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一别经年去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泠梧放在温从戈肩膀上的手骤然施了力,他一把抓住他颈间的锁链,力道大得出奇。温从戈不得不随着力道转了身子,对上他那双含怒的眼。
“你在怪我?你凭什么怪我?我担心你担心错了?我是人,不是你养在屋中的宠物,我凭什么不能看到阳光?”
若论是非对错,两人其实谁都没办法争一个高低立下,事物具有两面性,在他们各自的角度去看待,其实都是没错的。
温从戈抿了抿唇,却并无解释的意思,他下意识抬手,想像从前那般抚一下他的发顶,泠梧目光一滞,一掌打在他手臂上。
“别碰我!”
又是这样,以往温从戈不想回答他话的时候,都会像摸宠物一样摸一下他的头。
泠梧那一下子起势凶猛,根本忘记了收力,那力道颇大,温从戈咽下闷哼,臂间生疼,抬都抬不起来。
泠梧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变了样。
“温从戈,你让我觉得恶心!”
盛怒之下的话,不过脑子,带着赌气。话说出口,泠梧就后悔了,可坐在那里的人依然面无表情。要说温从戈没情绪,那是不可能的。他当年娇养了那么多年的人,现如今,觉得他恶心?
他心口倏然一紧,却只微微敛眸,轻应一声儿,压下了心头的情绪,没再辩驳一句。
他沉默,不是因为无法辩驳,而是陈年旧事,如同一笔烂账,说来同卖惨一般,倒不如不说。
此番温从戈来自投罗网,除了救人和执行计划,也存了再见一次泠梧的私心。
泠梧本就是旭暗的人,温从戈年长他不过六载。八岁之前,泠梧被庇于他人门下,八岁之后,又被温从戈纳入羽翼。
泠梧的第一个师父也是兄长,是谂沈堂的堂主裘缪。与楼中大部分人不同,本该入朝为官的裘缪,被陷害忠直,无路可走,这才入了旭暗。
裘缪生性肆意,为人却温和有礼,与温从戈一朝相识,是把酒敬月的朋友,也是偶尔下山恣意江湖的伙伴。
温从戈后来失意,裘缪也从来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会拉着他漫山遍野的寻花看草,去树上掏鸟。
只不过他们的交情都在暗处,知道的人不多,甚至连温墨煦几人都不知道。裘缪懂温从戈的隐晦与暗地里实行的计划,温从戈则沉默地守着裘缪难能可贵的纯善。
后来裘缪同温从戈说,楼中一对夫妻在任务里死了,他想领养他们的孩子,他想让那孩子平安的长大。
那时温从戈远远看过那个孩子,他很想告诉裘缪,在这样一个地方,庇佑一个孩子成长的同时,要保全他的纯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见裘缪兴致很高,拉着他细细数落着要准备的东西,他便什么都没有说。
天不遂人愿,那孩子还没能成长到独面风雨,裘缪便因霍潭的猜度,被指派去参加一个很凶险的任务。
那个任务在堂会时发布,有几位堂主都收到了任务帖牌,温从戈那时站在霍潭身后,本来想揽在自己身上,可裘缪冲他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他不允许他那么做。
任务出发前,裘缪思来想去,最信任的人也只有温从戈,于是他求到了温从戈那里,求他来庇佑那孩子。
明明快去赴死,他却豪情万丈地饮尽一杯酒,如炫耀似的告诉温从戈,那孩子有个风雅的名字,他叫泠梧。
泠梧,泠泠一水,侧立青梧,梧桐凤栖,萧声隐息。
裘缪说,他不得不去,不是这次,也会有下一次,他只能以命来表忠心,能活下来最好,回来再同他把酒,活不下来…
温从戈知道他的欲言又止,只道让他保重。
裘缪走的时候踩着月光,在月光下负手回头,冲他笑得肆意。
他说温从戈像个小老头儿,这样不好;他说不后悔上山来,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他;他又说,人生得一知己,金樽把酒祝东风,来日赴死也从容。
那天的月光如霜一般洒落,温从戈站在阴影处看他,看月光落在他肩上。那一刻,裘缪整个人都发着光一般。
裘缪下了山,向来不求神佛的温从戈,只一次又一次的祈祷着神明庇佑,他平安归来。
可霍潭铁了心让一个人死,又怎么会让他活着回来?
裘缪到底是没那运气活下来。
裘缪身陨之后,尸体抬回了雾孤山,确认死亡之后,划去了堂主铁券,尸体被丢去了乱葬岗。
温从戈偷偷去捡尸立碑,去谂沈堂见那个孩子。
将将八岁的泠梧小小一团,粉雕玉琢,乖巧可爱,看得出,他被裘缪庇护得很好。温从戈便将他接到了自己的院子,以兄长的身份将他带在身边抚养。
温从戈想着,他或许会熬不到计划完成,会死在路上,会辜负好友的愿托,于是除了苗北的香术,不管泠梧学不学得会,他都把自己会的,教给了泠梧。
那几年风雨飘摇,温从戈一直身陷囫囵,却将泠梧死死庇护在身后。起码在出事之前的那几年,泠梧一直是没心没肺的。
可温从戈还没来得及告诉泠梧光明希望,也没来得及告诉他蒙昧昏恶,人间最黑暗的一面就已然爆发在泠梧面前。
一夕之间的成长,就算长得再高,也是不完整的。
温从戈并不是多善良的人,换个人在泠梧那个位置蹦跶,他早就直接动手把人杀了。可如今哪怕泠梧行事再过分一些,没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温从戈都不想对他动手。
泠梧不止是他带大的孩子,还是裘缪在这世上活过的痕迹。
一时间,两人像是没话说了一样,谁都没有开腔儿,魏烬不得不放轻呼吸,应对这满室的冷寂气氛。
泠梧暗暗磨了磨后槽牙,他最恨温从戈这幅什么都不说的模样,他宁可他听到那么难听的话之后破口大骂。骂他白眼狼,骂他狼心狗肺,骂什么都好,起码那样,泠梧还会觉得,温从戈是个活生生的人。
泠梧俯下身,钳住温从戈的下颌,他被迫扬起脸颊。离得近了,温从戈这才发现,泠梧那张脱了稚气的脸,仍带着几分少年时的熟悉。
可又在某一刻,面目全非。
一别经年去,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物是人非。
白纸染上了字,就如同人沾了红尘中的碎屑。一个不能恢复如初,一个想掸又掸不掉。
“哑巴了?你真以为交出香方录,你就能全身而退?别傻了,你活不了,床上那个废物也活不了!”
