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二期【识】
年少时从课本上读到陶渊明,曾扬言最轻蔑的诗人便是他。明明家中有童仆稚子,“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却不出仕工作,既然心有桃花源的芳菲,又非要“小隐隐于林”。我偏执地以为,他不过是逃避社会责任,不愿像王安石、柳宗元一般,心系社稷苍生,纵使谪迁流落,也要干出一番改革政绩。
后来在飞花令中读到“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宛若一道闪电直击内心。以淡泊佛系而称的田园诗人陶渊明,原来年轻时,竟也是个愤青。
大好的光阴,满腔的抱负,从建功立业到归隐田园,从剑指长虹到与世无争,有志青年是如何一步步躺平,成为“佛系”生活的代言人呢?
我怀着这份好奇,在浩如烟海的诗书传记中遨游,却越发惭愧于对他的误解之深。诚然,年青时谁还不是个有志青年,也不乏“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之辈。而陶渊明身虽“躺平”,内心却终其一生愤世嫉俗,那些山水田园之乐背后,是从未割舍的民生社稷忧怀!
原来,以淡泊佛系而称的陶渊明,终其一生都是个愤青!
一
陶渊明生于公元365年,一名潜,字元亮,寻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东晋后期,政治黑暗,贵族腐败,门阀制度森严,阶级矛盾尖锐。其曾祖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封长沙郡公。他的祖父和父亲曾经做过太守这类官职,但到陶渊明时,家境已没落。
陶渊明从小接受儒家的用世思想,胸怀“大济于苍生”的抱负。少年的他在诗中写道:“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少年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他聪慧好学,知识渊博,诗、赋、文都写得极为出色,只可惜满腔政治热血,在这昏庸的时代丝毫无法施展,这成为他日后“躺平”的理由。
“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束职,少日自解归。”陶渊明29岁初仕,任江州祭酒。因无法忍受官场的束缚,不久便归田卸甲。晋元兴三年,他为镇军将军刘裕参军,次年又为建成将军刘敬宜参军,同样因违背本心辞官回家。
原以为自此可以潇潇洒洒,历遍风浪,怎奈何耕植不足以自给。叔父陶夔曾任太常卿,见他生活褴褛,遂引荐其为彭泽县令。彼时正值战乱,陶渊明害怕到远方任职,彭泽县恰离家不远,俸禄也足够他酿酒,便欣然接受。
年底,郡督邮来县巡察,县吏告诉他应当穿戴式,在路口恭迎郡督邮。陶渊明不情愿:“我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即日解经去职,并写下传世之作《归去来兮辞》。
诗人在序文中坦露:就任县令,是为生计所迫;辞职归去,是为“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已交病”。他宁愿忍受饥寒,也不愿混迹官场违心地逢迎上司。辞中他表达了辞官的决心和心情:“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陶渊明辞官归隐,是对黑暗现实一记有力的耳光。《归去来兮辞》语言清新,质朴自然,透露出他乐天知命的思想。宋代欧阳修曾称赞:“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
二
自他29岁任江州祭酒,至辞官彭泽县令,不觉已是十三年。从三十而立到四十不惑,他一生最年富力强的岁月,献给了浮沉官场。尔后二十年,他不愿再以日渐衰老之躯,行为五斗米折腰之事。他选择归隐田园,不为逃避现实,只为最无声却激烈地反抗现实,诗歌就是他的武器。
在《归田园居》《饮酒》中,他写“结庐在人境”“长公曾一仕”;《拟古》中,他写“少时壮且厉”;《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述酒》《读山海经》中,他写“巨猾肆威暴”“精卫衔微木”;《杂诗》中他写“白日沦西阿”……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少不更事的我,并未从中读出他归隐的无奈与不甘。
“凝霜殓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诗人以青松自比,虽是“卓然见高枝”,却在那门阀制度森严的时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少年的政治抱负已无法实现,他却依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在《咏荆轲》《读山海经》中,他热情讴歌古代英雄的战斗精神,为心中熊熊燃烧黑暗现实的烈火,又添几把干柴。
陶渊明的田园生活,不仅有“窈窕以寻壑,崎岖而经丘”的山水之乐,还有参加生产劳动的躬亲之趣,接近和歌颂劳动人民,且乐在其中。在当时士大夫鄙视劳动的社会,这本身具有进步意义,使他的田园诗因浓厚的劳动生活气息而备受喜爱。
