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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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睁开了眼睛。

通过视网膜里逐渐清晰起来的画面和舒展四肢时受到的阻碍,他判断出自己正身处在一处密闭狭窄的空间内。

这是一个休眠舱,四周透明,眼睛上方的透明膜反射出他自己的脸,双目炯炯有神,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怀表一样圆形的挂坠。他还注意到,在他的耳朵旁边,安安静静地躺着一部手机。

此时他的记忆里一片混乱,脑海里一瞬间闪现出千万个不同的场景和脸庞,有老人、小孩、孕妇、大学生、农民工……汹涌澎湃的潮水仿佛从天而降,势如破竹,眨眼间淹没了他的视线;巍峨的高山分崩离析,摧枯拉朽,尘埃漫过云层……

记忆像是走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终于他在一片樱花树下停了下来,迎面走过来一个女生,他朝她走过去,伸手却触不到她的手,两人面对面,却仿佛隔着时间的长河,他看到女生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他的肝脏搅动起来,突如其来的疼痛使他的面容看起来狰狞而恐怖,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却不明白这股剧烈的悲伤从来而来。脑中一个声音固执地重复着:“我一定会救你的。”

突然响起的闹铃声在狭小的空间显得震耳欲聋,他弯起手臂,把手机拿在手里,像是有股意识在驱使着他,他茫然地打开备忘录,一个个文字就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像是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正在将它输入一般,他轻声读了出来:

现在应该是2070年2月8日,这是最后一个苏醒时间,你的主要任务是观测,等到地球再次适宜人类生存之后,就激活冷冻室里的胚胎,以便人类再次得以繁衍。经过长时间的休眠,你的记忆应该会有一个“冻结期”,简单的说就是你可能暂时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经历过的事情、你的任务。但“冻结”的也只是你大脑表层的一些记忆,对于你潜意识里根深蒂固的知识,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夺去的,所以你能读懂这段文字。此外,“冻结期”一过,你就能找回失去的记忆。

但每个人的“冻结期”都不稳定,时间有长有短,最糟糕的结果,有可能你一辈子也恢复不了记忆。

他终于感觉脑子不再那般疼痛了,有了清晰的方向,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做什么,哪怕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假如你曾经历过那种足以将你脑袋撑爆的思想风暴,那么你或许会明白,方向感是多么美妙的东西。

这时他将目光第一次离开休眠舱,目光所及,皆是一片茫茫沙漠,飞沙走石,天地间除了泥沙,再无他物。

2

2070年并不像那些过去的科学们推断的那样适应生命存活,后来他在手机存储的资料里了解到,与他一同进入休眠任务的一共还有42个人,他们是全球最年轻、最聪明、在各个领域都出类拔萃的人才,他们的休眠期间隔十年,他是最后一个苏醒的人。地球依旧贫瘠,缺乏生命元素。

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巡视整个防护层,检查存放胚胎的冷冻室安全,但防护层并不大,实验室又有什么好检查的呢?人类已经走到尽头,在他之前苏醒的人都如他一样看到这个枯萎的星球,慢慢走到生命的尽头,但是他们还是可以将希望寄存在下一个苏醒的人身上,但是现在,他看向排成一列的43个如同棺材般的休眠舱,里面空无一人,现实告诉他已经没有“下一个”了。

整个星球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明知没有希望的等待还有必要吗?他再一次失去了方向,现在唯一支撑着他的,就是他的记忆。

他每天晚上——也说不准是不是晚上,防护层里里没有办法判断时间的进度的,防护层外的空气里全是尘埃,根本无法看到蓝天——总之是在他入睡的时候,在无数混乱的梦境最后,他都会在一颗樱花树下见到一个女孩,女孩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就只是看着他,她脸上的泪水让他痛不欲生。

他想知道她的名字。

在他的手机里储存着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知识和文字,诗和历史。他从不看那些人类所取得的成就,在他看来,那些曾被郑重其事记录下来的伟大功绩,在这一个人的末世,又有什么用呢。他热衷于读诗,这能让他静下心来,不去想自己身处一个枯萎的星球,梦里时时刻刻困扰着自己的混乱记忆和樱花树下的女孩。

他也喜欢读人类起源的书,在东方的传说中,人类处于蒙昧时期时,一个叫仓颉的人创造了文字,人类开启心智,后来文字衍生出文法与音乐,诗歌和小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传说尤为着迷。

在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里,他把在手机里看到的字全都写在了地上的黄沙上,一笔一划,写错就轻轻用手抚平重新写。有时候他也抄一些读到的诗,有时候他也自己写一些诗。

那么多字句里,他和她的名字或许就隐藏在其中吧?可是他不知道,这使他的失落又加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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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他在樱花树下,似乎等待了几亿年那么久,头顶是开得绚烂的樱花,微风拂过时,片片花瓣像雨一样优雅地落下来。树顶的更上方,是只能模糊见到轮廓的连绵雪山,沉默而果决的伫立着。

