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锦瑟九十九原创
楔子
太子登基为帝，我这个本该成为皇后的人，却成了贵妃。
十七岁那年，我被先皇指定为太子妃，嫁入东宫，成了东宫的女主人。
五年来，我用心打理东宫内外。
对外尊上御下，人情往来，进退得宜，在内勘察账目，约束宫人，张弛有度，与太子也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桩桩件件皆有口皆碑。
而如今，太子荣登大宝，从未有过差池的我，却从正妻的位置上跌落下来，成了妾室。
1.
嫁给太子的那年，是我人生中最风光的一年。
那年父亲楼太傅官至一品，母亲被封了诰命夫人，哥哥在边关居功甚伟，被封为了镇国公，在外开府建衙，就连我弟弟也被封做了小将军跟在大哥身边建功立业。
而我，楼家独女楼心月，也在那年被先皇看中，赐给东宫太子做太子妃。
一时间，京城楼家，春风得意，煊赫一时。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楼家女楼心月素有才名，荣冠京都，让她做太子妃，实至名归。
十里红妆，太子府张灯结彩，一场盛大的婚礼把我送入了太子墨千城的东宫。
新婚之夜，太子墨千城揭开我的盖头，握着我的手，对着我道：“心月，今日后你我便是夫妻，荣宠一体，携手白头，这辈子我都会护着你，对你好。”
太子墨千城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下是微微抿起的薄唇，与线条优美的颌骨线一起，组成了无可挑剔的侧颜，大红喜服在他身上穿出了别样的风情，他是个美男子。
难怪京中有那么多的贵女都争相嫁给他呢。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轻轻道:“此后，你便是我夫君，你若不离，我必生死相依。”
他嘴角微微翘起，笑意直达眼底，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从未有过的甜蜜沁满了心田，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的夫君太子殿下竟然会如此看重我。
他很忙，没多少时间陪我，但依然会抽空陪我弹琴，看我读书写字，偶尔也会身着常服带我去吃“醉八仙”的美味。
醉八仙是京城最好的酒楼，那里厨子做出来的美味最是一绝。
他喜欢去那吃饭，他最爱吃那里的西湖醋鱼，他说那里的醋鱼比杭州本地做的味道还要地道。
我则喜欢吃醉八仙的桃花酥。在吃食上，我是个颜控，醉八仙的桃花酥做得煞是好看，既小巧，又精致。
桃花酥上用可食用的有色糖泥细细描了桃花，细看还能看见丝丝分明的花蕊，像极了三月枝头上盛开的桃花，咬一口，松软适中，甜而不腻，满口馨香。
墨千城偶尔路过醉八仙，即使没空在那吃饭，也会记得给我带回桃花酥。
日子久了，太子夫妇恩爱和谐的美谈就传了出去。
东宫夫妇和谐，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储君乃国之根本，储君稳，则国无恙，储君家室安泰，则国家安泰。
东宫太子墨千城与太子妃楼心月的恩爱日常成了日常夫妻相处的楷模。
一时间，人人都羡慕我嫁了个有权有势还疼爱我的夫君。
如今回想起来，那几年大概是我这人生中最为瑰丽的一段时光，那阵子，我幸福得让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艳慕。
2.
