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剧《恶之花》脱胎于波德莱尔的同名长诗,以不同的叙述方式讲述人性的沉沦和救赎。这种路数于2015年的韩剧《制作人》已经出现过了,它是出自黑塞的《彷徨少年时》,用相同的主题和相异的故事,最终归结于主人公们探索未知的命运和自我的成长。
俄国作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他的作品《演员自我修养》中曾写过:“所有的小线条都朝向同一方向,构成贯穿整个剧本的一条主线。”
《恶之花》更新到目前为止,出现的人物和情节都和都贤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毋庸赘言,都贤收是整个剧本的主线人物,而他如何从泥潭一样的命运中开辟出新的天地,找寻到全新的自我就是这部剧的主线。
对于都贤收遭遇的人生困境,我不想只以童年阴影一带而过,想要将他三十九年的人生分为两个时期,以遇到车知元为分界点。
前一个时期,未遇到车知元,分析侧重于2002年父亲自杀前后,通过都贤收、姐姐都海收、记者金武真、南顺吉和餐馆社长等人回忆,兼之车知元的一路寻根究底,可以发现都贤收的前二十年是“被背叛的贤收的一生。”
日本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中松子对生活起初有天真而烂漫的幻想,随着一年年长大,她不断地被生活推到泥沼里,又不断地爬起来,以一种怪笑的方式去抵抗虚无的进攻。她的人生如玻璃从高处摔落,出现条条裂痕。
至于都贤收犯了红尘之厄,杀罚临身,他的人生就像是不成熟时期的金属工艺品,上面呈现出条条绳痕。
第一条绳痕,就是“生而为人,我很抱歉”。都贤收属于天生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用心理诊断书上的话语,即为“无感觉,无表情,漠不关心,缺少共情能力和责任感”。例如他会残忍地将邻居家的猫丢到井里,只因为太讨厌邻居了,但杀人又太麻烦。
这天生的病症给他的人生涂上了悲郁的底色。如张爱玲在《公寓生活记趣》中所写的那样:“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他的人生像是生满了斑斑锈迹的铁链,那锈迹名为“磨难”。
第二条绳痕也是伴随着他的出生就注定了。他的父亲都民硕乃是心思缜密、冷酷无情的连环杀人犯。
寻常小孩可能还和父亲心思无邪地玩耍时,都贤收的父亲已经教导他:“陷阱里的兔子归你了,你要怎么做都由你定,不论是用手还是用工具。”云淡风轻的话语,是他对生命的漠视的体现,而他残忍的性情在都贤收的性格中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都贤收的父亲最初出现在他的回忆中,眼里瞳仁全黑,手持狗链,浑身散发阴森森的寒气,正是老舍所描述的“袖子里揣着毒蛇,耳朵眼里放着砒霜,出气是绿气泡,一挤眼便叫人一命呜呼”,直叫人不寒而栗。
第三条绳痕则是来自朋友的背叛和周围人的歧视。
首先要说的就是金武真记者,据二人的回忆,两人的关系曾经非常的和睦,里面包括姐姐都海收的原因。
都海收是金武真的初恋,其时,金武真称都贤收是“大舅子”,虽未挑明,但三人均是心知肚明,有金武真说都海收一直护着都贤收,又当他的代辨人等语,足见当日三人关系亲近。孰能料到,父亲都民硕东窗事发,自杀了事,留下一大堆烂摊子给姐弟二人。
这时,金武真和都海收、都贤收姐弟断绝恩义。金武真对姐姐都海收说她的眼睛像她父亲,让姐姐伤心欲绝。都贤收认为姐姐彩凤随鸦,此事成了都贤收心中的一根刺,直到十八年后才拔出来。
在第一二集,出现金武真伙同朋友,将都贤收绑在树上,然后用石头去砸他,也应该出现在这一时期。用石头打人,这种做法也是一种刑罚,称为“石刑”,主要是指施刑者向受刑者丢石头,直至乱石打死,过程残忍惨烈,至今仍有保留。
金武真等人的行为堪称是“动用私刑”,此外,他们还引用里长的话,训斥都贤收,背后的含义更为冷峻,令人寒心。《约翰福音》第八章道:“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金武真的背叛固然是年少之人心性不坚定,也可以看成是一种“不蓄意的恶”。他们自身亦有罪,挟正义之名,行伤害他人之实。
次之,就是与都贤收同在中国餐馆打工的南顺吉。南顺吉经营一家中国餐馆,有一位身怀六甲的妻子,却在近几个月常常半夜受到“都贤收”的恐吓电话,终是在雨夜被身捅数刀,失血而亡,其情也悲乎,其身也哀哉。
可细细地抽丝剥茧才知道真相,他亦非心地良善之辈。南顺吉好赌,手里存不住钱银,而同事都贤收人情淡薄,做事刻苦,存了千万韩元,预备开一间工坊。
