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没有化妆舞会的。”
十七岁的黄晨拿着冰可乐,呷了一口,转过头来对我说。“就像鱼香肉丝里面没有鱼一样,都是些,骗人的玩意。”
“你喜欢吃鱼香肉丝?”我靠在阳台上,远处太阳缓缓落下,直至落到地平线下方。“下一秒的黑夜,就再也不会比白天漫长了。黄晨。”
黄晨也看了一眼太阳的余光,继续喝着可乐。
“春分吗,今天?”他说。
“是的。”我笑着说。“距离那件事,也才过了一个冬天而已啊。”
黄晨喝完可乐,用力把易拉罐向远方扔去。砸中对面楼的窗户,里面的人惊愕的抬头,却找不到谋杀玻璃的凶手。
“就像过了一个世纪一样。”黄晨严肃的看着我,落日的余晖在落在他脸上,宛若一尊雕塑。“T,你知道的,这十七年,你看着我长大。我自认为没有做过坏事,但我不知为何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见过十字路口等红灯的行人吗?黄晨。”
“见过,疯子般的过马路。”他笑了,快人快语,让人听着不太舒服。
“所以,就像那些不知道为什么就要闯红灯的人一样。有些人对你的恶意,本来就没有理由。”我上半身倚在栏杆上,初春的风从我们之间吹过。以至于如今我再次在寒冷的夜晚体会到温暖潮湿的风,都会想起黄晨,身体里住满了烦恼的少年。
“T,你觉得你是个好人吗?”黄晨又打开了一瓶可乐递给我,我摆摆手拒绝了。
“可乐,喝一瓶就够了。”我笑着说。“至于我觉得我是不是好人,我想——我希望我是,但完美的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
“可你对我没有恶意。”他看着我,眼中闪烁着些许的光.
许多人把这种光叫做“少年的真实感。”我却更愿意相信,这位少年本就是流星,才可以闪烁出这样的光芒。
“我对所有人都没有恶意。”我笑着说。
“那你真的是个善良的人。”他又喝了一大口可乐。
“我以前也喜欢喝可乐——大概,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我看着他说。
“那现在,怎么不喝了?”他带着一丝疑惑。
“没有不喝。我刚才说,喝一瓶就够了。”我笑着说。“放弃喜欢的事,总是很难的,就像喝可乐一样。但当你真正不把它当回事了,不暗自下定决心'我要戒掉喝可乐的坏习惯',很快,你会忘记你喜欢喝可乐这件事。”
“奇怪的逻辑。”黄晨转过头,太阳落山很久了,昏黄的路灯在城市的巷子里渐渐明亮起来。
“也许只适用于我。”我尴尬的笑了笑。
“不过你刚才说,放弃喜欢的事总是很难。”黄晨顿了顿。“我深有体会。”
远处传来电吉他的声音,和架子鼓一起此起彼伏,我抬手看了看手表,18:05分。芬达男孩的演唱会开始了。
“你还一直想着她?”
芬达男孩的演唱会第一首歌永远是《痛苦与快乐》,此刻主唱独特的声线传来,第一句便是“为什么总是想起你。”
也算是应景。
黄晨走到我面前,指了指不远处渭南公路边的体育场。能够容纳4万人的中心体育场,此刻灯火通明,如同包裹着火焰的气球,只等芬达男孩主唱的一句“我们起飞吧。”就可飞向太空。黄晨看着体育场对我说:“就像现在一样。我和你站在这里,听着他们的歌,却看不见他们的样子。我和她也一样,我能够真实的感觉到她,却又相隔太远。T,你能明白我说的吗?”