《癸卯岁始春怀左田舍》《归园田居》《庚戍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等诗作,都描写了他参加劳动的情景:“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夙晨装吾驾,启涂情已缅。”“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人负来还。”“温原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作为一位封建社会的诗人,早出晚归辛勤耕作,且愿意“长如此”,在中国文学史上极为难得。这不仅是劳动本身的意义,更是劳动观念的变革。他在诗中宣扬依靠劳动而食的真理,“人生归有道,衣食因其端”。他对劳动人民怀有十分真挚的感情,“且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他们一起“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相谈甚欢。
三
与历代文人不同,陶渊明歌颂的田园风光,既非美化现实,亦非纯粹欣赏,而是以黑暗现实为对比,衬托田园生活的和美珍贵。“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后人称其为隐逸诗人之宗,开创田园一派,评价确实高。
但田园生活并非总是美妙,经常遭遇天灾人祸,就连诗人也常“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更不必说比诗人更为贫苦的广大农民了。而为官者丝毫不关心社稷民生,只顾行溜须拍马、蝇营狗苟之事,可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力地揭露和批判了官场之虚伪。
陶渊明将黑暗仕途比作“迷途”“樊笼”,将自己比作“羁鸟”“池鱼”,不得自由而痛苦。因此他甘愿放下一切,去田园中追寻精神上的自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猛志逸四海,寒翮思远翥”“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等诗句,在他并不平静的内心风起云涌,此为他田园生活之“真意”,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陶渊明是田园诗之大家,但我们不应忽视他的政治理想——“世外桃源”。诗人在农村接近人民,深入民生疾苦,就更痛恨当时仕途的黑暗虚伪。“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重华去我久,贫上世相寻”。
他以西北人民逃避秦朝暴政为原型,又根据《三国志》的记载:“田畴人徐无山中,营深险、平敞地而居,躬耕以养父母。百姓归之,数年间至五千余家”,将自己的政治理想落笔于《桃花源记》。
在这个“社会”中,“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重孺纵行歌,斑白欢游指”。这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劳动,大家过着富庶和平的生活。世外桃源,集中反映了诗人和广大劳动人民的美好愿望,与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陶渊明对封建社会的批判,他的理想在当时社会当然不可能实现,但其进步意义不可否定。虽受老子“小国寡民”思想的影响,却是诗人归隐田园后参与农村生活实践的结晶。“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种理想为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志士仁人所向往,更凸显了陶渊明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四
过去常有人,包括我自己,将他当作一位完全脱离现实的飘然静穆典型,这是片面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言:“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伟大”。
“人生不只有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陶渊明诗中的躬耕生活虽好,现实中却十分困苦。他在《有会而作》中写道:“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可见他的家境困乏到何种程度!
就在这一年,即公元426年,江州刺史檀道济去看望他,陶渊明已经饿着肚子在家躺了很久。檀道济奉劝他:“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陶渊明回答道:“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檀道济送给他一些食物,他也在《乞食》中写道:“饥来验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即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艰难困苦之中,他写下《挽歌诗》三首,《自祭文》一篇,最终于公元427年逝世,享年63岁。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这是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中的自我评价。“愤青”陶渊明,一个伟大的诗人,却落得晚景凄凉,不得不说是时代的悲剧。“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他的诗歌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他不为五斗米折腰、“鸷鸟之不群兮”的品格,也为后世所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