一切都是有定数的，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我想我的幸福也是如此。
我与墨千城唯一的不足，便是我们还没有孩子。
第三年的时候，我终于怀孕了，消息传了出去，东宫短时间内收到了无数贺礼。
各种各样的补品与珍奇堆满了东宫的库房，墨千城握着我的手边看礼单边道：“月月，这个库房满了，咱们再找个库房把它们堆起来吧。”
我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道：“这还没生下来呢，就有这么多礼物，以后……”，我突然不好意思地住口了。
墨千城修长的手指就着我的鼻子刮了一下，笑道：“以后生下来了怎么办？况且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看来咱们得准备许多库房了。”
我红着脸，故作扭捏地笑着道：“谁说要生很多孩子了？”
他开心地笑着指指我，然后又在我故意逼视的目光中指着自己，之后我们俩人笑作一团。
如果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不幸来得很快，快得让我应接不暇，无法应对。
在我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边关传来急报，镇国公在边关遇到敌袭，数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我的哥哥和弟弟全部葬身敌手。
消息传来时，父亲一口气没换上来，当日夜里便去了。
母亲苟延残喘了十多天，终究也是去了。
母亲去世的那天，我跪在她的灵前，许是跪得太久，站起来的时候，一阵头晕，一个不小心，朝着她的棺材磕去。
额间传来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了出来，我听到宫女大声的惊叫，接下来我便失去了知觉。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墨千城握着我的手道：“月月，你不要伤心，孩子还会再有的……”
我和墨千城的孩子没有了，眼泪从我脸上滚滚滑落。
短短半个月时间，我失去了五位和我性命相依的亲人，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兄弟，还有我的孩子。
楼家除了我，已经没人了，我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床顶上的帷幔，一动不动。
墨千城让宫里最好的大夫来给我诊脉，他亲自给我喂药，甚至每天都抽空陪在我身边一会儿。
在他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我渐渐地好了起来，但是每每想起楼家如今已经倒了的事实，我心里总是一阵阵的抽痛。
能怎么样呢？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我在墨千城不离不弃的陪伴中终于好了起来，我很感激他。
楼家的倒台，让太子墨千城失了臂膀，他的兄弟二皇子墨千阙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太子之位。
墨千城的谋臣劝他，是时候纳妾了，毕竟太子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而纳妾却可以很轻易地给他增加很多助力，这是眼下帮他的最好方法。
我开始给他物色有权有势的贵女，遇到合适的，我就以太子妃大病初愈，需要聊天开解为由，请她们来东宫聊天，然后让躲在一边的画师把她们的画像全都画下来。
不过月余，我便收集到了不少贵女的画像，并将她们身后的势力一一列了出来。
待我将画像递给墨千城的时候，他满脸惊讶，在他弄明白了我的意思后，很生气地道：“月月，你要记得，你夫君我是太子，是储君，不需要她们帮助我也能当上皇帝！”
他竟然拒绝了纳妾，我眼含热泪地倒在了他的怀里，轻轻道：“千城，我只是想帮你，你怎么就不愿意呢？”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柔道：“我有你就够了。”
3.
墨千城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朋友。
他会把外面的很多事情跟我分享，譬如他今年春猎时遇到了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穿着一件明艳的红色衣袍，骑在一匹白马上，在雪原里疾驰。
她手中持着一把弓箭，朝着远处飞奔的兔子射去，一箭射出，兔子应声倒地，女子翻身下马，小跑着捡起地上的兔子，高兴地开怀大笑。
女子所有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端的是英姿飒爽，美艳不可方物。
我想起了那年我和墨千城在猎场遇见的时候，那天我穿着一件白色的骑马装，骑着一匹黑马，与旁边的哥哥并驾齐驱。
说笑间，马儿不明缘由地惊了，疯狂地飞奔起来。
马背上的我惊恐万分，我紧紧地抱着马脖子，十分巧合地遇到了迎面同样骑马而来的他。
身形交汇间，他把我从发狂的马背上扑倒下来，我与他在青草地里打了几个滚，终是四目相对。
短暂的发晕后，我清醒了过来，看着被我压在身下的男子，我惊慌失措，连忙从他身上爬起来，红着脸结结巴巴对他道：“公子，谢谢，谢谢你救了我，哦，对，对不起，你没事吧？”
他皱了皱眉，强自挤出一丝微笑对我道：“没关系，不碍事的。”
原来他后背受伤了，落马时，隐在草地里的尖锐石块划破了他后背的衣衫，割伤了他的背后的皮肤，此刻正流着血。
哥哥赶来了，对他俯首称臣，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太子殿下墨千城。
嫁给他许久后，他告诉我，我们的婚礼，是他主动去向先皇求的，他说我那天站起来的时候，看着他眼神就像只受惊的小鹿，楚楚可怜，让他久久难以忘怀。
我假装生气对他道道：“臣妾怎么是小鹿呢，臣妾要是小鹿，那你就是……”
“就是什么？”
他搂着我的腰，看着他好看的桃花眼，我竟然一下子想不起来他像什么，我只记得他那日眉头虽然皱着，但是看着我的眼里却是一片澄澈清明。
太子墨千城娶了我，楼家以及攀附楼家的一些势力，自然站在了他的身后。
在我的家人全部离我而去后，我的世界就剩下了墨千城，还好，他对我依然不离不弃，我觉得他真的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当墨千城又一次和我提起了春猎时他见到的那个女子时，这次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他说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南宫西离。
西离，惜离，真是个朗朗上口的好名字，这么好听，还真是过目难忘。
墨千城说他在母后举办的百花宴上又见到了南宫西离，他没想到她射箭射得那么好，舞也跳得那么好。
母后的百花宴，我自然知道她的用意，她是在为太子择选合适的妃子，我已然成了废子。
我看到他在提到南宫西离的时候，那眼中的亮光，是专属于爱人的眼眸，澄澈清明，像极了初遇时，他看我的眼眸。
南宫西离在百花宴上跳了一曲《霓裳舞》，羽衣飘飘，一舞动天下。
这一舞也动了太子殿下墨千城的心。
南宫西离的父亲是当朝宰相，哥哥是兵部尚书，而我后面如今却空无一人。
南宫西离她完全有资格入驻东宫，成为这里新的女主人。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太子爱她。
4.