“明白一些。她有家庭,而你。”我迟疑了一下,看着他。“只是个17岁的孩子。”
“是啊,她有家庭。丑陋的丈夫,丑陋的孩子。”黄晨低声说道。
“但是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痛苦与快乐》在观众的呼喊声中结束,芬达男孩带来第二首歌曲《巨浪》。
“你听,巨浪。我只是一叶小舟罢了。”他摆了摆手。
“在虚无缥缈的生命的海洋里,我们都是小舟罢了。”我笑着说。
黄晨的可乐又喝完了。这次他又想往对面的玻璃上扔,我拦下了他:“演唱会已经进行的完美,就不要再给它伴奏了。”
黄晨笑着放下易拉罐,又打开一罐可乐。
“第三瓶了。”我看着他说。
“我喝不来酒。就拿这个代替好了。”他笑着耸了耸肩。“T,谢谢你能来陪我。”
“没什么。我是个善良的人,这可是你说的。”
“你真的不觉得我是个坏人吗?我爱上一个有家庭的女人,一个大我十岁的女人。”黄晨低下头,我并不知道那时他在想些什么。
“17岁的孩子。做出什么事我都不觉得意外。”我察觉到些许的异样,但这么点安慰无异于沧海一粟。
“我真的不想这样。”他哭了,毫无预兆。
远处芬达男孩的歌声停止,第三首歌接踵而至,我无心再辨认歌名,相比于眼前的这位男孩,那首歌是什么,早已不重要了。
“这不是你的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这无济于事,但我仍然努力的想要安慰他。“所有的情感都只是虚无罢了,是这世界无心的创造,你不该把它奉为圭臬。”
“今天下午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了。”他转头看我,这位流星般的少年此刻眼里仍然闪烁着光,但我能感觉到,它逐渐地熄灭,就要消逝在眼泪里。“她提出来的。她说我们只是这个世界所有悲剧的一部分。我不懂。”
“我也不懂。但我明白这世界不只有悲剧。”我仍然坚定的想要成为他滑落深渊前的绳索。
“你错了,这个世界只有悲剧。如你所说,许多的恶意毫无来由。人们不会关心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只会用鄙夷的眼光提醒你:你爱上了一个有家庭的女人,你是这个世界悲剧的一部分。”此刻夜幕已然降临,体育场里的镭射灯通向天际,是否穿过银河系,是否到达宇宙的边缘,我也不得而知。只是眼前的这位少年,眼神里最后的光芒,真真切切的抵达了宇宙的边缘——消失了。
“黄晨,你有爱任何人的权利。”我一时语塞。
沉默许久。
仍然是温柔的风,仍然是嘈杂的歌声,仍然是洁白的月光。
黄晨转过头看着我。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月光下他很久没剪的头发肆意飘动着,少年已经不再是少年了。
远处芬达男孩的歌一首接着一首,黄晨的可乐也一瓶接着一瓶。如果我早知道结局,我想,我会让他把所有可乐都喝完。
“我忘不了。去年的冬天。我被人追着满街跑。鞋丢了,衣服也破了。她却告诉我她无能为力,可当她又摸着我受伤的脸的时候,我又释怀了。我甚至想过要这一辈子在她身边,即使什么身份也没有。”
我此刻才明白,结局已定。
我无法让他相信生活,相信这个世界了。
我想让他回家。
错误的想法。
“我们走吧,这里实在是有点冷。”我抱了抱手臂,看着他说。
“那就走吧,我也累了。”他拿起衣服跟我下楼。“T,我觉得你太乐观了。这世界还是只有悲剧才对。”他边走边说。
“悲剧也未尝不能是喜剧的开端。”
“啊!我还有两罐可乐在阳台。”他突然叫起来。“我去拿吧,你等我一会。”
“快去快回。”他还真喜欢喝可乐。
“T,你真的很善良。但是,有些事情不可避免。你说我逃避也好,说我懦弱也好。失去如果是生活的一部分,那未免也太过于苦涩。”黄晨笑着转过身上楼。
“别瞎想了,失去从来都不是生活的一部分。失去是自私者堂而皇之的借口。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就像没有什么是可以轻易得到的。”我说。
“但愿如此吧!”他冲我摆了摆手,留下17岁的背影,这种背影我不曾有过,
如此的胆怯,又如此的义无反顾。
短暂的沉寂之后,我听见流星划过夜空的声响。伴随着芬达男孩的谢场歌曲《离别》。
他就这样,停留在了十七岁。
完美的年纪,一直是少年。
我没资格说他懦弱,更没资格说他愚蠢。
失去从来就不是生活的一部分,黄晨,你是对的。
遗憾的是,我却让你接受这份失去。
“是夜有流星划过,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倘若你在某个地方遇见他,告诉他,少年黄晨的烦恼,我仍然在寻找解决的办法。”
——1994年,徐宇钒《日记 3.21日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