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贵和他的歪脖子酸枣树

村口有棵歪脖子酸枣树,下面坐着同样歪着脖子的阿贵。风吹树动,斑驳的树影笼在他脸上,皲裂的皮肤似树干般粗糙。他听着熟透了的酸枣咕噜咕噜滚了一地,又斜眼看着几只雀儿停在果子上,想着这群小家伙吃饱了踱步的样子倒像极了村里的老家伙。

阿贵年轻的时候也是风云人物,几年前中了风才成了歪脖子阿贵。挺拔的腰板像是折断了似的直往下坠,迈起步子来又轻又慢,把往日的威风都踩散了。又因为口水常常不听话地顺着嘴角落到衣襟上,原本就沉默的他更不喜说话了。唯一的盼头,就是坐在村口的酸枣树下等二女儿。

他和老伴养了三个孩子,不想老了落得这般田地。

大儿子有出息,在城里娶妻生子,人人都说是他拣了高枝儿。儿媳家境富裕,亲家又在事业上仔细帮扶着儿子,阿贵自惭形秽。然而过年别家儿孙满堂的时候,他和老伴却只能守着窗户看烟花,相对无言。有一年中秋两人好不容易带着孙子回来了,儿媳待到傍晚时就嚷嚷着要回家,说在茅厕里拉不出屎来。儿子起初不理,儿媳的脸耷拉到了锁骨,孙子也哭起来,闹哄哄地不成样子,最后还是在太阳落山前离了家。阿贵记得,那个中秋,月亮的清辉好像落成了刀子在割他的心。

宠着长大的小女儿,命运却最坎坷。先是执意辍学,任他怎么劝也不听。后又早早地结了婚,女婿是个意气用事、没半点墨水的草包,捅了镇上的混混一刀就带着女儿逃到深圳去了。一声告别也没有,三个月以后才托邻村打工的阿妹给他报了个平安。后来安顿下来,女婿开始去码头上做苦力,女儿摆摊卖些小玩意儿。为了不被城管逮着,她常常换着地方摆夜摊。每当地里起了露水,阿贵的眼睛就泛起白雾,想着小女儿如同秋天的野草一样在摊边摇摆。

二女儿小时候木讷,不像大儿子会说漂亮话,也不像小女儿调皮娇气。村里人以前都笑她,像只路边踢了两脚也不叫唤的狗。读书时也中规中矩,后来学了门理发的手艺,嫁了镇上一户人家。每月十五,她会赶两个村的集帮人剃头,动作干净利落。再从集上买些猪肉和凉菜,叫一辆摩的,一路尘土飞扬,直到看见歪脖子枣树,就到家了。吃过中饭,她还帮着两个老人洗洗晒晒,然后搬着竹椅坐在树下陪两个老人唠嗑。

虽然孤独,阿贵和老伴还是会想着法子让自己高兴,村口的酸枣树就是他们最大的慰藉。夏天每到了黄昏,两人就早早地洗漱干净,换上素色衫子到树底下乘凉。老伴儿拿着蒲扇,轻轻地晃,偶尔起身去拍他身上的蚊子。萤火虫不知是哪一年就消失殆尽了,雀儿却因为满山的荒树多起来了。到了酸枣成熟的季节,他用竹筐拣了回去认真洗净蒸熟,老伴儿摘些紫苏叶,取了辣椒面和白糖把酸枣肉捏成小团。风干几日,别有风味。

四月,一场大风吹断了枣树的一枝。纸糊的窗户湿透了,阿贵看着老伴痛得蜷缩成一团,像个刚生下来的小孩子。屋外是风声雨声,屋里是她的哀嚎声。“叫孩子们回来给我送终吧”,老伴儿几乎是喊出来的。阿贵哭了,掏出手机挨个通知了三个儿女。他把她抱在怀里,这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一辈子都把心悬着,为了这个家扛下了太多。她叫他不要哭,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叫他靠自己。

雨停了,老伴儿身上的余温散去。他把门板拆下来,把她抱了上去。二女儿最先到家,几乎哭倒在地。儿子儿媳一大家子也来了,他们的亲家像是乡村游一般地兴致勃勃,大手一挥叫儿子把葬礼办得风光些。小女儿,老伴去世前声声叫唤的小女儿第三日才到家,终究没能见到入棺前的最后一面。

吵闹的葬礼上,喇叭吹得阿贵震耳欲聋,心里和大鼓一样七上八下。鞭炮放了又放,空气里满是喧嚣的气味。阿贵戴着白托头,斜靠在歪脖子酸枣树旁,从无声啜泣到大声哭起来。大家都在宴席上大吃大喝,吹牛聊天。

没有人关心阿贵,就像没有人关心这棵歪脖子酸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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