南宫西离终究是入了东宫，她的父兄亦成了太子的一大助力，太子在楼家倒台后渐渐失去的人心也慢慢回来了，二皇子墨千阙逐渐不得圣心。
我依然是东宫的正妃，这是墨千城给我的最后尊荣，南宫西离是东宫的侧妃。
他自从纳了南宫西离后，日日便宿在她那，我成了这东宫中的背景。
以色事他人，终不能长久的事，我自然心知肚明，太子墨千城比我大了两岁，南宫西离却比我小了五岁。
皇权顶峰，美人和权势，都是寻常物件，而既是美人又是权势的事却着实不多，南宫西离便是这二者兼备的人选。
她在入了东宫第二天便来见我，身着一身红色衣裙，艳丽无匹。
在喝完她的茶后，我微笑着送她了两柄玉如意，希望她好事成双，称心如意。
墨千城看着我赞许地点了点头。
墨千城偶尔也来我的宫里，偶尔也会留宿，但是这东宫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太子心尖尖上的人是南宫西离。
他会带着南宫西离去骑马，也会带着她去狩猎。
南宫西离病了，太子就在家里守着她，给她端药，亲手喂她服下。
病好后，南宫西离每次见到我都躲着我走，好像怕见到我一样，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
偶有一次，在花园里遇上了，大约是躲不过了，她才过来见我。
她依然穿着红色的衣裙，毕恭毕敬地对我请安，我点点头，并没打算为难她。
表面上的寒暄后，是漫长的沉默，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开口了：“姐姐，我不是故意要插在你和太子之间的。”
我没说话，她继续道：“其实，其实我更喜欢外面。”
她有点局促，我想可能是吧。
这东宫规矩实在太多了，比如，正红色的衣服不是随便就能穿的，或许她不知道吧。
既然墨千城喜欢她，那就由着着她吧。
她觉得自己抢了我的东西，可见她不是坏人。
墨千城日日对南宫西离如珠似宝地宠着，终于有一天，传来天大的好事，南宫西离怀孕了。
这对东宫，对太子当然是极好的，储君定然是要有后嗣的。
而我，虽然距上次流产已经很久了，墨千城也偶尔会来，但是肚子却久久没有动静。
我也疑心过自己的上次是不是摔得太狠了，以至于损伤了根本，但是我每次提及的时候，墨千城都说我想太多了，我定然会和他有很多孩子。
他当然知道，太子妃的主要任务就是为他延绵子嗣。
只是我和他还没有子嗣的时候，南宫西离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为他延绵子嗣的是南宫西离，不是我。
南宫西离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墨千城就不来我这里了。
在她怀孕三月的时候，一日夜里，我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丫鬟进屋来禀：“南宫西离流产了。”
我为此惊讶了许久，不知道她为何会流产，我已经有许多时日没有见过她了。
第二日才知道，原来当日她是陪太子出去游玩，顺便吃了醉八仙的西湖醋鱼，回来才流产的。
醉八仙的厨子已经被杖毙了，至死都没有交代出主使。
外面隐隐约约有些流言说太子殿下命犯天煞，只是这流言很快便平息了。
我知道这定然是有心人故意借势造谣生事，而我家的这位太子殿下也不是吃素的，反应迅速，还击精准，使得敌人很快就闭嘴了，想来这其中定然有南宫西离家的帮助。
我的院子里，有几口大水缸，之前养着墨千城从宫外带回来的睡莲。
前阵子我让人把睡莲拔了，水缸清洗干净后，往里面注入了很多清水，养了几尾锦鲤。
