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的摩托车

上世纪90年代,当BB机和大哥大已经通过香港电影风靡大陆的时候,我家所在的村子还过着一到傍晚,几户人家聚到一个院子里看电视的生活。

所以当年轻的三叔,顶着帅气的中分头,别着那个出现在各类电影中的BB机,骑着一辆崭新的铃木牌红色摩托,出现在奶奶家的院子里时,周遭来围观的邻居便知道了,那个十五六岁就离家的不学无术的“三娃子”,出息了。

跟三叔一样的二十多岁的同龄人,哥长哥短地喊着三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叔腰上的BB机,当三叔解下那个小玩意放到他们手上的时候,他们一边欣喜的用粗糙的手反复摩挲,一边又不敢乱动,问着三叔该按那些键。看着周围那些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们用着羡慕敬佩的眼神看着自己,三叔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手把手地给他们操作起了BB机。

而那一群和我一样七八岁的孩子们,对那个小巧玲珑的BB机自然是没那么大的兴趣,但是那辆高大帅气,充满着金属感和科技感的摩托车,属实紧紧地抓住我们的眼球。我们围着那辆刚熄火没多久的铃木摩托,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在阳光的照耀下,崭新的红色油缸显得更加鲜艳,银色的车身架子更是闪耀着夺目的光芒。而刚熄火的摩托还散发着还没消散的柴油燃烧的尾气味道。刺鼻的同时,又是那么莫名的好闻。以至于时至今日,我对汽油的刺鼻味仍然不排斥,甚至闻到一些尾气还有莫名的愉悦感。

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的我们,上下抚摸着这个宛如凯旋而回的将军般的庞然大物。转一转车把手,拍一拍车油缸,将打火的脚踏扳上去又放下来。还有个不知事的用手去碰了余热尚在的车尾气管,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彷佛是将军对我们无礼行为的一种警告。惨叫之后便是嘶声裂肺的哭声,闻声而来的孩子娘一边揉着被烫伤的手指,一边数落着他乱碰别人东西。一时间,笑声、哭声、呵斥声、议论声,充满了整个院子,热闹的像是过节一般。

三叔自那天起,便没离开家,用他不知从哪学来的话说就是“倦鸟归林,池鱼思渊。”然后他便选了快靠近马路边的地,找了几个同村的泥瓦匠,重新拾起了他初中毕业后当泥瓦工学徒的老本行,满是干劲地同他们一起搬砖、和水泥。几天后,地基好了,再一段时间,房子墙全都完成了,再然后搅拌机来给房顶浇了混凝土。从水泥抹地面再到贴地砖贴墙砖,三叔里里外外都是风风光光,但是要说和别的“豪宅”有什么不同之处,那么可能没有一个大院子,算是一个比较遗憾的事,但是三叔却毫不介意,房子建完,在房子旁边搭了一个车库,用来停放他的摩托车,那个正对着马路,又只有半截门栅栏的车库,放他崭新的摩托车确实有些不够风光,但是这样一来,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一眼就能看到他那辆红色的铃木摩托。

没人知道三叔在外面赚了多少钱,也没人知道三叔在外面怎么赚的钱,即使作为他亲人的我们也没有从他口中得知他的“财富密码”。三叔不愿意说,家里人也就没多问,估摸着也知道这钱来的不干净,不过只要没有警察上门,家里人也就没有追究,毕竟三叔“衣锦还乡”这事,已经全村人都知道了。所以家里人一边都默契的不追究,一边给三叔找了个泥瓦工的活,希望三叔能够安稳的在家待着,别再出去。出乎家里人意料的是,当年叛逆的三叔,欣然地接受了这份瓦匠的工作,一点都没觉得这个活有失体面,于是乎,三叔便成了村里极少数骑着摩托车上下工的瓦匠,每次看到三叔将那沾满水泥的瓦匠工具绑在车后座上,我都替摩托车愤愤不平。

这样安稳的日子似乎三叔内心也过不惯,所以瓦匠这活还没干半年,便尥蹶子不干了,那套瓦匠工具也被打入死牢,被遗弃在了车库的角落。家里人忧心忡忡,生怕他又想着离家,但是我却为摩托车摆脱那脏兮兮的泥瓦工具而高兴。

重返无业游民的三叔倒是没有再次出门闯荡的心, 每天的工作时间变成了他的娱乐时间,每天饭后,都能看到三叔拿着个茶杯,不是在去打麻将的路上就是在去打牌的路上。终日游戏的他却一点不为自己的生计担忧,每当家里人问他你还有存钱的时候,他总是满不在意地说钱够花,够花。

但是三叔的风评自从他刚回来的那段时间好过,再然后就一直是别人口中不学无术,无业游民的代表。以至于二十八九岁的岁数,都还没结婚。毕竟也没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整天打牌打麻将的人。爷爷奶奶给他介绍的几次相亲,也是见一个黄一个,三叔倒是也有看得上眼的,但是看得上三叔得属实没有。一来二去的,媒人倒是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也是没得着落,索性就坦然的接受光棍的生活。

