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北方的初冬,阳历十一月份中旬,早上四五点钟,寒雾四处笼罩,环卫工老张照例去他负责的区域打扫卫生。露天车库上稀稀拉拉停着十几辆车,他缩着脖子,心不在焉地夹起地上散落的垃圾。经过一辆黑色的宝马轿车时,心里不由地嘀咕:“都十几天了,怎么还停在这呢?”老张决定去瞅一眼,他用袖子擦干车窗上的雾气,伸着头向里边看:驾驶位上坐着个高个男人,佝偻着腰、耷拉着头,感觉像是在打瞌睡;奇怪的是车后座似乎还有个炭盆,里面都是烧剩的灰烬。老张使劲敲了好几下窗,男人没任何反应,连轻微抖动一下的感觉都没有。他使劲地眯缝着眼睛贴近点瞅,心突然狂跳起来:“妈呀,那是个已经开始塌陷干瘪的死人脸!”
七点钟,新出的太阳洒着清冽的光芒,两辆警车呼啸而来。警察打开了紧锁的车门,确认里面死亡的本城有名头的富二代:王长林。至此,家人警方已经连续搜寻半个多月的失踪案件就此了结。
前来辨认的王长林母亲,穿着昂贵的修身羊绒大衣,颤巍巍看过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劲抽气,抽了两分钟才终于嚎啕出来,时髦的绵羊卷长发都披散下来,被眼泪鼻涕黏住。王长林妹妹也跌坐在母亲身旁哭泣,一边哭一边紧紧地抱着母亲的胳膊。父亲是个相貌堂堂很有威严感的六十多岁男人,他站在车旁,胳膊僵硬地垂下,紧紧抿着嘴唇,脸色晦暗,像布满乌云的天空,在刺目的阳光下隐隐发青。
远远站着的是王长林的妻子唐仪,县城里最大婚纱摄影店的老板。三十八岁的年纪了,时尚青春,乍一看还以为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她站在那里,似乎在流泪。
成长:
王长林出生于八十年代中,父母是农村人。父亲是少有的事业强人,结婚前就在外各种寻路子做生意,整日奔波在外。母亲主要在家种田带孩子,心思灵敏、厨艺精湛,期间开过饭馆。九十年代初父亲得着机会,在县城开下公司,就此挣下丰厚家业。
王长林自小就少言寡语、见外人从不叫一声,整个锯了嘴的闷葫芦。小学时暑假他被母亲叫去学霸表姐那里学习,表姐给他讲题时,他永远都低头、一声不吭,久了那脑袋更是低地要凑到作业本上。表姐觉得索然无味,最后直接告诉他习题答案。这时他就表情活跃多了,赶紧一个个记下来。三本暑假作业完成后,就不再过来,所谓的学习如此完事。王长林母亲还在外面跟人抱怨说表姐不用心教,真不知道是母亲天生的偏心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王长林父亲刚开始创业时,困难重重、时日艰难。他爱上了自己的财务主管—一个三十多岁的已婚妇女,相貌普通却精明强干。这段绯闻满城皆知,父亲生了离婚之心,他嫌弃妻子没有辅佐自己的能力、跟自己没有共同语言。当年村里一枝花的母亲,日日以泪洗面。此时王长林正上初中,妹妹尚在小学。
犹记日落时分,王长林端着饭碗蹲在厂房工地旁的一个沙堆上,王长林母亲也蹲在旁边,母子俩默看前路,两个人都是眼睛红肿。
期间王长林母亲生病高烧,没人陪同。我送她去小诊所打针,安顿好准备离开时,看见她躺在病床上,泪水如断线的珠链,一颗接一颗的滚落。尴尬的我借口买水果,赶紧走出门外。男人的出轨伤害她至深啊。
父母的这场情感之战中,王长林站在母亲这边,陪着母亲一起流泪;而小女儿谁都不支持,只管自己上学;母亲自此偏爱儿子。在各方亲友的极力劝说下,最终婚外情不了了之,两人照常过日子。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就此埋下心机,在父亲的公司里安插了大批的娘家人,利用自家人站稳脚跟、把控财政,父亲创办的企业就此成为双方的家族企业。小城的公司,需要多方位打理关系,日日有宴会,天天有会议。家里人多嘴杂,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很难找到清静的地方给兄妹两人专心学习,本身成绩一般的王长林成绩如小熊滚下坡,越滚越快。
修补后的家庭到底存在裂缝,或为寻求温暖、或为报复丈夫,王长林母亲在掌握公司的经济大权后,也轰轰烈烈地出轨了,双方都是一幅遇到真爱的样子,男人为她差点离婚。王长林父亲大怒后平静下来,或是为了家庭的完整,做低伏小地挽回了婚姻。最终没有离婚,表面上是安静下来,夫妻之间的相互信任也彻底被破坏了。传言母亲跟婚外情人依旧有来往,而父亲也在外养有情人。持续不断的争吵持续了王长林的整个青春期,他变的异常早熟、人也更加沉默。
或许父母的各自寻欢,提供了及时行乐的范本给子女,高中期间,王长林干了一件事情,让他在全城开始出名了。年仅十六岁的他与小时的玩伴—十九岁的谢思思私奔,躲在县城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双宿双飞。双方父母疯狂找了两个多月都无法找到。王长林因为手头没钱,潜回家里偷了母亲的白金钻石项琏,拿出抵钱时被商家报警,进派出所后通知父母才被找到。父亲大怒,当场踹翻儿子。才十六岁的王长林已经有一米七几的个子,没发育好的瘦身子禁不住父亲的重拳脚,哭叫着使劲往母亲身后躲。母亲挺身护住儿子,泪流满面请丈夫不要下狠手。父亲停手,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唾沫:慈母败儿!
