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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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地,听到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恍惚间,旧历的新年就在眼前了。

        天还黑着。睡眼朦胧中,趿拉着拖鞋无精打采地走去阳台的窗边。

        “哪来的这么多好看的花灯啊?!”

   

        记忆里,好像只有一年寒假住姥姥家时,赶上了村里正月十五的闹花灯。

        宽敞高大的木门两旁,是姥姥家的一排厢房。有一间做了小卖店,卖些日常生活用的米面粮油,盐水茶糖。一间租给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董医生,乡里乡亲的,只象征性地收了个七八百的,水呀电呀的也都不要钱,并不指望着它能有多少盈余。余下的两间,一间做了商店备货用的库房,一间装些铁锨、镐、石头磙子啊等农用具。天刚一擦黑儿,院子里,高高地绑在天线杆上的大红灯笼就亮起来了,大门前一左一右两个红灯笼紧跟着也红起来了。昏黄的灯影儿在风里飘摇着,像旧年一点儿点儿地也在风里走远了。商店里也是早就点起了豁亮的灯。年节里,就是要处处都这样红火着。

        闹花灯的人在姥姥的家门口打起了场儿。他们多是白天里也十里八村走街串户的秧歌队的乡亲们。蒸粘豆包儿,炸肉丸子,烧红肉,做豆腐,腊月里都忙活完了手里的伙计。正月里难得闲下来,大家伙儿上一块儿凑个热闹,在一块儿也图个乐景儿。锣鼓唢呐敲敲打打地响起来了。年夜饭尚且还早些,前村后院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叔、表舅的,迅速聚拢了来。不一会儿,看灯会的人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几圈了。好不热闹。

        村里人手巧,花灯多是农闲时叔叔婶子们亲手扎制了的。骨架的材质多是身边手到擒来的高粱和玉米秸秆,和赶集买回来的早年间用来糊窗户的那种薄纸。上面有画了应了年景儿的属相的,也有写了迎新春的新年祝福语的,多是四角的花篮灯。更有手巧的,也有做了兔儿灯,猪儿灯的。兔子的耳朵长长的,小猪的肚子圆圆的。让人怎么看怎么稀罕。

        小表妹手里拿的花灯是玻璃材质的八角灯,这也是闹花灯的队伍里唯一的一个不是纸糊的小灯了。那是手巧的姥爷一点儿一点儿耐心给她打磨了半个多月才做成的。因着小表妹也在耍花灯的热闹人群里,我这花灯也就看得越发地起劲儿了。只要有玩儿的,有闹的,小孩子就总是精气神儿十足的。哪还管它什么天寒地冻,冷若冰霜的天气呀!   

        最博人眼球儿的还要算是划旱船的了。船形木架的四周围缀上仔细地绘着水纹的棉布裙,也有的是海蓝色的棉布裙。在船的上面,又饰以红绸或者纸花。船头船尾地亮着灯,照得跑船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满脸的熠熠生辉。也是最累的了,满场跑下来,一会儿就出了汗了。妆花了也不要紧,小姐妹们自己身上就带着粉儿,膏啊的。等到一场旱船跑下来,你帮我化化,我帮你补补,就又是那张俊俏耐看的脸了。也多亏了这闹花灯的队伍里有了旱船,这冬季里寒冷的日子啊,才像旱船上好看的红绸一样,愈加鲜活生动了。               

        越过憧憧的灯影,一轮皎洁的明月在村庄的上空缓缓升起来了。乡亲们依然你一言我一语地热议着眼前好看的花灯,全然忽略了天上莹莹的明月。而整个村庄里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月亮也是赶来凑热闹看花灯的。只是羞怯着,总是远远地看着。

        唯有月亮薄薄的边缘能让人读出些许凉意。

        一年又一年,年在夜色中隐逸,又在一个又一个好看的花灯中闪现。

        跟着花灯一同闪现的,还有姥姥家大门外不远处的铁路桥上疾驰而过的火车。那是一整个少年的远方。而每一扇明亮的车窗后面,又都藏着少年关于远方懵懂的猜想与憧憬。

        我还有点儿够不着外屋门的门插,姥姥家的木门太厚实了,门插安得也高。只要稍微有点儿动静儿,不管刚才睡得多沉实的大黑猫,准是一个高儿就从炕沿儿上跳下了炕。两只前脚使劲地抓着地,屁股撅得老高,狠狠地抖个机灵。它使劲儿地抓挠着木门,好像比我还着急出去。沉闷的一声吱扭开门声后,它也总是快我一步先跳出门槛去。全然不顾姥姥来开门时不使好眼地斜楞了它的那一眼。