南顺吉诳骗都贤收与他同去找失落的钱包,趁着雨夜在密林无人处,心兵动,妄念生,杀心起,想要置都贤收于死地。他哪里能敌过都贤收,险些被反杀,而后以千万韩元买走秘方,提心吊胆过了数载,死于雨夜,也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最后,是以里长为代表的周围人的歧视和欺侮。里长和上述的南顺吉角色性质类似,在村庄居民口中,他是个固执而热心之人,即便旁人劝说,依然义无反顾地照顾都家姐弟,最终被都贤收狠心杀死。简言之,里长是无辜至极的受害者。
事实却并非如此。都海收自叙道,里长虐待都贤收,还曾欲对都海收图谋不轨之事,被都海收过失杀害。都贤收为姐姐顶罪,焚烧房子,毁灭证据,远走他乡,成为十多年的在逃通缉犯。
除此以外,镜头中出现过几次村中祈福禳灾的祭祀活动。火堆烨烨,哔哔剥剥,发出响声,彩色斑衣,舞动飘拂。夜色苍茫里,年少的都贤收被村里人如押解囚犯似的揿倒在地上。直到很多年以后,村里的老人还在叹息,斯时该好生拜神驱邪才对,殊不知正是愚昧引来的灾祸,无知豢养出邪祟。
这些人既是“无名之恶”,也是“无知之恶”的培养皿。若是都贤收没有反抗,他便会如呼兰河的小团圆媳妇一般被揉搓至死。
他们麻木不仁,他们一厢情愿地制造流言蜚语,传递他们所认为的真相,拔地而起一座言语地狱,煎熬人心。
《汉娜·阿伦特》中有言:“这世上最极端的恶,其实是由无名之辈所犯的;是由那些没有动机,没经过思考,没有凶狠性格或邪恶念头之人所犯的;是由那些拒绝让自己成为有个性的人所犯的。”假设他们能早些知晓都贤收的病症,不以鬼神之说套用,不白眼以待,不冷嘲热讽,事情最后也不至于落到那步田地。
后一个时期侧重于金武真重见都贤收以后,但一切还是要从都贤收和车知元初见说起。
车知元在家中开设的超市复习警察考试,顺带看店,蓦然走进一位拿着两罐啤酒要付账的白发青年。她脱口问他要身份证,只因他长得年轻,且俊美。车知元芳心大动,随即时不时去找那位叫“白熙成”的男子。两人的关系在一次复一次的接触中逐渐拉近,而车知元又是一个性情爽朗,说话耿直的女生,自然少不了三番四次地表白。
在金属工坊,在共同躲雨的屋檐下,在花瓣漫天纷飞的天空下,她弯起眉眼若新月,闪着熠熠光采,对白熙成道:“我以后会多喜欢你一点的,我一定好好对你。你不知道的,我都能教你,那么说不定在某个瞬间,一切都会发生改变呢,不可思议地。”她会教他如何爱自己,爱他人。
大概在那个停电的夜晚,白羽一般飘下的细雪,落在了门外伫立的青年的手掌心上,也落在了她的心上。
当“白熙成”缄默不言,以一种混沌不清的、略带迷茫的眼神看向她,他在疑惑“名为你的幸运,怎会降临于我呢”时,她将这种目光理解为温柔与深情。
春日情昏,花吹满地。眼前谁家少年,足风流?她怀着“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的心思,娇羞嗔笑道:“你又开始这样盯着人看了,害得人家都心动了。”她所不知道的是,她正茫茫然走进都贤收的世界,而十四年后发生的一切,都在那一刻写下了伏笔。
“某些真相可以在一瞬间将我的生活变成废墟,虽然知道那些真相总有一天会被发现,但若是能够将那一天延后,哪怕一天。”车知元在面对是否会如仁瑞的妈妈一般,吃下丈夫偷换的药丸的问题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觉得我会吃的”。
后来,误以为相亲相爱、你侬我侬的丈夫竟然是自己苦心去追查的连环杀人犯的共犯,她一边受到情感的驱驰,知道丈夫被朴庆春绑架,很大可能会被杀,魂不守舍地去找他,看到丈夫进入昏迷状态,更是生不如死,另一边由理性做出决策,在丈夫醒后,用鲁米诺试剂检测地下室的血液反应,又在送给丈夫的新手表内部安装追踪软件,一步步独立查勘十多年前的真相。
都贤收向来不明白妻女对他的意义所在,他想要做一个平凡人,“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而平凡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父亲带着死亡的阴影随时随地出现在他眼帘之中,当他和车知元在一起时,父亲的鬼魂不再靠近,当他听了车知元的话,对父亲说了“走吧”,父亲的鬼魂当真转身离开。
幼儿园里,女儿白昰浩因为动了一下同学的娃娃玩具,而被同学打了,鼻子流血。车知元据理力争,要求道歉,而都贤收采取相反的应对措施,他让女儿白昰浩给对方道歉。
在单独和白昰浩吃蛋挞时见到女儿委委屈屈,泫泪欲泣的样子,都贤收顿生怜子之意,向她解释风评的影响:“嗯,意思是如果以后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人家都不会怀疑你呢。反过来,如果风评不好,就会最先受到怀疑。”
由此可见,之前都贤收没少因“风评”二字受到诋毁和怀疑,他轻描淡写说给女儿的皆是经验之谈,也是他伤口的集合。普通人会感受到彼处发出旧日时光的阵阵疼痛,他却无法感知。
其中有一小节是都贤收奄奄一息,睁着朦胧的眼,转向按着他的胸膛,做心肺复苏的车知元,心中想着:“遇到你,是我的运气好。可是,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你真不该遇到我,我现在明白你当时那句话的意思了。”
