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盎然,落木萧萧。
整座长安城的温度都在极速上升,天城客栈作为火焰的中心,热得就像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火球。
客栈大门口的男人手握羽扇,身着琉白寝衣,好似一位因为天热睡不着而出门乘凉的老者。
他羽扇轻摇,轻风抚动着长须,也拨开了他披散的长发。
老者花白长发下是一张病态苍白的脸,可那张脸上却始终挂着一抹不屈的坚毅。
他眸若星河般深邃,羽扇摇曳间,周身流露出一股沉稳自信的气势,温和却又不失锋芒。
他上前一步,微笑道:“有人道与吾,尔曾灭吾一场大火。如今时机到了,吾想把那场未尽之火,烧完。”
1
士兵的拼杀声与浸入大地的鲜血唤醒了本该已经死去的我。
我竭力压制着那股想要嗜血的欲望,直至四周陷入寂静。
鲜血的味道尚且散着温热,我寻着那丝诱人的味道,像一个凶兽般,不停地向上掘着。
枯槁的双手化为坚硬利爪,我抓碎自己的棺木,也掘开了自己的坟墓。
重生后的天空有些不一样,入目的尽是灰暗,就连即将落入山间的夕阳都散发着苍凉的白。
现在这个世界唯一能入我眼的色彩,便只有红色。
鲜血的那种红。
脚下尸横遍野,那些已经冷却了的血液变得漆黑,而尚留余温的,闪烁着诱人猩红。
那猩红正在一丝一丝的,一点一点地,磨灭我残存的人性与理智。
尸山轻轻蠕动着,三两个还未完全断气的士兵撑着身旁尸体,吃力的坐了起来。
他们有的身插利箭,有的身上布满了血洞。鲜血在汩汩流着,他们早已不知疼痛。
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抹残阳。
那是家的方向,是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如今只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只希望家中的父母妻儿,能在盛世太平中过完一生。
这是他们死前唯一的期望。
而我,只希望这些血液,这些尸体,能凉得慢一些。
我的意志已被鲜血磨灭,我就像只毫无人性的野兽,不知疲累地翻找着刚断气的尸体,然后咬破他们的脖子,吸食他们的血液。
夜,静得可怕。
我在月光下褪去了胡须,褪去了满是皱褶的皮,就连枯瘦如柴的双手都变得粗壮有力。
我重获了新生,却变成了一个怪物。
我可能还将会“长生”,但代价却是永远的失去这个世界……
2
咸阳城浓烟弥漫,大火烧毁了我的王城,也焚灭了我欲传承千世万世山河社稷。
我这一生,年幼为质,少年即位。
后平叛乱,逐权臣,北击匈奴,南平百越,兼并六国,一统天下。
我自觉“德兼三皇,功盖五帝”,我要做这世间第一位皇帝。
我要让我的子民们安享盛世,基业传承千世万世。
可人命有尽,再绝代风华之人,终难免一死。
我若一死,山河定当分崩离析,这用无数人命换来的和平,定会再次被战火侵袭,吞没。
所以,我不能死。
不管是为了我的子民,还是为了整个天下。
不管是为了山河永固,还是为了永无战乱,我都应当——长生!
为了这虚无缥缈的“长生”,我想尽了一切办法,耗尽了能动用的一切力量,终是被我寻到了那“长生”之法。
哪怕那个方法可能会让自己彻底死去。
……
而我醒来之时,一切都变了。
我最信任的臣子密谋篡改了我的诏令,逼死了我忠于我的将军与我委以重任的儿子。
他们扶持我年幼的儿子做了一位傀儡皇帝。
我欲传承千世万世的山河社稷在他们的手里仅仅延续了十五年,便成为历史长河中的又一粒尘埃。
我站在咸阳城外,我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
重生的躯体虽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沉沉死气,但我清楚只要我愿意,只要有足够的鲜血,我便再也不可能死去。
我愤怒的伸出了手,我想掩灭咸阳城中的大火,想杀死那些攻破咸阳城的逆贼,想抢回我丢失的每一寸疆土。
可想着想着,我又落寞的放下了手。
火可以熄灭,城可以复原,疆土可以抢回,可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已经逝去的,再也回不来。
我叹山河依旧,我恨物是人非。
我早知帝王注定是孤独的,可当一切都离我而去之时,可当世界唯有灰暗的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感受到了“孤独”的可怕。
它就像寒夜里的附骨之疽,在漆黑中不停地噬咬着我的每一寸肌骨。而那长存于脑中的一抹猩红,却在不断引诱着我,想要把我变成一只嗜血的恶鬼。
想着前些日子在战场上寻尸饮血的画面,我的意识一边兴奋着,我的胃里一边翻腾着。
我借着那丝越来越微弱的意志,拼命着,挣扎着,想要远离这个只剩灰暗的世界。
想要逃离这个只剩鲜血的世界。
3
我拼命的远离人间,想要逃进深山,想要走近更深处的荒无人烟。
四周再也嗅不到活人的味道,那股嗜血的冲动逐渐平息,我像个行尸走肉般……不,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麻木的,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什么家国仇恨,什么千秋万世,早已被我抛之脑后。
我现在只想远离人群,只想在这苍凉灰暗的深山里独自死去。
可我死不掉,怎么也死不掉。
我早已没了呼吸,所以不可能窒息而死。
我的身体比顽石还要坚硬,烈火只能让我感受到疼痛,却无法将我真正焚灭。
我疲累的在山间倒去,我沉沉的在绝望中睡去。