泠梧在探底,在试图惹火温从戈,可温从戈一直都很安静,沉寂得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
他可以在泠梧说出刺骨之言时云淡风轻,可以在被囚之势下一直气定神闲,却在泠梧提到云鹤时,指尖倏然攥紧。
温从戈方才被打过的那只手臂微微发颤,已然失去了知觉,而他却尤为清醒地意识到,泠梧在试探的东西。
温从戈微微抬眼,与泠梧四目相对,他尚不能确定泠梧是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是以,温从戈以一个极轻的声音开了口。
“泠梧,你觉得你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霍潭在看到你之后,再放过你?”
答案泠梧自然是不知道的,在他沉默如斯的态度中,温从戈唇角微微勾起,看着他那如深海一般的双眼。
“霍潭那厮,爱人身上美好的东西,你这双琉璃一样的眼睛,你的皮囊,你的手,甚至是你那对蝴蝶骨…他都可能剥下来收藏。可他没有,他放过了你,你觉得,是为什么?”
泠梧抿唇不语,他也想过这个问题,可答案恰恰是他不清楚的。
几载相处后,近九载分离,他常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只想要一个答案,可又怕知道答案。
泠梧并不知道真相,又一直不想承认,他是被厌弃了。于是此番偏执的他,用最蠢的办法来试探。
温从戈握住他的手腕甩了下去,又从他手里抽出了铁链。椅子滑动出一声儿尖锐的响,温从戈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语气冷漠得像个旁观者。
“你能活下来,是我求来的。”
温从戈一句云淡风轻,魏烬的指尖,却死死地抓着梁木,指甲断裂,刺进了皮肉,他恍若不知。也只有这般,他才不会跳下去动手。
求谁?还能求谁?求的人自然是霍潭。可霍潭就不是什么好心人,为了求一命活,谁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
“我是霍潭手底下的鹰犬,是他最利的一把刀,我很了解他是个什么样儿的人。霍潭出尔反尔的事没少干,是你口中的“废物”——”
温从戈抬手遥遥指了指床上的人,嗤笑了一声。
“是他冒了风险,带着一队人易容替换了送你下山的人。是他护着你一路离开雾孤山,也是他暗中保护你去了其他地方。”
要知道,云鹤与泠梧在此之前,别说半分交集,就是一根头发丝儿的关系也没有。可温从戈绝口不提是他下达的命令,他的话,更像是为了维护云鹤。
可显然在事实上,事情不止如此。
温从戈在进水牢之前的大半个月,泠梧被关押在地牢里,温从戈打点过地牢那边的人,确认泠梧的安全之后,便安排好了一切,再去求霍潭。
让霍潭放一个看上眼的人,哪有那么容易?
温从戈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得走这一趟,除非他想叛逃,可叛逃之后,再带一个人下山,比登天还难。
他当年只是个无名小卒,让魏烬下山没被发现,纯粹是因为没被注意到,可现在不行,他是霍潭手下的一把手,院子里没人,院外,可都是巴不得他落魄的人。
于是温从戈只能先破釜沉舟,再釜底抽薪。当年的他,在霍潭门前跪了三天,又在霍潭身边呆了足有半个月,最后被丢去了水牢。
当时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寸是完好的。他的手脚都被拧断,伤口化脓烂掉,又被穿了琵琶骨,几乎是断了半条命。
霍潭的人同温从戈说,他得在水牢待够七日,不过念在他身上有伤的份儿上,关还是要关,可三日之后,如果他还活着,泠梧就可以被放下山。
温从戈意识模糊,他知道这次的忤逆会让霍潭不高兴,可他别无选择,也没有退路。
时机未到,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他所有的隐忍与努力,就都是笑话。
他赌的从来不是霍潭心软,而是自己命硬。旁人都在猜他这次必死无疑,可他硬是咬着牙撑了下去,最后浑浑噩噩的,被抬出了水牢。
那天是个阴雨天,他被架到霍潭面前的时候,霍潭意味深长地告诉他,那孩子已经下了山,让他以后乖一点。
温从戈垂下头应是,却在庆幸早早做了安排。后来的事,便如他所说,云鹤带人替换了下山的人,护送泠梧下山。
他说得太过简单,泠梧显然并不满意这些说辞,他故意质问道:“那你呢?他一个外人都能做的事,你为什么不亲自来做?”
温从戈耸了耸肩:“我?忤逆主子,被丢在水牢里受罚咯。”
泠梧沉静了一下,温从戈以为话题就此结束的时候,他蓦然嗤笑一声儿:“霍潭用你用的那么顺手,他不会让你死,你能付出什么代价?不妨说来听听。”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