当我开始上小学的时候,三叔终于迎来了一个稳定被拒绝的工作,那就是接送我上下学。小学离家太远,爸妈又要上班,而指望我爷爷骑着自行车送我或者是我自己坐公交,那每天我至少要少睡半个多小时,那对我可是一种巨大的折磨。最终在我的软磨硬泡已经家庭长辈们的讨论下,决定以报销油费和提供“保姆费”为奖励,让三叔每天接送我上学放学。

而三叔对于这件事是非常乐意的,并不是享受这样“车夫”的工作,而是我小学附近的小卖铺后院,有家隐蔽的棋牌室,说是棋牌室其实也就是个小赌场,里面牌九麻将啥都有,而里面的消费主力都是那些来接送孩子的家长,或是来早了没放学,进去摸两把,或者是下午送了孩子就直接一屁股坐椅子上开始打麻将了。有的时候学生放学了 ,牌局还没结束,那就得苦着孩子在外面等着了。遇上等的不耐烦的孩子,进去撒个娇或者吵一吵,为了不耽误打牌,往往家长都是给两个硬币打发了。而三叔却跟他们不同,他也是下午送了我就直接转身走进了棋牌室,不过他基本上不打那种一打起来没完没了的麻将,只是打打牌。而有那么几次因为环境过于吵闹而没听到外面学校的放学铃,我也会轻车熟路的绕过小卖铺,穿过一群观望的看客,找到在烟雾环绕里面的三叔,这时不用撒娇也不用吵闹,只需在三叔旁边哼两下,然后无论输赢,三叔都会在这把结束后,说声带孩子回去吃饭了,然后带着我离开那间充满刺鼻香烟味的小房间。

每天放学时从三叔的心情,我便可推断出他今天的胜负,若是赢了,三叔连走路都是乐呵的,还会慷慨大方的带我去吃路边的油炸鸡柳或者是油炸火腿肠,回去的路上也会笑嘻嘻地跟我聊在学校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但倘若是输了,那一路上难免都是唉声叹气,闷不做声的给我头盔,等我坐好后油门一踏,轰隆隆的打道回府。

而我每天都是乐呵呵的,尤其是每当放学路上看到同学走路回家或者是坐在家人车后座的,当三叔的摩托车疾驰而过时,我都会回头兴高采烈地跟他们挥手打招呼,即使我们才刚刚放学分开十分钟不到,甚至看不清同学的挥手表示,便已绝尘而去,这时我莫名的骄傲和满足感都达到了顶峰。

本来我的童年应该充满着如此般的欢乐与温暖,但是也正是这个年纪,我却经历了我人生第一个阴影,那便是大黑的死。

大黑是我家养了三年的狗,是我看着它从刚断奶被我爸拎回来,到长成半米多高的猛犬,但是并不同于猛犬的凶恶,意外的温驯,那天晚上,我写完作业准备去洗漱,打开门看到了院里枣树后有个晃动的黑影,好奇心驱使我走近,突然那个黑影突然向院外跑去,院门是开着的,黑影还拖着东西。被吓得惊慌失措地我高喊了声;“来人啊!”像极了电视电影中那些被抢劫的人,手足无措,吓得杵在原地。爸妈听到我的惊吓声赶了出来。一边追向前,一边高喊:“抓贼啊!”随着我爸的大嗓门,原本月黑风高的夜晚,也被街坊四邻打开的灯照亮了。但是即使我爸喊起了三叔骑摩托车追,打电话让村口的朋友进行阻拦,仍然让那个小偷消失于了夜色。

那晚,我家失去了院门上的铁链锁,失去了看家护院的大黑,而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了,是我爸高喊抓贼的声音,还有那个小偷踩摩托车点火时,尾气管低沉地咆哮声,彷佛嘲讽一般,示意着你家的东西我拿走了。摩托车最初带给我的好感,在那晚之后,荡然无存,再次坐上三叔的摩托车,也没了任何欢悦的心情。

而三叔倒是意外地看得开,没有院子的他,也没有养过狗来看家护院,自然是体会不到养狗人对狗的感情,他劝我说:“不就是条狗吗,生是一条狗,死了不过是一堆肉,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养条就行了。”这种的“安慰”更是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本来上下学都是搂着三叔腰的我,听完这些后气鼓鼓的撒开了手,双手握着车后的支架,整个身体尽可能地往后面靠。三叔知道了自己说错了话,道对歉后让我继续搂着他,但是犟拗的我不愿意,无奈三叔只能降低车速,慢悠悠地回去。

对摩托车的渐生厌恶,让我再也没有对我每天坐摩托车回去而喜悦,也再也没有坐着摩托车从同学旁疾驰而过时,回头向他们招手,而三叔接我时跟我的话也渐渐少了,估摸着每天的牌局不顺,而且对牌局的沉迷也渐渐的深了,有好多次我去找他的时候,明明知道我在旁边,也不愿意下桌,一拖再拖,晚回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父母也察觉到了一些端疑,我曾听他们偷偷地讨论过买电动车来接送我上学,说是怕三叔沉迷赌钱会带坏我。