落叶掩盖了我的身躯,直到我的身上长满了青苔,直到我化为了一块真正的顽石,直到我的世界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
月色撩人。
月光温柔抚摸着我重见天日的身躯,它蕴养着我的身体,无声的呼唤着我。
一瞬间我以为这个世界再次接纳了我,我激动的睁开了眼。
这是一个黑夜。
可繁星是灰色的,月牙也是灰色的,就连本该漆黑的夜空也是一片灰暗。
我望着满目的灰暗,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浓郁的尸气自我口中涌出,我起身木讷的伸着懒腰。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脑中的记忆混作一团,我不知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幻。
只是依稀记得,我早已被这个世界抛弃,所以我的眼中没有一丝色彩。
一念至此,我竟有些难受。
身后传来诱人的香味,我的肚子开始兴奋,我的喉咙有些干燥,我的牙齿有些发痒。
我转身看向那个年轻的食物,她的皮肉中涌动着炽热鲜血,那鲜血红得令人痴迷。
年轻的食物早已沉沉睡去,睫毛在月光下轻颤动,似做了一个美梦般,脸上正挂着甜甜的笑。
她紧握门沿的手轻轻滑下,指甲刮下的门漆正无声嘲笑着她之前是何等的紧张害怕。
可害怕至此,她却仍旧守在门口。
这让我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我放弃了马上咬断她脖子的想法。
我缓步上前,伸手接过她靠着门沿的小脑袋,让她能睡得更舒服一些。
4
我是被少女惊恐的叫声吵醒的。
少女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指着我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似是被吓得不轻。
我听不清她的话,却能感受到她的意图,她大概是不想让我靠近她。
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她眼中的恐惧闪烁着变成了疑惑,试探着道:“你……你走两步?”
我闻言照做。
她轻舒一口气,尝试着命令道:“你……回去坐着。”
我闻言照做。
她小小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指着院中的空旷处吩咐道:“你,去那边。”
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仍旧照做。
行走间我觉得这个食物一点也不有趣了,所以准备路过她身旁的时候,顺便咬断她的脖子。
可就在这一瞬间,脑海中本就模糊的记忆变得更加混乱,然后那些混乱的记忆被黑暗吞没。
我的脑海中一片漆黑,仿似又变回了那块沉睡多年的顽石。
我失去了所有意识,可那个少女的声音却深深刻入我的脑海之中。
她不停的对我发号施令,我本能的听从着她的命令,因为那是我在黑暗中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少女让我端茶倒水劈柴扫地,让我修补院墙,锄草种地。
同样的活计,同样的命令,日复一日。
偶尔夜深人静,她也会在我耳边说着她的故事。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故事,日复一日……
直到那天,耳旁传来了少女哽咽的声音,她说她的父亲死了。
那天她哭着和我说了很多话。
她说她从没见过她的父亲。
她说她父亲可能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因为她父亲很听她母亲的话,就像我很听她的话一样。
她还问我会不会离开她。
她还说我要是个活人就好了。
她还问我,可不可以娶她。
她说她二十了,村里的人都把我当成了她的男人,若是我不娶她,就会被村里的人发现我不是一个活人。
她说她好怕村里的人一把火烧了我。
我还听到了她在我怀中嘶声痛哭的声音,我还感受到了她温热的泪水浸透了我的衣襟。
我的手轻轻抬起又放下,因为我没有收到可以拥抱她的指令。
5
那天她紧张的对我叮嘱着,她让我穿上红色喜服,然后去村头新建的高台上等她。
我等啊等,等来了同样身着红色喜服的她,她还顶着红色的盖头。
当然这都是她告诉我的,因为她所谓的红色喜服,红色盖头,在我眼里只不过是更深沉一些的黑罢了。
我看不到她所说的红,自然感受不到她心中的喜。
她缓步踏上高台,她让我牵起她的手,她轻声念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她的声音有些紧张,每一个字都在轻轻颤抖着。但我知道这就是她的声音,因为我的世界里,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的身体附和着她的声音,同样有些颤抖。但仍旧一如既往地服从她的指令,由她牵引着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拜了彼此。
礼成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直到我嗅到了鲜血的味道,那味道令我沉迷,令我想要发狂,令我想要冲出黑暗。
挣扎中我冰冷的唇被另一张温软的唇轻轻触碰了一下,然后耳边传来了她不容抗拒的命令。
她说:“阿政,你现在转身,跑!有多远跑多远,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停!”
