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村。准确地说,这是一个落后又闭塞的城中村,是摊开地图,半天还找不到的针尖大小的地方。
村里当然没有什么大型建筑,除了上世纪美国人来传教建的一座教堂之外,就只有零星的几家食肆、士多和商行。商行之中,经营得较好的是一间家具行,前店后厂,制作销售各类中式家具,老板姓唐。
跟村里大多数人一样,唐老板喜欢在午后冲上一泡茶,与朋友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你看这里的生活多么悠闲,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年轻人非要出去。”
“这种普洱茶呢,冲的时候水要顺着茶壶的边缘慢慢地浇,不可以直接倒下去,不好吃的。”
……
二
唐老板有一个独生女,七月初七生的,就叫初七。
唐初七的童年是在一堆家具的陪伴中度过的。最常见的是酸枝,也就是那种色泽较暗的红木,阴沉沉的,带着一丝原始的清香;还有一种是用黄色的木料制成,名字很好听,叫什么“黄花梨”,黄澄澄,上面交错着黑褐色的条纹;鸡翅木颜色透明通润有点像鸡翅;可是樱桃木黑不溜秋的,一点也不像樱桃。
初七最喜欢的是紫檀。小时候玩游戏,切一小块紫檀木扔进白酒里面,木花会迅速分解成粉红色,与酒粘在一起,倒出来能连成一条直线。她暗地里不知切坏了多少桌椅台凳,唐先生发现了竟没有怎么责备,尽管一套上好的紫檀家具有时要几十万元。
无忧无虑的生活养就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女郎。她生着一双深邃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好像一潭池水里浸着两颗黑色鹅卵石,抬起眼来,仿佛能直看到人的心里面去。在村里人看来,家具行千金唐初七无疑是本地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可惜她二十岁上嫁给了家具行的伙计宋冬生,从此深居简出,全心全意地做起了家庭主妇。
三
“生,快来尝尝我的海底椰炖鸡汤。”宋冬生刚进家门,就听见妻子的呼唤。他接过一碗汤,看见初七浑身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天青色棉布长裙的下摆一直滴。
“老婆,你掉到汤里去了?”
“哎,都怪那个水龙头,动不动就爆水管,才会搞成这样。”唐初七进房换了一身衣服出来。
“为什么不叫人来修?”
“你忘了家里的东西一向是你负责修的吗?我都习惯了,”初七娇嗔道,“还有上次我做海绵蛋糕弄坏的烤箱呢,也交给你了喔。”
“你呀,是时候要学习自立了。”
“不行我很依赖你的……”
“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那时你怎么办?”
“我会用你做家私的那把电锯,将你劈成两半。”
四
礼拜天,宋冬生陪丈母娘去教堂做弥撒。唐太太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每逢节假日必要来教堂一次。他们看到阳光照射在教堂的深蓝色玻璃上,十分耀眼。雪白的外墙上,嵌着一个巨大的红色十字架,旁边还刻着一行字:“JESUSLOVEYOU.”
带领大家唱圣歌的是金发碧眼的美国姑娘Theresa,村民按照本地的翻译习惯,叫她“翠珊”。翠珊中文很好,故教堂事务结束的时候,人们会跟她闲聊两句。有人问她从哪里来。翠珊答:“加利福尼亚。”“在哪里呢?”那人问。有人说在美国西海岸延伸的那块与佛罗里达州隔海相望的就是加利福尼亚州。翠珊笑着摇摇头。宋冬生突然插嘴道:“加州在美国西部山脊,旧金山那一带。”翠珊赞赏地向人群中的他投去一瞥,蓝眼睛调皮地眨了一下。
冬生突然想到一句粗俗的英文谚语:蓝眼睛的女人最难搞到手。他有点羞愧,责怪自己思想不端。
晚上睡觉的时候,想起白天的对话,他心中波澜起伏。外面的世界多么大啊。自己却只能困在这个小小的村庄,像个小齿轮般枯燥地不断重复运作。冬生自幼父母双亡,十岁就被送到家具厂做学徒,后来唐老板看他能干,把女儿嫁给了他,还让他帮忙打理商行,方便以后继承。一切似乎很顺利,却无人知道他的内心更向往一个广袤的世界,他自小立志要做一个航海家。
五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翠珊有事没事就去找冬生说话。
唐太太跟初七说,她淡淡地,说:“只是这样吧,他总不会让人拐跑的。”
初七套上一件黑色的呢长裙,暗夜的颜色,一尘不染,再配上雪白的翻领和缎带,凛凛然有种庄重而不落凡尘的气场。她长年累月地穿着各式长裙,并真心地认为,包裹在里面的自己可以与凡俗的生活隔离开来,活在另一个世界。
她不理会正在谈论冬生的唐太太,自言自语道:“他忘拿电锯,我给他送去。”末了她拿起那把锯子优雅地走开来,裙子下摆缓缓飘动,像一朵云。
经过教堂的时候,唐初七站住脚,因为她听到有人说话。这个时候大门关着,是谁在里面?
