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只是似乎。
核桃酥饼吃也吃不完,我们三个自得其乐地吃着玩着,只见陈一轩、陈一辕大摇大摆地走近。
班上其乐融融,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郑妙楠同学,元旦快乐呦!”陈一轩仰起头,傲慢无礼地高昂语调,一边像挑衅似地瞅着我和猩猩。
猩猩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大快朵颐核桃酥饼。看来她真的是不想打架,核桃酥饼吃完,平静地掸了掸掉在裤子上的碎屑,颗粒大一点的她还放进嘴巴吃了。
可她还是不理会这边的修罗场。
为了换点口味,便头也不抬地开始吃着奶油味道的花生豆。
看着猩猩那个样子,我反而有些坐立不安。倒不是因为一贯是去拉架的我换了个角色,而是由猩猩反常的形态中可以看出,她正在忍耐。
正在忍耐着的火山,那种喷发前的宁静。
南瓜从陈一轩过来,就把吃了一口的核桃酥饼递给猩猩,她自己冬天棉裤上也掉了一颗核桃粒,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拂去了。棉裤像是被重新打理整齐,一点没有已经坐了有一会儿的,皱巴巴的模样。
此时此刻的南瓜,除了表情,哪里都是精心管理过的。
南瓜面色难看地低着头,谁都不理,脸色忽然通红,又忽然煞白。
也许这一切都是我过于敏感,主观假想出来的场景。毕竟此刻的班上,依旧其乐融融,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喏,这是我爸爸从深圳给我买回来的小熊橡皮,我可一直舍不得……我一直不喜欢又懒得扔!现在把它送给你吧!一定要好好珍惜呦!一般的文具店可是买不到的哟!”
陈一轩丝毫不改自豪,因为爸爸做外贸生意,而经常得到便利,这件事情上的自豪。
但同时又小心翼翼,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小熊橡皮。
不得不说,那橡皮刚跳脱出口袋的时候,几乎是带着光圈的。真得非常非常可爱。
只是有一点很可惜,那就是这小家伙被陈一轩拿着。
“我哥赏你的礼物,你还不快快双手谢恩!”陈一辕头一动不动地仰起来老高,俯视着南瓜。
盛气凌人,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盛气凌人。
但是,陈一轩的眼神,飘忽不定扫了一眼南瓜,很快地,就0.07秒。
南瓜没有抬头,轻飘飘拽了拽猩猩的袖口。
袖口很宽大,已经失去了弹性,那片布料裁剪还算整齐,但是已经被反复浆洗,早就辨别不出本来的颜色。袖口啪挞垂落下去,露出猩猩分外纤细的手腕。细小的骨节从侧面看,窄度快和花生豆的横距离一样了。
一阵心疼,我无意识地将猩猩那件不合身体的袍子的大袖口,往上拽了拽,好挡住她孱弱的肢体,不染冬天的风霜。
袖口被洗了太多次了,不要说合身,完全就是松软。我拉上去没多久,随着猩猩给自己投喂花生豆的轻微摇动,很快就又掉下来。
猩猩看着袖口,似乎是抱歉让我担心,给我添了麻烦,挠了挠后脑勺,痴痴笑着。
娇憨可爱。
从我们记事的时候,就从没见过猩猩的爸爸妈妈。早些年,国营工厂改革,猩猩父母双双下岗。离婚后的爸爸消失多年,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猩猩和外婆一起生活。妈妈独自去杭州工作,来提供婆孙俩的生活费用,和猩猩的读书费用。
她外婆是个爱干净的老太太,我们去猩猩家玩,猩猩外婆总是递给我们削好的苹果,用温软的南方话说:“苹果苹果,大家平平安安就是好啊。侬晓得伐,宁可要补疤也不要狗痂。”
老太太是个黄宽脸,一副劳动妇女的容貌,健康而扎实。猩猩长得像妈妈,小得不能再小的脸庞上,一股灵动和秀气呼之欲出。浓黑茂密的头发,即使全部剪成短发,发量也很惊人。杏仁眸子总是滴溜溜瞅着我,眼尾上翘,窄而清晰的双眼皮,走向有点媚,弧度很好看。精巧的鼻头和几乎看不见的鼻翼,一路而上是恰到好处的山根,嘴巴裂度很小,但是嘟嘟得让人想咬上一口。唇色红而剔透,任凭各种口红唇釉怎么拼搭,都模拟不出来的天然好颜色,像是小鼻子下头分别藏了颗,一小一大的樱桃。只是这个樱桃掉进了装有蜂蜜的玻璃罐子,透过蜂蜜看到的那两颗小樱桃大樱桃,正红的侵略性被蜂蜜的明黄色的甜蜜中和开了,秀色可餐。
不怪人类如今的文字太有限,只恨我的记叙能力太着急,难以形容那种形状。
大概像是周冬雨,和年轻时候的山口百惠。
也可以偷用冯唐评价王小波文字的话语:
仿佛钻石着光,春花带露,灿烂无比,蛊惑人心。
猩猩的妈妈长得像外公,很难想像一个男人有这样的容颜是怎么触犯认知底线和人类道德的事情。
我们没有荣幸看见外公,连猩猩自己也没有,即使是照片,猩猩外婆也不让我们碰。
夏天,我喜欢去猩猩家睡午觉。
猩猩外婆总是摇着蒲扇,给我们驱赶蚊子,嘴里喃喃道:“过去了就过去了。他都没变老,我却一天比一天老。不要看了咯”
满屋子都是蚊香和风油精的味道,还有午饭凉面或者凉粉剩余的,醋和蒜水的味道。
外公是个留学回来的地质学博士,分到了厂里,多年来兢兢业业。可是在一个躁动不安的年代里,外公从家属院后院的水塔上跳了下来,当场摔出了脑花。那些脑花,曾经指导外公的身体,为工厂勘测计算出多少成果,以后本也可以继续带领年轻人科学地分析和创新。
可是就那样和沙土搅拌在一起,像一滩烂肉。
红袖章黄挎包,大字报牛马棚,不正常的年代。抗争的是死人,默默承受的是普通人,顺应潮流去作恶保生存的,是可怜人。
我重新郑重地拉起猩猩宽大松弛的袖口。
陈一轩脸色有点难看,却是直勾勾地望着我和猩猩。他看见往日早该暴跳如雷的猩猩,兀自慢悠悠将小嘴巴里的花生豆咔嚓咔嚓研磨嚼碎,平静得像是一尊女神,便将那轻蔑的目光全部投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