我浑身颤抖着,在鲜血的引诱和她的命令间艰难的抉择着。
我不知该臣服躯体的嗜血本性,还是该继续服从这黑暗世界里,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就在我的脑袋快要炸裂的那一刻,身体选择了听从她的指令。
我转身便跑,转身便跑!
我越跑越远,可诱人的血腥味却始终纠缠着我,那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最终我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我能看到这个世界了,虽然仍旧是灰暗的。
但我身上的喜服却红的刺目,红得令我心惊胆颤。
她没有骗我,喜服是红色的。
我看到了她说的红,也感受到了她心中的喜,以及她最后的不舍与无奈。
我奔向来时的路,我想赶回去回答她。
我想对她说,我不会离开她,我愿意娶她。
……
原本宁静的村庄被刺鼻的血腥味充斥,高台下堆积着村里妇人们的尸体,癫狂的士兵在高台上嘶声咆哮着。
她在士兵的脚下,躺在血泊中。
她逐渐暗淡的眸子望着我去而复返的身影,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她说:“你回来做什么,快逃,快逃……”
冰冷的獠牙自我口中疯狂生长,那一瞬我化为了最残忍的野兽,我凶狠的撕碎了士兵的身体。
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
黑脸的将军首领被我残忍的手段吓破了胆,勒马转身便逃。
我来不及追杀他,因为她就快没了气息。
她叫阿姚,我记得她告诉过我她叫阿姚。
我抱着血泊中的阿姚,绝望的对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阿姚面色苍白,却笑着对我说。
她说:“我,我也对不起你……我一直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你……父亲走后,母亲因为思念父亲,给她养的狗取名为阿政……”
“咳……咳咳……我给你取了一个狗的名字,你一定很生气吧……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生气……”
我无助地擦拭着她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我僵硬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我说:
“我不气,我不气,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我原本的名字里,本就有一个‘政’……”
她笑得更开心了的,她说:“骗……你骗人……”
她说完便闭上了眼睛,紧握着我的双手也缓缓松开。
我看着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她,再次陷入了疯狂。
我不能让她死去,哪怕是让她变成如我一般的怪物,哪怕是让她恨永生永世,我也不能让她死去!
我轻轻吻上了她的脖颈,我的獠牙刺进了她脖颈。
我痛苦的,义无反顾的,吸食着她的鲜血。
6
我一直知道,只要在尚未断气之前被我咬过的人,就会变成如我一般不老不死的怪物。
我只是不知道,这样“活下来”的怪物,她见不得光。
黎明前的夜,静谧的黑。
一声声低沉的兽吼响彻山林,山林间横摆着一具具野兽的尸体。
阿姚长发散乱,原本清澈的双眸化为兽性的灰。
满脸兽血下的獠牙散发着寒光,红色喜服上的斑驳血迹有的已经变得漆黑,而那些仍旧猩红的,还带着淡淡余温。
她十指锋利得就像匕首,一爪一爪的抓在我的身上。
她为我精心准备的红色喜服早已支离破碎,我坚硬如铁的身体上密布着一道道阴寒见骨的爪印。
她发着狂,流着泪,一边低吼着,一边绝望的哭着。
永不停歇的,不知疲累地向我宣泄着她的恨意。
如墨的天空逐渐变得淡薄,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那种白色在我眼里却是灰色的。
阿姚重重的推开了我,转身奔向那抹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白色。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光明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温暖的阳光了,她想抓住那抹黎明前的白色花朵。
哪怕结果会让自己痛苦的死去。
可我不想让她死去,就像很多年前我选择把她变成“怪物”一样,哪怕明知道她会更加的恨我。
我已经忘记这是第几次在阳光洒落之前,把昏迷的她抱回这个漆黑的山洞了。
我拥着她与我一般冰冷的身体,看着她凌乱的头发,满脸的血渍,不由得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在战场上翻尸饮血的自己。
我理解她对我的恨,因为这滚烫的兽血,既让她痴迷沉沦,又让她恶心恐惧。
7
“唉!”