我左手拿着鱼食，右手抓起几粒，投在水缸中，浑身艳红的锦鲤摇头摆尾地游过来，张开大嘴一吸，鱼食没入口中，锦鲤摇着尾巴慢悠悠地又游走了。
看着锦鲤悠然游水的姿态，我心里很是惬意，只恨自己不能如此自由。
在我未出阁的时候，我的小院里便有一口清池，养着许多锦鲤，我很喜欢看着它们在水里自由自在游弋的样子。
就在我羡慕锦鲤自在游弋时，墨千城竟然来了。
他屏退了左右，面沉如水，我以为他是失了和楼心月的孩子不开心，正在想说点什么开解他的时候，他开口冷冰冰道：“心月，我知道你没了孩子你很心痛。”
我心下一惊，他现在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没想到他接着道：“西离一直为她抢了我对你的宠爱而自责，可这是我的错，是我爱上了她，与她无关，我自会弥补与你。”
我看着他，涩然道：“殿下这时候来这里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眸中浮着一层化不开寒冰看着我道：“你不该害了我和她的孩子。”
我抬头惊愕地看着他，就像不认识他一样。
长这么大，我从未害过谁的性命，更没想过有一日会因为什么原因去害别人的性命。
他移情与南宫西离不假，可是我从未怪过谁，就像我无法怪我身后的楼家迅速翻覆一样。
他看着我惊愕的目光，目色暗了暗，张口想再说点什么，却没听到他的声音。
我沉默了会，嗓音发哑道：“你，你以为是我害了西离和你的孩子吗？有什么证据吗？”
我虽然努力控制着自己，但泪水依然不受控制地从我脸上滚落了下来，就像决堤的水一样，我从未想过我竟然也有这么多的眼泪。
想起楼家，我竟然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道：“证据重要吗？不是你，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会这样子恨我和西离的孩子……”
我流着泪着道：“我也是有过孩子的人……”
他望着我的目色暗了暗，讪讪道：“月月，你不要多想，我只是随口一问。”
什么是随口一问，这分明就是怀疑我，我没再说话，强忍住继续流泪的冲动，目送他离开了我的院子。
此后，我在东宫就再也没有再见过他。
5
第二年，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承了帝位。
东宫一众妃子在我的带领下，在高台之下对着他山呼万岁。
昔日少年如今已玉面衮服，高踞金銮俯视天下，浩荡长风，属于他的时代终于来了。
先皇病重，太子墨千城监国，二皇子墨千阙趁机谋逆造反，被早有准备的墨千城于混乱中诛杀。
墨千城快刀斩乱麻地平复了被二皇子掀起的宫廷政变，先皇许是看到自己这位储君雷厉风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手腕，政变平息后不久便放心地把江山交给了他，驾鹤西去。
墨千阙死后，墨千城着人细细查了他的一些过往，竟然发现“醉八仙”的后面有墨千阙的影子，原来当初害得他和南宫西离的孩子没生出来的罪魁祸首是二皇子墨千阙。
墨千阙收买了醉八仙的厨子，用厨子的家人性命做要挟，逼厨子给南宫西离下堕胎药，使得他们的孩子流产。
太子无后，虽不是大罪，但是若加上一些钦天监的“天象”，预言太子命犯天煞，那罪可就大了。
墨千城知道真相后，下令对墨千阙鞭尸，并抛尸荒野，原二皇子墨千阙家中所有人口，尽数诛杀，一个不留。
朝中一时震动，原先依附墨千阙的朝臣无不战战兢兢，朝不保夕。
墨千城次日给我送来了很多金银玉器，作为他冤枉过我的补偿。
