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杜甫是唐朝混得比较差的一个诗人,后来才发现,我不是我觉得,是大家都觉得杜甫混得比较差,不仅仅是唐朝,而且还是唐宋以来混得最差的诗人,官职最低。
这话不是没有由头的,古代衡量社会地位的唯一标尺是官位。不像现代人如此简单,有钱就有地位。抱歉,我竟然粗鄙至此。
隋唐时期开创的科举制度,告别了旧有的人才选拔制度,让文人有了做官的可能。在唐朝,诗人热衷政治,投身政治。比如初唐四杰里的骆宾王,一篇公文写得飞起,《讨武氏檄》里一句“且看今日域中,竟是谁家天下”,读来让人热血澎湃,恨不得自己也冲上去,骂那武贼人一句。
然而诗人参政能够在庙堂里安身立命的却寥寥无几,可以屈指数出来的恐怕也就是王维、张九龄、贺知章而已。李白、杜甫、孟浩然都是有心无力,或者说是有官命没有官运。
李白我就不说了,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当官,当个屁大的官,走来。孟浩然也不说了,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官场不易,且行且珍惜。后来的白乐天也有着耿直性子,在庙堂里口无遮拦。当年的贬谪江州,便是秉性直言之祸。
至于杜甫,我们先来看看杜甫同学的履历。
公元755年,杜甫被授予河西县尉,当一个武器仓库管理员,级别:正八品下,比九品芝麻官要高那么一点点,可是杜甫不要,他写了一句“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颇有李云龙那种气概,让我李云龙委身折腰事人,老子干他娘的。
后来杜甫通过朝中朋友的帮忙,改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那一年,杜甫四十四岁。
有人会问,杜甫前面那么多年在做什么?杜甫同学在忙着考试,一直都没有考中,举进士不第,困长安,一困就是十年。没办法,杜甫正门走不了,只好晚上走夜路,但夜路走多了也会碰见鬼。
杜甫本以为自己时来运转,结果安史之乱爆发了。长安沦陷,杜甫被俘。
假如唐朝有朋友圈,杜甫同学可能会发一条朋友圈,“安史之乱,长安被俘,勿念。”
公元757年,杜甫从长安逃出,历经千辛万苦,投奔新皇帝唐肃宗、唐肃宗为表彰他的忠心,任命他为左拾遗,级别:正八品下。那一年,杜甫四十六岁。
公元759年,杜甫被贬到了华州(今陕西华县),任华州司功,这是一个管当地文教工作的官职,相当于教育局局长。但这一年关中遭遇旱灾,杜甫上任不到三个月就放弃了华州司功参军的职务,西去秦州(今甘肃省天水一带),后辗转到成都。那一年,杜甫四十八岁。
公元760年,杜甫身在成都,当时的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严武是杜甫的世交。严武给杜甫争取到“检校工部员外郎”的虚职,级别:从六品上。其实是严武卖给杜甫的人情。那一年,杜甫四十九岁。
公元765年,杜甫借口有病,辞去严武幕府官职。从此再没做官。事实上不是杜甫有病,而是严武有病。那一年严武去世,树倒猢狲散,杜甫离开成都。
公元767年,杜甫在夔州登高,感受到自己大限将至。
公元768年,杜甫思乡心切,乘舟出川,一直住在船上,曾经五天没有进食。
公元770年冬天,杜甫在贫困交加中死在一条小船上。时年五十九岁。
看到杜甫的履历表,我不禁摇了摇头。本来杜甫可以不至于此的,这些年来,他的儿子饿死了,妻子也跟自己失散了,好不容易有过团聚,却是“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潦倒如斯,杜甫是何必呢。如果能重来,咱们学李白不好吗?
也许是上天赐予了杜甫绝世诗才,就让他的社会地位变得微小卑贱。又反过来说,是不是杜甫经历过地位变化,感受饥寒苦痛人情冷暖,才成就了诗歌的“大境界”。
佛语有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正如《东邪西毒》里欧阳锋说的那句;不是幡动,是心动。
对于杜甫而言,这人间不是一个幡动与心动的问题,让他无法自拔的是他的“入世”之心。也许入世,不等于入仕。杜甫那时还不懂,等到懂的时候,人已经饱受折磨。
那一年,夔州,白帝城。杜甫登高望远,来到自己的偶像李白曾经来到过的地方,那时李白已经化作天上谪仙人。
杜甫看着随风飘零的落叶,想到通往长安的路,一时情难自控。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情绪,他想起了李白的那首《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时候,风里掺杂着猿猴的叫声在杜甫的耳边狂啸,一群白鸟在天上呼喊着“杀、杀、杀,”底下是惊涛拍岸。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又突然戛然而止。
只听得杜甫提笔,一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犹如长剑破空,振振作响。再一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却是暗劲急生,令人无法招架。
杜甫他老了,他已经五十六岁了,是一个糟老头子了。他想到李白当年从这里出走的时候,刚一出门就遇到朝廷大赦天下,乘船的心情都变得好起来,毕竟轻舟已过万重山。
而杜甫不一样啊,谁曾怜他,流落江湖上。他听到的都是哀声,他看到的都是眼泪。“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他再提笔“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自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后,杜甫再度登台,他要表达自己的情感,一种呼天喊地,却又是平凡人最普通的情感。
你能否想象一个百病缠身的暮年男子,远离故乡,长年漂泊,他最想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回家,就是落叶归根。老人说,客死他乡的人,灵魂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时,杜甫书尽一生的苦楚和一世的流离,他写:“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艰难苦恨,是的人生遭遇的因,也是果。对于生活,大概已经快要绝望了吧,杜甫。
“潦倒新停浊酒杯”,连酒也不能喝的日子,真是潦倒。
曹雪芹是潦倒的,柳七公子也是潦倒的。一个怅然:“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一个慨叹:“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曾经说过,我永远带着叹息读杜甫。
杜子美,我由衷地呼唤你,唤你带着盛唐气象而来,与我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