山洞中忽地响起一道叹息。
一个满脸胡渣的中年男人凭空出现,正缓步向我走来。
“你不顾一切的想让她活着,换回的只不过是她的恐惧与怨恨。”中年男人道:“你让一个善良的少女变成一只黑暗中的嗜血恶鬼,她又怎么会感激你呢?”
我的双眸逐渐变得猩红。
“恐惧早已让她忘了你,她只记得是你让她变成这般模样。”中年男人对即将暴怒的我视若无睹,漫不经心的道:“如今她只想杀死你,或者让光明杀死自己。”
“我不在乎!”我低沉的道:“我只要她活着,而只要我不死,她便能永远活着!”
“你有杀意。”中年男人问道:“你是想杀我,还是那个黑脸的将军?”
我的目光一凝,却没有说话,中年男人给我一种危险的感觉,而且他太过淡然,似乎能洞悉我心中所想。
他好笑道:“你杀不了我。”
他认真道:“而那个黑脸将军,还有他活着的使命,我不能让你去杀他。”
“那村子里的一百八十七条人命呢?”我质问道:“她们就活该去死?”
“我让她们投了个好胎,下辈子都会荣华富贵。”中年男人撇了撇嘴,拿出了一面镜子。
镜子里显现出一个又一个的人影,她们对我挥着手,一个个笑着,哭着,让我好好照顾阿姚。
“我有办法让这个叫阿姚的少女变回正常人。”中年男人忽然说道。
我猛的抬头,目光如炬的望向他。
“但是对于你……我没有办法。”中年男人摇了摇头:“你的情况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你真能让阿姚变回正常人?”我无视了他后面的这段话,情绪激动的问道。
中年人点了点头:“办法我有,但是能不能成,得靠你自己。”
他说着把镜面转向阿姚,无尽的光华自镜中涌出,那光华洒向我怀中的阿姚。
得到光华的洗礼,阿姚的獠牙缓缓蜕落,露出一张清秀淡雅的脸。
然后我看到一幅幅画面自阿姚体中冲出,在光芒的包裹下不断的进入镜中。
“这是轮回镜,可以封存或者修改她的一切记忆。”中年人说着把镜子递给我,一脸肉疼的道:
“你要好好护着,用它牵引迷途的孤魂野鬼进入轮回,只要你能集齐十万缕残魂,我便可以为这个少女重塑三魂七魄,让她变回一个正常人。”
我将信将疑的接过轮回镜,中年人继续道:“你不信的话,也可以选择继续去杀那个黑脸将军……”
他顿了顿:“我虽杀不死你,但是能让你永远走不出这片山林,等山林中的野兽被她食尽,你便只能看着她去死。”
中年人语气仍旧温和,但威胁的意味越渐浓郁。
轮回镜入手冰凉,与一面普通的镜子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镜沿边上的一根根铁状纹路无时无刻的在颤动着,仿似锁着一只只凶狠的恶鬼。
我看了一眼阿姚,轻轻点了点头。
即便他不威胁我,哪怕他是骗我的,我也会照他说的去做。
因为阿姚喜欢太阳下奔跑,因为我已经别无他法。
8
黑夜降临,阿姚从沉睡中醒来。
我紧张的看着她,她满脸疑惑:“这是哪?我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早就准备好的措辞。
我道:“你叫祝姚淑,是我的妹妹。”
“你得了一个怪病,见不得阳光,而且睡着了之后会忘记一切事情。”
“所以我只能带着你在夜间赶路,四处寻求名医,给你治病。”
阿姚眨了眨眼睛,竟丝毫没有怀疑,她心疼的道:“谢谢你哥哥……苦了你了!”
我宠溺的揉了揉她的脑袋,我说:“不苦,不苦!”
……
黑夜里阿姚与我同行,白日里我背着棺木独行。
那个中年男人一直静静的跟随着我,他很有耐性。
我重新融入这个世界,才知道我那一觉竟睡了四百多年。
那个放火烧我咸阳的人早已沦为历史。
天下安定几百年后又分崩离析。
如今天下三分,那个黑脸的将军身属蜀国。
中年男人刻意引导我向北走,让我远离那片蜀地,他怕我去杀死那个黑脸将军。
乱世之中每天都会死很多人,总有很多冤死的人不愿进入轮回,所以每天都会有很多孤魂来到我的面前。
我一个个的,替他们完成他们生前的愿望,哄骗他们在轮回之前,给我留下一缕残魂。
那天中年男人忽然走到我的面前,他无奈的道:“那个黑脸将军死了,被自己‘作死’的,这场赌注我输了……”
我愣了片刻,心中无悲无喜,我早已放弃了杀他的想法。
我问道:“什么赌注?”