不远处泛起朦胧天光,彩虹一样变幻着各种颜色。他抬手抹去脸上流下的温热泪水,女孩正一步步向他走过来。

已经记不得是多少次这样醒过来了,每次都像是第一次苏醒那样,要过很长时间眼睛才能适应,然后花费更多的时间强迫自己接受这个荒凉、贫瘠、日渐枯萎的星球。

身处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每次从睡梦中醒来都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和过去。

他摸了摸自己胸前的挂坠,从棺材一样的休眠舱里坐起来,就在那一刻,他决定走出防护层,与其这样不知日夜的等待“冻结期”过去,不如走出去,亲自去看看这个世界,或许这个残破的星球还残留着一点人类生存过的痕迹,那能刺激他的大脑皮层,让记忆浮现出来。

他最后去看了一眼冷冻室的胚胎,在库房里拿走所有剩下的干粮和水源,路过沙地时,他看到前一天写下的字已经被风抚平,不留痕迹。

防护层外也并不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空气里存在着稀薄的氧气,不至于让人窒息,重力、视力,所有的感官也不受影响,但是没有植被,没有水源,没有生命。

他在茫茫的沙漠中穿行,一路上发现很多残破文明的建筑,可以想象巅峰时是多么璀璨,但现在都已经化作尘土。在看到这些旧文明遗迹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会不时地闪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他感同身受,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他像一个末日的旅人,徒步丈量着茫茫天地,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唯一倚仗的就是虚无缥缈的感觉和突如其来的灵感。

已经分不清是在防护层外的多少天了,但他的食物储备越来越少,但却没有补充,但是他的“冻结期”依旧没有丝毫松动,记忆吝啬地不肯向他开放半点。

风暴来得毫无征兆,在此之前他也并不是没有遭遇过风暴,但前几次都被他提前察觉,并巧妙地避开了。但是这次,当他开始察觉的时候,他已经处于风暴的中央了,眼前是弥漫的狂沙,耳边充斥着刺耳的摩擦声,偶尔会有砂砾划过他的皮肤,他的脸颊被划开一道口子,有鲜血在往下流。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了,狂风继续怒吼着,他的意识涣散,恍惚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但一瞬间,他就彻底昏死过去了。

4

2012年,他16岁,虽然才就读高一,但已经自主完成了整个大学的学业,可以的话,他随时可以进入全球最顶尖的科研室,和世界上最优秀的科学家一起工作。

但是他没有那样选择,他依旧就读于高一,隐瞒自己所有的成就,在其他同学和老师的眼里,他仅仅是一个成绩优异、性格怪癖、时常逃课的学生,他经常旷课就是几个星期、一两个月,有时候一个学期在校时间甚至不到七天。

他像所有的青春叛逆期的少年一样,从操场边上塌掉一半的围墙上翻出去到网吧玩游戏,旷掉一个星期的课程(当然这些课程对他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去千里之外看一场演唱会,用一个月时间骑行去西藏。

按照当时的说法,兰莉是一个学霸,每次大考小考都超过他稳排第一(这自然是他有意为之)。那一天他从围墙上翻下来,看到兰莉站在他身后,有意无意地刚好挡住他的去路。他的眼里有讶异,但并没有说什么,往右边迈了了几步想绕过去,谁知她也同样挪了几步,又一次挡住他。

他想或许是他的错觉吧,不然两人除了在每次考试名次上的“交锋”外没有一点交集,为什么会在兰莉的脸上看到生气的表情呢?他忍着笑意问她,有事嘛?她仿佛被他脸上不以为然的笑容激怒了,有事吗?你有那么好的天赋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为什么非要逃课不可?就不能好好地上课吗?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了,但似乎发觉了这样不礼貌,于是他住了声,没有再理会她,绕过她走掉了。

兰莉的脸色憋得通红,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屈辱,她这时转过身朝他吼道:“陈书白,敢不敢来打个赌……”

他的头又痛起来,“陈书白陈书白陈书白……兰莉,兰莉,兰莉兰莉兰莉兰莉——”他嘴里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名字,沙子粘满了他的头发、鼻子、嘴唇、脸上,还有一些随着他开合的嘴唇进入他嘴里,他想努力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但不一会,他又再次陷入了回忆中。

“赌什么?”他转过身,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赌明天的考试,看谁是第一。”她说,“如果你输了,以后就不能逃课,乖乖地在学校上课。”

“我怕我真乖乖上课,你就只能永远屈居第二了。”他来了兴趣,“那我要是赢了,你就……嗯,陪我去下个月的演唱会吧。”

兰莉看起来有些犹豫,最后她咬咬牙,说道:“好。”

记忆来到一个月后,四周喧嚣的人群包围了他们,他高举着手里的荧光棒,随着音乐的节奏不知疲倦地跳着,身体里有无尽的活力。身旁的兰莉有些不安,毕竟第一次逃课,他也不喜欢这种喧闹的氛围,这时他突然一把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抓着她的手高高举在头顶,现场的灯光适时地灭点,他们的眼前泛起一片蓝色的星空。

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兰莉停在走廊那里,咬牙切齿地冲一脸幸灾乐祸的陈书白说:“我们再来打赌。”

“好啊,这次输了,你陪我去看樱花。”

同样的场景变幻了很多次。

“打赌!”