此处是都贤收这一角色的“内在转变”的外在表现。运交华盖,才得此孤鸾命,三生有幸,在万万千千人中遇见了你,更是十世积福,才得以结成连理,九死一生之际,方悟你待我真心难得可贵。
都贤收见到姐姐言明目的,简单直接,而都海收时隔数年再次看见弟弟,上前拥抱哭泣,耳闻弟弟问这些年过得好吗,又是珠泪涟涟。都贤收对姐姐说,他一点儿都没有爱过车知元,他没有那样的感情。
在都贤收说这句话之前,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在和车知元相关的人事接触的时候,总是会十分耐心,十分温和,十分亲切,譬如对岳母和女儿白昰浩。又譬如哪怕和身为警察的妻子打斗之时,看到高处的工具掉落,第一反应也是奋不顾身地扑到妻子身前,为她挡住,护她周全;他将一家人的合照翻给姐姐看,特特放大妻子和女儿的部分,脸上不自觉露出浅淡的笑容。
就像“一定是因为害怕被爱,才躲进晦暗的房间”,他认定了自己没有那种感情,所以在姐姐问出这个问题后,他不假思索地说不爱。
上千个日夜的相处,都贤收不会知道他冰冷的目光在看向车知元的瞬间,暖意和情思都好似要泛出来了。他习惯了“充满耀眼的明天的世界,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也习惯了“接受别人的憎恨变成正常的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渐渐敞开了”。
在遇到车知元以后,他像是一个演技拙劣的演员开始学习怎样运用脸上的肌肉,去表达快乐和生气,去正确地爱自己的家人。如要印证皮革马利翁效应一般,他在变成向往中的“白熙成”。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有几行妙言:“只要梦中尚未映射出地狱的火焰,而且在绵延不断的萌芽中,毒药匕首刀剑依旧在,同时醉心于这些不祥之器,应声开门时,愕然讶异,却能够识破处处有厄运。”
都贤收没有像唐泽雪穗、新海美冬、原口元子、赵泰晤等人一般在命运的废墟之上,汲取邪恶作为养分,延伸庞大的根系,将刀山剑林的地狱看作是唯一的归宿。车知元母女是他的底线,在和金武真的对话中,他屡次提到不想打碎现在的人生。
石神以瓦碎之心想要保护靖子母女,而都贤收是以玉成之态要保证家庭生活的完整。
如今车知元已有分手的想法。夫妻是两姓联姻,一堂缔约,当中若有欺瞒,必然难以交代,更何况是十四年的恩爱时光,后续剧情两人坦诚相对之前还要有一番猜忌和磨难。
不过,可以预料到的是,都贤收渡尽劫波,必然能如诗中所写一般可以轻松愉快地走上大路,健康而自由地看着整个世界展开在他的面前,漫长的黄土道路可引他到他想去的地方。从此他不再希求幸福,他自己便是幸福。(文/月落星沉)
参考作品
波德莱尔《恶之花》
韩剧《制作人》
黑塞《彷徨少年时》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员自我修养》
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许仲琳《封神榜》
太宰治《二十世纪旗手》
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
老舍《二马》
《圣经新约》
萧红《呼兰河传》
电影《汉娜·阿伦特》
IU《夜信》
韦庄《思帝乡》
袁枚《苔》
鲁迅《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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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圭吾《白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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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清张《黑色皮革手册》
电影《老手》
东野圭吾《嫌疑人X的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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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题三义塔》
沃尔特·惠特曼《大路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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