经此一事,王长林更没心思读书,勉强读完高中。便如入林的鸟儿,自由自在的到处浪荡。城里有的是无所事事,到处惹事的小混混。父母怕他误入歧途,便送他去读技术学校。没两个月,自己退学回家,继续浪荡。天天忙事业没心力整日监管儿子的父母,想着这样无所事事不是个办法,得找个管他的人。
虽然王长林不争气,可小伙子长的高大帅气,近一米八的大个子,遗传了父母俊秀的外表和挺拔的身姿,且是城里前几名富户的独子,在小城里算是抢手货,前来说媒介绍的人络绎不绝。城中另一富户有独女唐仪,貌美如花,且精明强干,比王长林大三岁,二十出头就掌管城里最时髦的照相馆。王长林对她一见钟情,跟父母表白说非她不娶。恋爱后也不再出门胡来,整日里都在心上人的店里端坐陪伴。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以为不肖子就此收心。
定下亲事的那年腊月期间,我去县城找同学。经过照相馆时,同学指给我看:“你看,坐在椅子上的就是王长林。给客人做发型的就是唐仪,可漂亮了。”这个不良少年如今成了成年男子模样,端坐着静静地看心上人忙里忙外。
年后农历二月,王长林唐仪二人在城里最大的酒店举行了盛大婚礼。城里的头脸人物加老家的亲戚们齐聚一席,筵席整整开了四十桌。王长林一身笔挺的婚礼燕尾服,身姿挺拔;唐仪穿着隆重的长长拖地婚纱,挽着新郎的手臂,巧笑倩兮。两人一起给亲朋好友敬酒,一贯少言寡语的王长林言语流利,还跟儿时旧友们开起了玩笑。
婚后第二年唐仪就生了个女儿。孩子交给保姆带,她继续经营照相馆,王长林进入父亲的公司做起了财务。孩子满月后就开始早教,两岁后,专门去省城买了套房子给女儿上私立贵族幼儿园,夫妻俩则继续过着逍遥自在的二人世界。在普通人看来,这对家里有矿的人儿是生活在蜜罐里。殊不知很多时候,蜜罐里的人儿也会嫌自己所浸泡的那些蜜,不够浓、不够多。
妻子唐仪出生于精明的商人之家,母亲是个极其强势犀利的女人。唐仪深受母亲影响,为人要强,对丈夫态度强势,处处要高人一头,对钱看的极重,一分一厘的亏都不肯吃。她的婚纱照相馆规模不小,由自己全权负责,宁愿到外面请人做,都不让婆家这边人插手,包括王长林。每月出个家庭开支表让公公报销,另外还要求王长林每个月给她一笔钱财做个人花销。
王长林妹妹出嫁时,父母陪嫁了套房子和一辆汽车,唐仪气的在房间躺了三天不出来,她觉得公公婆婆的钱应该都是自己的,给小姑子像是割自己的肉。没胆量直接跟金主公公吵架,就天天跟王长林吵闹。嫌王长林不成器没能力,嫌王长林在父母面前没话语权……归根结底,她是嫌王长林带给自己的利益太少吧。
日复一日的争吵是有效果的,公公把新开的公司法人定为王长林、房子转到王长林名下、包办了孙女的一切花销、还给唐仪买了辆宝马车。到最后,王长林父亲的资产基本都挂在儿子名下了。在他们的思想观念里,家产迟早是给儿子的。
每年的春节后头几天,王长林全家都会回到老村给亲戚朋友拜年。富贵人家返乡阵仗大,前簇后拥、乌压压的一堆人。三十出头的王长林就跟在C位人物(父亲或母亲)身后,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地跟着一家一家地拜年。不开口,也不坐下,杵在那里跟个仪仗杆似的。
能在而立之年依旧保持少年时期性格和行为的人,也是一种福气。
染赌:
王长林父亲作为公司的实际所有者和操作人,财政大权平时是严控在自己手里,给儿子的花销都是有定数的。作为公司财务的王长林,公司的事情根本占不了他多少时间,也不用管孩子,每天的安排就是如何结交朋结友寻欢作乐。欢乐场中的朋友,总有一两个是心怀鬼胎接近他的,有心的人便开始引诱他进入地下庄家赌博。