我摸着冰冷的金银玉器，心中生出许多凉意，昔日和风细雨的太子殿下，如今杀伐决断的皇帝墨千城，他竟然想用这些金银玉器把他对我昔日的不信任抹杀。
我是楼心月，我有我的骄傲。
新皇登基三月，久不封后，朝中大臣渐渐有人催促皇帝封后。
当然，提出来的大都是支持南宫西离为后的人，南宫西离如今身世显赫，而我，身后没有了楼家，不能带给他们任何利益，也就只有那么几个老古板固守着陈旧的思想要求应该封太子正妃为皇后。
我很感激他们，但是他们不知道，在封谁为皇后的事上，如今的皇帝墨千城才最有发言权。
终于，封后诏书下来了。
南宫西离为皇后，我为贵妃。
我的书房里挂了一幅画，那是太子墨千城为我而作的画。
画中美丽的女子一身白衣，站在春日的猎场上，眉眼含笑。
正妻变成妾室，这是极大的耻辱，亦是讽刺。
我没有可以得到封赏或者诰命的父母兄弟，我只有我一个人。
本来我以为已经得到了到墨千城的真心爱护，没想这只是南柯一梦。
皇帝日日都宿在南宫西离的宫里，后宫里的其他嫔妃包括我都像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阻碍。
许是在东宫我从未仗着太子妃的身份压迫过南宫西离，她来看过我一次。
她和我说:“心月姐姐，我，我对不起你，我抢了你的夫君……。”
我注意到，她没有在我面前说本宫。
我朝着她笑着道:“妹妹多虑了，能被抢走的，只是夫君，不是爱人罢了。”
她惊讶地看着我，似乎根本都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
南宫西离是个好女子，外表刚强而内心柔弱，这是墨千城喜欢的类型，她的存在，完全就是为墨千城量身打造的爱侣。
是啊，墨千城他并不爱我。
他曾许我的白首之约，只是一时兴起的喜欢罢了。
6.
墨千城连续已有五个多月没有来我这里过了。
我想，或许他早已经忘记了我的样子吧。
一开始还有很多不得宠的贵嫔美人来我这请安，和我吐着苦水。
若有若无间，隐隐透出对皇后南宫西离独霸皇上的不满，她们似乎想要把我和她们拉到一条战线上去。
我忽然觉得他们很可笑亦很可怜，挤不进去的世界就不要硬挤了，免得为难了别人还伤了自己，何苦呢。
江山多娇，美人如花，后宫少了一个不得宠的女子，也算不了什么，皇帝陛下更不会在意一个不喜欢的女人。
我不想站在帝后爱情的对面，亦不想成为谁的阻碍，更不想参与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后宫斗法。
我想离开，离开这深宫，跳出这高墙。
年少时，他爱我的时候，我也倾心爱他。
而如今，他早已爱上了其他人的女人，凭什么，我要看着他和其他女人恩爱白首？
这无异于一场缓慢的凌迟。
在接到我自请去护国寺代发修行为国祈福的奏折后，墨千城终究是见了我一面。
金碧辉煌的和颂殿内，他负手而立。
许久不见，他依旧挺拔英俊，眉间比刚登基那会多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凌厉。
他目光落在我脸上，我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回看着他。
他开口道：“心月，你真的想好了？”
我点点头道：“是的，我想好了。”
他皱眉道：“你这是厌弃朕了？”
我忽然有点想笑道：“皇上这是说什么呢？历来只有皇上厌弃女子，怎么会有女子敢厌弃皇上呢？”
我没说出口的是：我只是想成全你和南宫西离的爱情，你们情深如此，这在帝王家实在难寻。
许是看着我心意已决，许是看在少年时恩爱的份上，他终究是没有为难我，放我离开了皇宫，离开了那个牢笼。
7.