“你不知道,从小跟那些木头在一块,我觉得自己也快变成木头了。”
“可你最起码娶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太太,证明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哈哈。”
“我有时觉得她是我的女儿。”
“哎……想不想去加利福尼亚?那是冒险者的天堂。”
“Theresa,不要诱惑我,你知道我不想再待在这里,我想离开,但……”
哗啦一声,唐初七一把推开教堂的门。眼前的场景让她目瞪口呆:在那尊神圣的基督像下,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翠珊像伊甸园的那条蛇般缠在他身上。冬生惊愕地放开翠珊,回头第一眼看到初七手里的电锯,竟夺路而逃。
不久,宋冬生和翠珊私奔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
六
舆论炸开了锅。
唐老板依旧整天悠闲地坐在商行的沙发上泡茶。面对街坊的询问,他淡定地道:“大不了我自己的女儿自己养。”唐太太则一脸忧愁地念叨:“主啊……”
初七穿一件薄荷色薄纱长裙站在阁楼上。她望着这一切,眼神迷茫,不断地回忆着过去。第一次见到青梅竹马的宋冬生时,初七手上沾满檀香木屑,恶作剧地抹了他一脸,骄傲地说:“你要听我的话,我是七月生的,你十二月,我比你大!”她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梦见那些家具全都插上了翅膀,载着很多很多个冬生往远方飞去。冬生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她看不见他了。
她病了。
唐初七手里握着电锯,把视线所及的一切家具都锯成两半。众人合力抢走了她的锯子。唐太太肥胖的脸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怜惜地摸着女儿的头发:“没事的,你要相信主,信主便可得救。”初七迷惑地盯着她道:“主救不了我,我为何要信他?”“胡说!”
家人把所有的电锯都藏了起来,可初七总能迅速找到,并趁他们不注意,把家具劈成碎末。邻居的投诉一声高过一声。
“一整天‘沙沙沙’地响,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张太太说。
“不是我多嘴,她这种情况,不看紧点怎么行?”李太太说。
唐太太忍不住说了初七两句,初七面无表情地说:“你变了。”
“我从前把你当掌上明珠般,本以为给了他会有好结果,谁知道会变成这样?是你们变了!是这个世界变了!”
七
宋冬生打开世界地图,在启程的港口上画了一颗星星。
他希望到达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如孩提梦想的那般。在船上实习了两年后,他得到了海事局发给他的一个红本子。他把与船公司签约的钱寄了回去。
在旧金山的港口,冬生与翠珊看着来来往往装卸货物的船只,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出神。冬生怅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道:“原来我们不过是蜉蝣。”翠珊的头伏在他的肩膀上:“我没骗你吧,California真是遍地黄金。”
作为一名普通的船员,宋冬生经历了种种艰辛磨难。在船上日晒雨淋是常态,吃饭作息有时会混乱,还要遭受其他船员的冷眼。但对比过去的舒适,他还是觉得多了一种特别的幸福。
船过巴拿马运河就是南美,巴西的海岸线真是长啊。冬生喜欢萨尔瓦多,马尔克斯笔下的费尔明娜在这里与情人有一段浪漫的邂逅。
船继续行,往西印度群岛去了。
八
有一天,唐初七无声无息地锯开了窗台的铁丝网,纵身跳了下去。
那一瞬间,在楼下搬运货物的商行伙计,看到一个裙裾飘飘的仙女从天而降,看到千钧一发之际,在旁指挥搬运工作的唐老板一个箭步冲过去。他试图接住女儿,却被巨大的冲力弹开了几米。仙女安全降落,只是晕了过去。
医生表示,唐初七下落的时候由于有缓冲,所以并无大碍,只是要小心照顾,因为她怀孕了。而唐老板伤势过重,这辈子怕是醒不过来了。唐太太感到前所未有的悲伤,只能低头流泪祈祷。
七个月后,在一个凉凉的秋夜,唐初七生了一个早产的男孩,取名叫宋秋。孩子生下来不久,家具行就破产了。一来经营不善,唐太太不过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哪里懂得生意上的事;二来情势紧张,一家子老弱病残要她照顾;三来资金不足,植物人丈夫、生产的女儿、襁褓中的外孙住院的费用加起来仿佛天文数字。面对日益拮据的财务,她摊开手无奈地说:“这下叫我怎么办呢?”