一入赌场,终身戒赌。王长林爱上了赌博时的充血快感,越输越赌。他开始动起了歪脑筋,干起了占用公司款项、偷支费用的事。2015年,王长林父母最终发现他掏空公司的行为,断掉了他的职权。此时他已经欠了巨额赌债,传言第一次的赌债就有数百万。地下庄家由黑社会控制,为了要债无所不为。工厂和家的外墙上都被喷满了恐怖标语,扬言不还钱就要他的命。王长林此时彻底蔫了,如斗败的掉毛公鸡,缩在家里数月不敢出门。父亲愤怒极了,在家拿着一米多长的棍子暴揍儿子,打的左邻右舍都能清楚地听到王长林的嚎叫声。后来,听说家里卖了市里的两套房子给他抵了债,
唐仪2014年才生了二胎女儿,在知晓丈夫染赌后也是哭闹不休,辱骂王长林没用不争气、怪罪公婆管教不严:“我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跟王长林这个没用好赌的人结婚。你们自己造的孽障,自己处理。别想来拖累我,不然就伸脖子抹刀,离了干净…”
自此后,孩子是照样丢给保姆和婆婆看护,行动言语更是处处高压王长林。两人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最后更发展到夫妻各干各的、一周才见面一次的程度。王长林这个五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男人,从此更沉默。似高深莫测,也似受惊的甲虫缩在壳里装死。只有跟那些欢场朋友一起玩乐时,才会肆意地大说大笑。
赌瘾如毒瘾,王长林是有钱有闲毫无生存压力的人,闲下来时心总会犯痒痒,身边又有人时不时去勾引他玩两把。一来二去,恶性循环开始了,复赌、欠下巨额赌债、被追债、家人还债、被边缘化被看不起、复赌……周而复始。父亲一次比一次打的狠,欠的赌债一次比一次巨额。到2019年底自杀身亡时,累计赌债估计已不下千万元。
人活到这种程度,被公安局抓赌、被黑社会追债、被父亲打、被母亲妻子痛骂、被大众侧目,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
如今公司是彻底不让他插手,又怕他闲着生事。于是父母把王长林送到省城里让他去照顾两个孩子。大女儿如今已经十来岁了,上国际学校,住校,每周回一次;小女儿在上双语幼儿园,每天回家;两个孩子的学习生活都有专门的保姆家教负责,王长林只负责接送和陪伴。葬礼上,两个孩子一声没哭、一滴泪没掉,可见这陪伴也是假的,不然孩子对父亲的去世为何这般毫无感觉呢?
他在家里,还真是没什么地位。
王长林,也只有在那帮刻意逢迎的欢场朋友那里,才能找到些被重视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省城到家乡也就两百多公里,开车四个小时就能到;没有现金银行卡,王长林可以签名写借条。他如有缝的蛋,心瘾不断,如何能离得了那些如苍蝇般的“朋友”呢?
得悉丈夫偷偷赌博的唐仪对他彻底失望。强势犀利如岳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妻子,在情绪失控下,什么样的话都能说的出来。十月底的一个深夜,在震天动地的吵架加动手后,王长林冲出家门,驾车外出,就此失踪。
开始几天,家人以为他又是溜出去跟狐朋狗友嗨皮,没当回事儿,反正没钱用自己会回来。可是连续多日都无法联系,多方询问都杳无音讯后,父母慌了神,报了警,同时发动多人和社会关系到处寻找,连老家的本家都去了十几壮年男人去王长林往日常去的地方寻找。他们希望此次又是王长林深陷赌场,被人扣押要债。
抱着希望的年老父母及亲人们还在沸沸扬扬的到处寻找,谁知王长林早已静悄悄地死在在一处室外停车场呢?
