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骨肉玉为魂__李后主词鉴赏

李煜，这个男人，我写了好几次，总是喜欢写他。

如今重新读李煜，依然感慨万千。却情不自禁想到川端康城和伍尔芙两个人来。这三个人气质很相似。都内向，忧郁，孤独。如果文学比作一个江湖，这个江湖一样波谲云诡，高手云集。李煜就是那东方不败，伍尔芙就是六指琴魔和梅超风合体。

之所以又把伍尔芙和李煜相提并论，是因为他们都一样高贵优雅，一样才情洋溢，一样灵气逼人，无可匹敌，而且他们性情也相似，都是真性情写作，不矫情，不做作，不卫道。从他们笔下，读得到他们的生活，他们都睥睨红尘，站在云端，好像在说，我就这么着，这么任性，如何？其才情汪洋恣肆，纵横捭阖，裹挟着风云雷电，爆发出prehistorical powers.这方面，伍尔芙表现更明显，尤其是她那狂症发作，她需要借助一只笔抒写她内心恐惧，空虚，无助等情绪时候，她的文笔就像尖刀，锋利，尖锐，但她脆弱的心灵却像含羞草一样敏感，受伤。她的思维却像猛虎一样冷不防凌空扑来，攻击力爆强，所以她评论起作者来，非常毒舌，好似金星，直接切中你的神经末梢。

说东方不败，李煜，每次我都说，论这个人，不要提他的身份，他本不适合做帝王，不管是江南国主也好，违命侯也好，提他的身份就辱没了他。这就是男人，一个才情不凡的男人，他有他的七情六欲，所以才成为一代词帝。王国维非常推崇李后主，人间词话中处处都有对他的赞美。不过，我觉得王国维评词爱寻章摘句，三言两语，他的评论显得东鳞西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颇觉遗憾。他第一个提出境界说，如果能全面展开论述成书多好。他说，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他直接点出五代北宋词境界高。他接着说，飞卿词，句秀也，端己词，骨秀也，后主词，神秀也。他把花间鼻祖温庭筠和另一人韦庄拿来和后主比较，说温的词语言漂亮，韦庄的词格调高雅，而后主不仅天生秀骨，更是境界上把词给拔高一筹。同样，周介存也说，飞卿词，严妆也，端己词，淡妆也，后主词，则粗服乱在头也，然，不掩国色天香。周的意思指后主词在语言句式修饰上不及温韦，他根本就不用修饰，纯粹白描，直抒胸臆，他的词是从心里流出来，别人是作诗填词，他不用，他想都不多想，随手挥洒就是词，浑然天成，粗服乱头是真美至美，因为他天生帝王气魄，金相玉质，白瓷的骨肉美玉的灵魂。所以，王国维又说，词至李后主而境界始大，感慨遂怜，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王国维从李后主身上挖掘出一个道理，他说写小说的人必须阅历丰富，就是阅世越深越好，如红楼梦作者，而诗人，因为太主观，阅世愈浅而性情愈真，李后主之词是用血泪书写的，这大概就是叶嘉莹先生说的李后主不节制的原因，也是李清照在词论中评价后主词，亡国之音哀以思。我想如果李清照的词论是写在靖康之乱后的话，她一定不会说这样话来，她的词论一样很刻薄，所有词人都被她枪毙，剩下她一人端坐莲台。感觉她就是桃花岛的女版黄药师。

李后主的虞美人，已经是绝唱了，就凭那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就已经睥睨众家。写尽了他心中奔腾不惜的哀伤。还有，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直抒胸臆，其声哀苦，亡国之痛，生不如死，一览无遗，无须遮掩。宋太祖在时，还以礼相待，敬重他是个文人，而宋太宗即位，对他进行的是精神上的摧残，他已经痛不欲生了。

他还有首词临江仙，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后主的词不加任何修饰，纯手工白描，语感极佳，极流畅，像风拂杨柳，像珠落玉盘，像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这首词写在赵匡胤兵临城下，后主困在城中，束手无策，只有填个词借别恨表达悲恨相续情绪，低回留恋，宛转可怜，伤心语，不忍读。赵匡胤破城时见到后主这首词，墨迹未干，叹息说，重光若以作诗功夫来治国，怎么可能成为我的俘虏？

这个东方不败，成就了词坛霸主地位，却失了江山。他填词用绣花针，看似纤细，却功力深厚，东方不败杀童百熊，用绣花针点几下，对方毙命。他练的是兰花拂穴手功夫，快准奇清，出手优雅闲逸，轻描淡写，却惹得落英缤纷，尘香婉转，让人难舍难收。

伍尔芙的作品有小说散文随笔，她写小说散文用的天魔剑法，也是内功深厚，写得就像野马狂奔，不拘一格。她一出场，跟雪梅一样，鸽子乱飞，那是她飘忽的思绪，她放任着她的思绪在空中飞舞，然后一把抓住，然后痛快淋漓地倾泻，时而阳光灿烂，时而狂风暴雨，时而雷鸣电闪，时而山呼海啸，她想到哪儿写到哪，情绪激烈，就像烟花轰地一声在夜空爆炸，开成绚丽的花。而她的文学评论，笔法就像九阴白骨爪了，劲风袭胸，凌厉生猛，如钢抓铁钩，不把你剥皮抽筋不罢休。

如果拿花开来作比他们两个的作品，李煜的词是荼靡花开，抒写绝望末路之美，伍尔芙是蓝色鸢尾花，支离破碎的激情，也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