墨千城对我不错，也许他还念着我和我那一时煊赫的家族曾全心全意地帮助过他，所以在我离宫那天，他竟然便装来送我了。
两相相对，竟是沉默以对。
就在我转身登上马车的时候，他叫住了我。
“心月，在那里，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开口。”
我犹豫了下，还是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进了马车。
在护国寺第五个月的时候，帝后前来护国寺祈福。
我敲着木鱼颂着平安经，看着南宫西离微微隆起的肚子，心平无波。
几个月后，皇后难产薨逝。
听说她生下了一位公主，只是公主生下来浑身青紫，没过过几个时辰便也随她而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天心楼”用糖泥雕着一块桃花酥，这是我新琢磨出来的做法，已经和醉八仙的桃花酥味道很像了。
上个月的时候，墨千城同意了我还俗的要求，我在京城盘下了一间叫做“天心楼”的酒楼，我费了好大劲，如今终于令它走上正轨。
乍然听闻南宫西离去世的消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多么明媚的人儿，她曾活的那么得鲜活，恣意，只是如今倏然就去了。
不经意间，手里即将成型的桃花酥在刻刀下变成一堆碎屑。
在这无常的世间，我们不过都是一只与其奋争的蝼蚁。
皇后薨逝，皇帝大恸，辍朝三日，以寄哀思。
再次见到墨千城的时候，他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那日，我正坐在天心楼的后室里核对账目，突然感觉身边有人看着我。
抬头一看，身着便服的墨千城已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旁边，乍然看见，不觉吓了一大跳。
手中的狼毫一下子落在地上，我连忙起身道:“不知陛下大驾光临，民妇有罪。”
只见他穿着一身天青色华服，眉目如昔，只是如今却多了几许风霜之色，憔悴了不少。
见我对他毕恭毕敬行礼，他眼中的光黯了黯，道:“看你神色不错，想来在这里过得挺好。”
我答道:“谢陛下关心。”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张了张嘴却没声音。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心下不忍道:“陛下要保重龙体。”
他看了看我，叹口气道:“或许是我错了，西离她本不该有如此结果。”
“人死不能复生，陛下请节哀。”我答道。
他摆了摆手，继续道:“你离开时，虽是成全了我和西离，可是，我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如今想来，是我错了。”
我微笑着看着他，没再说话。
第二日，我弃了天心楼，雇了一辆青蓬马车前往江南，此后隐姓埋名，终老一生。
爱情是一生一世的执着，容不得任何人的临时起意与中途背叛。
那个在新婚之夜许我白首之约而又负我的人，我与他，这辈子终究是不复相见了。
8.
江南烟雨蒙蒙，我一路舟车互换，一边欣赏沿路美景，一边寻找可长久居留之地。
楼家虽然倒台了，但是楼家的多年积累的财富也足以让我此生无忧。
翠屏县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我在这里游玩半个月后，化名莫愁，决定在此定居。
我买了一处小院当做临时落脚点，带着吴四娘住了进去。
吴四娘是我在南下的路上捡来的可怜妇人，她四十出头，我遇到她的时候，她正晕倒在一大户人家门口，遍体鳞伤。
我把她唤醒，将她带入我居住的客栈，听她讲了自己的故事，原来她是这家老爷的小妾，老爷在世时对她很好，前阵子老爷去了，她因为没有给老爷留下一男半女，便被当家夫人赶了出来，还百般羞辱虐打。
她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痕，流着泪道:“如今那府里我怕是回不回去了。”
看着她戚然的样子，我心有恻隐，开口道:“实不相瞒，我也是被休弃之人，不若我们结伴而行，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安家可好？”
她惊讶地看着我道:“姑娘，你生得如此标致，怎会被人休弃？”
我摆摆手道:“往事不提也罢，你可愿意与我走？”
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开口道:“我如今已无牵无挂，陪着姑娘走倒也挺好，只是我身无银钱……”
我开口道:“没关系，你的开销我负责，我的起居你负责，你看如此可好？”
她看着我，激动流泪道:“太好了，我吴四娘愿意跟着姑娘，赴汤蹈火，不离不弃！”
此后，我身边便多了一个伴，如此也算不再孤单。
一路走来，我与她也算是结了一些情意，虽不是生死之交，但也算的上是风雨同舟。
吴四娘手脚麻利，很快便收拾整齐了院子，我们便搬了进去。
院子里有一口小小的荷塘，荷塘正对着书房，这是我一眼便喜欢上这小院的理由。
日间我在书房吟诗画画，困了的时候开窗看看荷塘，很是风雅。
长日无聊，如是过了半月，我便思量着出去走走。
我盘下了一个布庄，雇了一些人，开始做生意。一来二去便和一些上下游的生意人熟悉了起来。
有个叫做琦玉的蚕丝商对我很好，我和他做生意也很是痛快。
一次交易后，我们去吃了顿饭，回来时天色已晚，他不放心我独自回家，便送我到家门口。
把我交到四娘手里后，他才安心离开。
四娘看着我，目光闪烁道:“我看这送你回来的男子不错，他今年多大了？可有妻室？”
我愣了下道:“四娘，你想多了，他只是个朋友。”
四娘看着我道:“你还这么年轻，你得为自己考虑啊。”
我笑笑没再说话。
9.