找到王长林时,因死亡时间过长,身体已开始腐烂。法医验尸结果出来了:身上无伤,排除他杀可能;死因系一氧化碳中毒,系烧炭自杀。
王长林母亲瘫坐在客厅沙发里跟老家的亲戚哭诉:"王长林不懂事啊,生来就是个讨债鬼,他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向我们讨债啊。我为他操了多少心,受过多少累。自出生到现在,哪件事不是我和他爸爸操办的?他没挣过一分钱,没出过一份力。如今倒好,死了!”
又指着唐仪紧闭的房门:“这什么媳妇啊!只顾事业和钱,什么都捏在自己的手里。人说夫妻齐心,她从来就没把老公当亲人,天天压着他,不关心他,也不知道体贴他,只知道找他要钱。王长林不争气,她从来不晓得管管,带着他走正道,只说跟自己没关系;还天天跟他吵闹打架。如今倒好,死了......"
旁边玩耍的幼小孙女不知世事,天真地扭过头,专注地看着涕泪横流的奶奶。
唐仪的房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毫无声息。
葬礼后事:
父母决定带王长林回老村安葬,让他回归宗祠,总比城里一把火烧了能多个念想。自杀的人算是横死,按规矩要做全套的水陆法事。法事整整做了三天,最后两个幼小的女儿穿着孝服、举着丧棒在队伍最前头引丧,由族人男丁抬棺,王长林入了家族墓地。
入土后,在答谢族人的这天晚上,唐仪找到公婆:“半年前我就跟王长林离婚了,这是离婚证。王长林签了遗嘱,名下所有的财产都要归两个孩子所有。孩子还小,我作为直接监护人暂时接管财产。王长林自杀的那辆宝马车是我的,我不要了,麻烦你们赔我一辆同款的新车。”
外人无从得知公婆二人当时的心情和反应。王长林母亲后来说过一句话:“她跟她那钻到钱眼里的妈妈一个样,只认钱,不要良心。我们权当从没有这个儿子也没有这个媳妇。”
唐仪如此着急地争夺公婆的资产,原因大致如下:一是王长林已死,往后公婆的亲生骨肉只有小姑子;其二,公婆平日一贯不待见她,且自己生的又是两个女儿;其三,她还年轻,迟早会改嫁,改嫁后就不能算做王家人。盘算起来,公婆的财产给小姑子的机率很大。不如趁早撕开脸,能拿到手多少是多少。至于两个孩子,终归是王家的后代,即使监护权在自己手上,公婆也不可能不管。
王长林去世两个月后,唐仪正式请了律师,开始进行王长林的遗产争夺战,准备将公婆的全部财产剥离干净。孩子依旧放在婆家养着,也经常会不请自来,吃完饭就跟孩子交待几句走掉,真是让人佩服她的心理素质。
王长林的父母在痛心之余,倒也淡定。父亲说:“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打官司就打吧,判给多少就给多少。毕竟钱是人赚的,只要人在,赚钱的能力就在,怕什么损失。”
时日如水流般迅疾而过,当初掀起小城巨大声浪的王长林自杀妻子争家产事件渐渐息了议论。三个月后,老家来的亲戚去看望慰问王长林父母,父亲很平静地说:“他就是个没福的讨债鬼,死了也好。免得我们再替他提心吊胆,也免得再连累我们。”
嗜赌之人如沾毒,一个“赌”字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被赌侵害的人,心无他人,连自身都不太在乎了,只为那点欲望而活。
结语:
这只是个简简单单的故事,一个浑浑噩噩了一辈子的富二代,似乎一时冲动下选择在盛年结束自己的生命。从未挣过一分钱吃过一滴社会苦的人儿,突然找不到存活的意义了吗?
他不曾被父母妻子孩子尊重,也不曾被家人需要,更不曾被认可,也无自身的人生目标和事业追求。确实容易感到人生的虚无啊,当然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的。
这个一辈子生活在蜜罐里的人,死亡到来的那一刻,可有后悔、可有感悟?这一生,究竟是为何,难道仅仅只是做了个父母口中的讨债鬼?
苦,是人生必备的良药;不知苦,如何品尝甜?生而为人,需要承担责任;没有负累的人一身轻,却易随风飘散。
溺爱孩子的人们啊,可要清醒点教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