经历了这一切,唐初七如从混沌中醒来,她朦胧的大眼睛里似有浓雾散开,亮晶晶的。“你放心,”她对母亲道,“我自有我的主意。”
九
宋冬生在大洋彼岸竟不知道这些事情。令他难过的是,在他刚刚升为船长不久,翠珊就跟船上的一个美国水手上岸跑了。她得意地说拥有八块腹肌,一言不合就要决斗的德克萨斯州男人,才是真正的汉子。冬生突然觉得,其实做一块安分的木头也挺好,至少不用拿性命去冒险。
翠珊只留下几个月大的混血女儿。孩子五月生的,叫May,梅梅。梅梅眨着琥珀色的眼睛看着父亲,眼神愚蠢又可爱。
船经过红海,被一大群浸在海水里形容狼狈的人拦住了,他们巴巴地望着船只。梅梅吓哭了。宋冬生犹豫了一下,便示意这群中东难民上来,与他们一同航行。
没有一个国家愿意收留这群人,冬生只好带着他们四处漂泊。他不知自己要去往哪里,护照也快过期了,感觉自己简直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幸好后来一个叫委内瑞拉的国家同意接受他们,这是一个有很多混血种人的国家。大家蜂拥上岸的时候,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转过身来,双手合十,庄重又礼貌地对冬生表示感谢:“安拉乎克拜尔。”
冬生也回了礼。安拉保佑你。天清水白,他觉得心境澄明,轻松得好像置身于太平洋的某个美丽小岛。
十
唐初七决定重新投入社会。但是,由于实在与社会脱节太久,她找工作时处处碰壁,不知道被多少家用人单位当面拒绝了。
“找工作……哪有这么容易?”
“我就说她不行的……”
村民又纷纷议论起来。却见唐初七缓缓走下阁楼,她没有穿平常那种夸张的衣裙,而是极简的一件白色T恤衫配黑色阔脚裤,倒也潇洒。只见初七眉眼微蹙:“怎么不说了?我最厌人说话说半截。”
她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玩具厂,负责给芭比娃娃裁衣服。在这个过程中她明白了一件事:女人不一定非得穿裙子,可以试试时尚的牛仔裤,可爱的背带裤,还有妩媚的缀有针织蕾丝的连体裤……就好像女人不一定只能有一种身份,人生是一道有很多很多选项的选择题。她用一根缎带将一头自来卷的长发束在脑后,学会穿着一双代表本地欧巴桑的塑胶拖鞋,哒哒哒地跑进跑出,一头家务理得井井有条。她看起来已是一个正常的妇人。
百忙之余,唐初七还努力学习家具雕刻。“我怀念木屑的味道。”她自己说。
她在家用一块木板练习,一刀两刀,刻出一朵花的形状。“妈咪,这是什么?”小宋秋好奇地端详。“西番莲。”她答。“很美啊,”宋秋说,“不过老师说始终是梅兰竹菊最有气质。”“傻瓜,”初七捏了捏儿子的小脸道,“哪能个个都有那种高大上的气质啊,做人像西番莲一样活得漂亮有自我就不错了。”她主要雕刻本地流行的喜庆的图案,像什么二龙捧寿、三羊开泰啊,一出手就有大把订单。她的雕工细致、精美,渐渐在本地有了点名气,赚了不少钱。
十一
唐太太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当地的报纸,一篇标题为“女家具雕刻家唐初七崭露头角”的文章。忽然小宋秋从报纸下钻出头来,她吓了一跳说什么事。“有人在门口。”“谁?”“好像是我爸,”宋秋兴奋地说,“我看过照片,认得的。”
唐初七出神地看着眼前带着个小女孩的男人。是他,他变了,褪去了当年木讷又青涩的模样,变成一个历经沧桑的成熟男人。反应过来后,初七恨恨地甩了曾经的丈夫一巴掌,准备关门。冬生抵住门说对不起,但是他还想跟初七在一块。初七沉默。冬生说:“当初我不过一时冲动,如今我无时无刻不思念你,思念以前爱切木头的女孩子。”“我想切你。”“只要你肯原谅我,让你锯成肉末也无所谓。”“哎,”初七一下子心软了,伸手把梅梅抱起来,在她亚麻色的头发上亲了一下说,“算了我们是一家人。”唐太太看着他们拥抱,百感交集地哭了起来。
夫妇俩重建了家具行,由唐初七管理,雕刻手艺为她在这一行增添了人气。宋冬生现在成立了一家大型的远洋贩运公司,要满世界跑。他跟妻子约定,每一次回来都要讲一个外面的故事给她听。
“一个马来西亚水手告诉我的:以前有一个船长杀死了他的情妇之后,把那个女人的头砍下来做成水晶吊灯。”
“骗人,人头如何做灯?”初七表示怀疑。
“里面掏空放个灯泡不就行了,”冬生故意做出恐怖的表情,“眼眶空洞洞的,嘴里还流着涎水……”
“恶心,命令你重新讲一个!”
“好吧,有一次我经过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港,听见两个意大利人喝醉了在骂街。”
“骂什么?”
“你们这群该死的法国佬,拿我们的酒贴上标签去卖,倒赚了很多钱……”
“你听得懂意大利语?”
“不止,我学会了很多国家的语言,比如法语,泰语,葡萄牙语……”一旁的宋秋听着无趣,偷偷带着梅梅上街玩去了。虽然梅梅实际上是他的姐姐,不过看起来很像一个大号的洋娃娃,牵着她一起走,可以吸引整个村的同龄人。
……
十二
原来绕了这么一大圈却还在原地,夫妇俩感慨万分,不过是陪着你转了一个圈。但始终还是有什么东西变了,如一段旋律,在起承转合中重复着节奏,却偷偷换了一两个音符。
往大点说,大时代的小人物,就是这样演绎出一首悲喜交加的交响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