六年的小学生活结束了,初中离妈妈上班的地方很近,父母找了这个理由,买了电动车,推辞了三叔接送我上学的事,自此妈妈的电动车取代了三叔的摩托车,崭新的塑料车壳的电动车,虽然比不上摩托车帅气的金属感和一骑绝尘的车速,但是三叔的摩托车历经多年的风雨,早已没了出场时的风光,红色油缸的漆磨得七零八落,车杠也伤痕累累,就连点火时尾气管的咆哮声,也像极了年老多病的老人,嗓子里卡着粘痰的喘息。自那以后,我便极少坐过三叔的摩托了。

三叔虽然没了接送我的使命,但是每天去我小学旁的棋牌室依旧是他风雨无阻的任务,没了我放学时间的约束,他在棋牌室的时间更加的自由,甚至有的时候我早上去上学的时候,他的摩托车还没有回来,十赌九输,家里人都担心着没有正当职业和经济来源的三叔会在赌博的深渊越陷越深,但是三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跟家里说,他还有钱,够花,不要紧。彷佛他家里的钱像是韭菜一样,割完一茬还能长一样。

初二周末的一天早上,熟睡的我被敲门声吵醒,紧接敲门声便是父亲跟某人的交流声,等我穿好衣服出门看时,看到了父亲跟村长一脸严肃地聊天,村长看我出来了,明显压低了声音,聊了几句后边离开了,离开前还嘱咐了声“快点去吧。”

他们的交流我并没有听清,但是隐约还是听出了“偷狗”两个字,顿时儿时被偷狗的往事瞬间苏醒,气愤之情涌上心头,莫不是偷狗贼昨晚被抓到了,看着父亲推出电瓶车准备走,我边走上去,让父亲带我一起去,父亲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了,在路上,父亲严肃地对我说:“等会到了那里,你就把车骑回去,别乱说话,也别到处看。”

不知道发生什么的我,也只好跟着后面“嗯”了一声。然后电动车东拐西拐的到了隔壁的村子,然而当父亲停车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震撼。

之前村口的湖边,一群村民围着几棵湖边的柳树,而柳树上用绳子跟铁链绑着两个人!那群村民一个个的指着绑在树上的人高声谩骂。不过更加震撼我的是其中一个人的身上,还用绳子绑着一条死去的狗!死狗周围几个苍蝇飞来飞去,隔着半个湖我都能感受到腐肉的恶臭气味,让人作呕。而被绑的人头低着,任凭周围人谩骂和刺鼻的臭味,都无动于衷。而人群的中间,几个穿着警服的派出所警察,在不停地安抚村民,似乎是想让村民去把锁在柳树上的人放下来。

就在我一边暗骂活该的同时,也不禁对他们心生怜悯,但是当我转移了视线,我却惊讶地发现了旁边的水沟里栽进去一辆摩托车,这辆伤痕累累的摩托车一半在沟里一半在外边,熟悉的红色油缸,熟悉的车架,我惊讶地说不出话, 大夏天的我身上直嗖嗖地冒着冷汗,三叔居然跟我最讨厌最厌恶的偷狗贼,划上了等号。

看着父亲挤进人群,走到警察旁边,我不敢再往柳树那里多看一眼,转身骑着电动车,就往家的方向直奔。我彷佛是在逃避着什么,我是在逃避那群村民看我的眼神,还是在逃避那辆曾经风光无限,但是现在却栽在臭水沟里无人顾及的摩托车。或许我只是不想亲眼看到三叔,不想将那个我在内心里谩骂无数遍的“偷狗贼”这个职业,跟三叔联系在一起。一想起我坐过的车后座,这两年来带着一条条狗的尸体,后怕的同时,胃里头里还充斥着恶心,知道我到了家,我都没有从那阵恶心中缓过来。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件家丑还是像风一样刮满了全村。爸爸顶着全村注视的目光,将躲藏在头盔之下的三叔带了回来,邻里无不出门观望,像极了当年三叔回家时的那样,吸引着全村的目光,不过时光荏苒,当年那辆崭新的摩托,当年那个春风得意的三叔,回不来了。

邻里间也不好意思直接问,但是私下关于三叔多年来的点滴,已经以讹传讹,三叔名声扫地,连带着我们全家都只能低头做人。后来的一天傍晚, 三叔的门口被有心人泼了让人触目惊心的狗血。没人知道是谁,也没人声抗这样的行为,不过,他们的目的达到了,被泼狗血的第二天,三叔便离开了家,一如多年前十五六岁时出走的那样,背个包,头也不回的离开,没留下一句告别的话。

那辆已经遍体鳞伤的摩托车,还停在车库里,只不过再也没有从车库出来的机会了,就像同在车库角落的瓦匠工具包,就这样一直被埋没在了过去。直到有一天,不只是谁人觉得晦气,还是哪个小偷缺了钱,那辆伴随着我整个童年的摩托车,从车库被偷了,只留下了车库坏了半边的门,在风中吱吱呀呀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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