们告别的时候,奶奶脸上苍老的皱纹刻出不舍和依恋,瘦削的身体弯立在余辉中,远远着凝望着孩子们远去模糊的背影,仿佛望穿了生命的尽头!
奶奶越来越老了,瘦削的身体躺在大孙女买回来的沙发椅上,十个手指头皱成了干瘪的竹节一般,眼睛也愈发浑浊了,近年来患上的白内障因年纪太大无法手术,奶奶便只能透过雾茫茫的光看着人、瞧着景!时而坐在矮砖房门前望望偶尔路过的村人,时而微驼着背望着屋后的爷爷的土坟,隔着绿色日渐稀疏的菜园,隔着日渐干涸的小池塘,隔着那片劳作了几十年的庄稼地。
奶奶一个人守着老屋,这里的每一缕空气、每一寸土地都已融进了她的生命里。已入耄耋之年的奶奶是孤独的,儿女们各自忙碌,难得相聚陪伴左右,奶奶便守着屋前屋后的老树、菜园、池塘和爷爷的坟相伴,村里的人都渐渐少了,相识的老人们都一个个相继离世,年轻男女带着孩子在镇上、城里安了家,种地的人也少了,八九十年代金灿灿、绿油油的欣欣向荣之景不再了,田地大片大片的荒芜,连奶奶门前曾经大片大片雪白的甜槐花也消失了,屋旁的水渠也听不见“哗哗”的水流声了,斑驳走形的灰砖杂草丛生,凌乱地覆盖住了我童年里最爱的那处欢乐,再也不响了,再也回不来了,野菊花、镰刀红、蒲苇草、野樱桃、野葡萄藤都一起消失不见了!
生活再难,也不敢停下忙碌的脚步,年迈的奶奶依然种菜、养鸡、做饭,日子悠悠绊绊地一天天滑过,奶奶的背一点点驼下去,重孙辈们一天天长高,看着圆乎乎的女儿慢慢长大,清绿色的童年在记忆中恍恍惚惚地浮现,这段记忆住着生命的根,藏着灵魂的归宿。
人生渐行渐远,我也一路游走到了城市,在五光十色、喧嚣热闹的城市里重新扎了根。繁杂的城市生活不太适合我向往静谧的性格,看着奶奶守在一辈子的土地上,虽然孤独,却简简单单,奶奶的孤独有回去的方向,而大多迁徙到城市里的人们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虽然落了地,但再也回不去了,奶奶便是那根仅存的牵引我寻回来处的线。岁月从不停留,根却不能遗忘,奶奶是一本书,教我看透了生命的本真,更能保持住浮躁现世下的一颗平平淡淡的纯朴之心,守住内心与生俱来的真实和善美,令我保持着一颗初心,明白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