“输了陪我去小吃街。”

“打赌!”

“这次陪我去看电影吧。”

”打赌!”

”喷水池有表演,一起去。”

”打赌!”

“爬山。”

2014年6月6日,高考的前一天晚上,兰莉发来消息:“打赌!”兰莉看着手机屏幕,她知道不一会,陈书白就会发来短信,这次他应该会发“输了陪我去同一所大学吧”!可是几分钟过去了,手机依然没有什么反应,她有些担心,犹豫着要不要再发一条信息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他。

“明年四月,我生日那天,陪我去看樱花吧!”短短一句话,甚至不给兰莉说话的机会。他挂掉电话,从阳台上走进屋,问早已在屋内等候多时的科学家们:“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回答:“预计……会在2023年抵达地球,所以……”

“所以我们只有9年时间,我知道了。”他说,坚定地走出家门,跨进了门口接待的车内,他的父母倚在门口,得知这个消息的他们唯有靠互相搀扶才能不至于让自己跌倒,他朝他们点点头,汽车绝尘而去。

他想起兰莉生气地在那堵围墙下面对他说:“你有那么好的天赋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他想兰莉你知道吗,我终于在好好利用我的天赋了。

第二天陈书白没有去参加高考,此后的一整年,到他们约定的他生日那天,他也没有再出现,直到第二年樱花盛开的时节。这时兰莉已经有了交往一个月的男朋友,陈书白倏忽从拐角走出来,看到兰莉和一个男生手牵着手。

他几乎想要立刻转身离开。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这是见她的唯一机会,他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不,应该说,地球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他不管不顾,紧紧地把兰莉抱在怀里,在她耳边坚定地说:“我一定会救你的,在这有你的世界。”然后像两年前一样,不给兰莉责备、质问甚至解释的机会,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了。

记忆里那是樱花开得最繁盛的一年,兰莉永远记得那个场景,在樱花如雨的时节,那个她最喜欢的男生给了她第一个拥抱时眼泪落在她的手上,他转身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

陈书白回到实验室继续日以继夜地工作,像个机器人一样不眠不休,可是取得的成果微乎其微,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那颗正往地球来的行星偏离轨道,2027年将是人类最后一个纪年。

随着行星不断接近,地球开始出现一些异常:飞行的客机经常无缘无故的失踪,天空有时会出现两个火红的月亮,涨潮落潮开始变得没有规律……

2019年的时候,世界末日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同样的一年,陈书白知晓兰莉结婚了。

2020年,在科学家们的共同努力下,成功把行星抵达地球的时间减缓了五年,兰莉有了第一个孩子,名字里面也有一个“白”。

2023年,由于行星干扰,地球的时间流速不断加速,那时的一年相当于正常时候的十年、二十年,这个时间差还在不断加大,而陈书白呆在那个特殊的实验室里,却没有受到影响。

2025年,在实验室忘情工作的陈书白接到一个来自医院的电话。当他推开病房门的时候,看到的是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兰莉,她躺在床上,皮肤失去了光泽,眼窝深陷。

他一瞬间就落泪了,眼泪滴在她干枯的手背上。她似乎有所察觉,浑浊的双眼慢慢张开,昔日这双总是对他怒目而视的眼睛也已经失去了神采。

她认出他来,颤抖着将手抬起,但这个动作费尽了她身体里所有的力量,她的手被迫停在半空中,他忙接过她的手,像十六岁那年演唱会那样,用力地握着。

“你来了。”她说,“你终于来了。”

他发现自己哽咽地说出话来,只得在喉咙里轻轻地应一声“嗯”。

就在下一秒,又像是几个世纪那样漫长,他听见她说:“这些年你去哪了,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

她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

这是2025年2月8日。陈书白回到实验室,自愿提出愿意进行休眠,在未来世界照顾胚胎,为人类的未来存一线希望。

2027年11月2日,行星与地球正面相撞,人类世界瓦解,生命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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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陈书白睁开了眼睛。

他从黄沙中伸出手,艰难地爬了出来。此时他的脸上,眼泪不停地涌出,“冻结期”终于过去,他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正上方,肉眼可见的距离内,无数陨石流星一样不停坠落,就在他身前不到百米,被砸出了一个两米宽的深坑。

他手抚摸着胸前的挂坠,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浮现出的是坐在樱花树下,十六岁的兰莉和十六岁的陈书白。

“送给你。”

“这是什么?”

“我昨天淘到的挂坠,上面刻的是‘仓颉’。”

“仓颉?”

“嗯,传说仓颉是上古的神,他创造了文字、语言、文法。人们藉此向自然表达敬畏,对天空表达向往,对爱人表达爱意。这也是诗歌最早诞生的形式。”

“这么说,文字和诗歌真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啊。”

“不,不对,是‘爱’,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

“最伟大的力量吗?那是不是说它无所不能,什么都可以做到?”

“不知道,也许吧。”

“那……也包括穿越时间吗?爱可以穿越时间吗?可以吗?如果我们现在对过去的彼此说些什么,他们能听到吗?你能听到未来的我想对现在的你说的话吗?”

“是的,可以,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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