        站在姥姥家的园子里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铁轨。小时候,火车都是从姥姥家的屋后来,又擦着姥姥家的玉米地旁经过,再往前走,是有着两个大桥眼的铁路桥。我那时就发现了,它经过大桥眼上时,轰隆隆的声音是跟在别处经过时不一样的。更加清脆,回音也更加旷远透亮。想是沾了桥下日夜流淌的淙淙流水的光了吧。过了桥眼的尽头,它就该拐完儿,那有一个高高擎起的红绿灯。再往前,我即使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爬到园子里的玉米垛上也看不见了。

        高铁、动车、地铁……我后来长大,却常常是在出行的路上亦是惘然的。时间久了,于辗转地奔波中,有时靠在车窗边,甚至不知身在何处。只有每次回去姥姥家,也还是喜欢坐火车。在每一次老火车缓慢的颠簸声中,我重又找回再一次出发的勇气,以及焰焰的光明。

        而那个站在园子里等火车的人不再是我,是愈加白发苍苍的姥姥和姥爷。

        每次回去姥姥家,我都要到姥姥家房后的那片大地里去走走。土地的颜色不同?亦或是轮廓不同?我也说不清这一片土地与异乡的土地究竟有何不同。可我只要踏上这片土地,心就慢慢地踏实了下来。

        隔着铁轨,站在大地这一头儿的我,看见她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撒着欢地疯跑。那一刻,我内心的壮阔波澜也随着高低起伏的山坡奔腾翻涌着。

        是一片尚且还未长大的杨树林,疏疏落落地林立着,占据了刚一上坡的至高点。有时风来,招展着。每一片叶片都像极了舒展的旗。有的绿着,有的半绿半黄,也有极少的已然黄着的。有火车轰轰隆隆地经过时,更是愈加来了劲头。像是列队热烈欢迎着归乡的客。即使明知这客也只是途经而已,也丝毫都没有减了迎接的热情。有时阳光来,惬意地晒着阳儿阳儿,优哉游哉的,像是摇篮里酣睡着的婴儿。是沙棘树,皆是一人高左右的个头,紧邻着杨树林,在刚一下坡的地方挤挤挨挨地盘旋着。说是沙棘林,其实有点儿夸大了它们的规模。毕竟只有十几棵。果实尚且小着,离成熟还有着一些时日。倒是旧年的果实也不少,在一颗新果儿与另一颗新果儿的罅隙里隐藏着,只是丰满的浆汁儿多是让风沙裹挟了去。枝干上,刺芒茂密又锋利,在每一片细长的叶片的中间,是密密麻麻的一个又一个喜人的橙色小果儿。 

        孩童独有的爽朗笑声时而在杨树林上空回旋,时而又在沙棘林旁徘徊,渐渐的,就在整个村庄上空弥漫开来。悠远地回荡着。青山远黛愈加模糊,绵延的铁轨在午后太阳光的照耀下也披上了道道的金光。

        我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她的乳名,试图让她在不停贪婪向前奔跑的脚步中一点儿点儿慢下来,甚至能为了我停下来。有时我大声呼喊,怕她愈跑愈远,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有时我低声轻唤,担心她跑着的时候突然停下来会被山上的碎石绊倒。我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可除了田野上倏忽而过的一缕清风为我住脚,并没有什么为我停下来。

        我猫下腰,双手硬撑着放在膝盖上,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等到终于缓过些神来,才突然意识到,刚才那一声大过一声声嘶力竭地呼喊,怎么竟连自己也没有听到呀!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山坡上跑下来的。她梳着两根麻花辫,每一根麻花辫上的红色蝴蝶在风里来回地忽闪着翅膀。她就那么歪着头站在我面前,目光上下游移着,仔细打量着我。

        “姐姐,你怎么也不穿双鞋就站在这里了呢?”

        “把我的先借给你穿吧!“

        我就那么安静地站在她面前,丝毫没有陌生人之间的隔阂与客套。她脱下她的鞋子一只一只耐心地帮我穿在脚上。又仔细地系好了鞋带。倒像是她是我的姐姐了。

        大小正合适。

        “你不用担心我啦,我回家去再找双别的鞋来穿!“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早已蹦蹦跳跳地向着村庄的方向,渐行渐远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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