一日，琦玉邀我出门，吃完饭，他忽然拉我到清河边去放灯。
清河横穿翠屏县城，岸边有许多人在放灯。
离得近了，我才看到放灯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我才想起来今日是七夕，琦玉的意思不言而喻。
果然，他开口陈恳道:“莫愁姑娘，这些日子交往以来，我知道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也就直说了，我喜欢你，想要和你交往下去，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
琦玉家世代从商，到了他这里，家里本来是想让他考取功名的，奈何他志不在书本，倒是对经商很感兴趣，之前也娶过妻子，奈何妻子没进门便病死了，如此婚事才搁置了下来，直到遇上了我。
他相貌虽不如墨千城，但也算清俊，身形修长如竹，倒是我喜欢的样子。
面对他的坦诚，我很感动，不觉对他多了一些好感。
我开口道:“我是个有过往的人，而且这些过往并不能与外人道，包括你，如是这样，你依然愿意接受我吗？”
他点道:“认识你的第一天，我就感觉到了，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但是你的今后，只要你愿意，我琦玉便奉陪到底。”
我没再说话，只是与他一起提着花灯前去许愿。
河风吹起我与他的发丝，我们在清河边对着花灯默默许愿。
七夕过后，我与琦玉的关系更近了一步。
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好感与日俱增，到了第二年春便只等着他来下聘，我便嫁过去。
琦玉来下聘的前一日，我从梦中惊醒，只见一个人影站在我床前。
我惊叫出声，不想却被捂住了嘴巴，一股熟悉的龙涎香沁入鼻孔。
“是我。”黑影开口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竟然真的是墨千城。
“陛下夜闯民宅，于理不合。”我冷冷开口道。
“楼心月，楼太傅的女儿，太子妃，朕的贵妃娘娘，你竟然愿意嫁给一个市井商贩？”他冷然道。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开口道。
他轻笑了声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那又如何？”我冷冷道，脑子飞速地转动，忽然我想起了吴四娘，她定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随朕回去，你做朕的皇后，之前是朕错了。”他难得放下身段道。
“已经太迟了……我们回不去了，你走吧。”我开口道。
在后宫中，我曾一日日期盼着他能突然来找我，和我说，他错了，他爱的还是我，可是深宫冷寂，我委曲求全地等了那么久，也没有等来他的道歉。
长夜漫漫，人心冷寂，在无数次失望后，我终于封禁了自己的心，放弃了那份卑微的等待。
如今江南风景正好，琦玉正入我心，他却突然来了。
回头看看，对他的爱恋，自我自请去护国寺，便结束了。
他似乎是生气了，低低道：“你就不怕我杀了琦玉吗？”
气氛陡然一凝，我身着单薄衣衫起身朝他跪下道：“皇上乃九五之尊，想要杀死贱民，如捏死一只蝼蚁般简单，你若真要杀他，那便连我也一起杀了吧，他若身死，我绝不独活！”
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半晌，他恼怒道：“你之前不是那么喜欢我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变心了？”
我平静答道：“皇上应该明白，今日已早非昨日。”
我和他少年时的情爱，在经历了那么多事后，如今已然再也回不去了。
他沉默了许久，终是退了出去。
第二日，吴四娘在他面前跪下恭敬请安，印证了我昨夜的猜想，吴四娘果然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皇宫高墙深院，如果为了爱，我愿意煎熬其中，可是爱逝了，我便没有必要再委屈自己停留。
墨千城见我对他没有任何旧情，终是走了，临走时，留下一封书信，让我待他走后再拆。
10
我与琦玉新婚之夜，他掀起我盖头道：“莫愁，不管你曾经遭遇了什么，我琦玉此生定不负你。”
我朝着他微笑道：“我这有一封信，你既如此信我，我便当着你的面拆开吧。”
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我拆开了墨千城留下的那封信，白色的信笺上，只写了两个字：成全。
落款是墨千城的私人印鉴，琦玉盯着那个印鉴看了半天，终是微笑道：“我就知道，我的娘子果然不是一般人。”
我朝他微笑道：“那是自然，不过那都是过去了，我们一起的未来，还有很长。”
他激动地握着我的手，黑亮的眸子在喜烛的灯火下亮晶晶的。
我拈起信纸，将它一角轻轻落在红烛之上，烛光欢快地跳跃起来，火光很快吞噬了信纸，“成全”二字在火苗中渐渐消失，最后化作灰烬。
此后我的人生中，再无墨千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