“没什么。”中年男人道:“他死了,我该走了……你先别急,我与你说的话依旧算数,等你集齐十万缕残魂,我自会出现。”
9
我至今都不知道中年男人说的赌注是什么,我一心只想收集残魂,让阿姚能早日重见光明。
只是后来我听说,那个黑脸的将军因为时常酒醉打骂属下,最后被自己的属下割去了脑袋。
世间不知有多少帝王梦,最后都化为了游人谈笑的书篇。
天下一统说得简单,最终做到的能有几人?
蜀丞六出祁山,把魏都督一家困于上方谷,一把大火放去,魏国大都督在谷内大呼:
“孔明啊!我的命,你想要便拿去罢,但还请你放我子嗣一条活路!”
蜀丞羽扇轻摇,如胜券在握,也不答话,平静的看着大火烧进谷内。
我背着阿姚途经上方谷,本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可蜀军的大旗又让我想起了那个黑脸的将军。
我是不记恨他了,但不代表我原谅了他,所以既然遇到了,我总得做些什么。
我挥动衣袖,晴朗的天空风云变幻,清风逐渐带着湿意。
蜀丞见状脸色大变,连忙对着谷内大喊:“仲达,你快些自尽!你若自尽,我定放你子嗣生路!”
“好!好!好!”得到承诺的魏都督连道了三声好,然后就要引剑向颈。
谷内一片哀嚎,我忽地扔出了轮回镜。
轮回镜融入乌云之中,镜面覆下,给了上方谷一场大雨。
我看着蜀军在雨中悲叹,望着蜀丞在雨中呕血,直到上方谷内最后一丝火种熄灭。
谷内的哀嚎声化作劫后余生的喜悦声,声声震天。
我收回轮回镜,平静转身。
10
客栈内,蜀丞呕血的身影与老者苍白的脸缓缓重叠。
我望向老者,摊了摊手道:“我并不觉得我那样做有什么错。”
“你自然没错。”老者摇了摇羽扇:“翼德醉酒过错在先,你这样做无可厚非,怪不得你。”
他又道:“但如你所说,你虽不记恨翼德,但不代表原谅他。”
“同样的,我虽知错不在你,但不代表我能原谅你灭了我的那场火。”
随着老者的话音落下,客栈中的温度又上升了许多,连杯中的血液都翻滚了起来。
我拍了拍阿起的手,示意他把血液端上楼。
阿起不理我,坚定的站在我身前,那架势仿似只要我一声令下,他就会上前撕碎老者。
我感动之余不忘轻声提醒道:“再不端上去喂与云笙,她会死的!”
阿起闻言果断的抢过我手中的茶杯,一溜烟上了二楼……把“见色忘义”这个词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低头看着胸前的伤口愈合,抬头问道:“我是该唤你卧龙先生,还是诸葛村夫呢?”
“随意。”老者低头轻抚羽扇,显得很是随意。
我撇了撇嘴,继续打趣道:“我知您是玩火大家,所以丝毫不怀疑您是否能烧死我。但是整座长安城都被你笼入了阵法之中,你是准备炼杀一城之人吗?”
“我的八卦艮火大阵,可炼一城,也可只炼一人。”老者自顾上前,看也不看我一眼:“这就要看你的了,你若反抗,我便炼城。你若不反抗,我可只焚你一人。”
“恕我直言……”我无语的道:“您看我拿什么反抗?”
姓徐的先是把云笙炼成血尸,让她只能喝我的心头血才能活下去。
又把祝姚淑烧得半死,使得我还要再分出一半血气吊着她的命……
所以别看我现在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其实我现在虚得要命!
老者认真的看了我一眼,然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自顾的坐了下来。
“等等……你那个笑是什么意思?”
11
我与老者相对无言,他自顾捣腾着他的羽扇,我无聊得闲出个蛋!
我百无聊赖的问道:“这回你又准备借什么?”
“借?”老者一愣,然后恍然道:“真要说‘借’的话,那便是借天时吧……我在等秋天最汹涌的那阵风。”
“又是风!”我翻了翻白眼:“你能不能有点新意,别一扯到火就要借风!”
“来了!”老者飘然而起:“秋风来了!”
他笑得很畅快,我却感觉身体在极速升温。
玩火大家的火果然不一样,与我从前要用来自焚的那种凡间之火完全不同。
因为他的火,是看不见的。
随着他说的秋风袭入客栈,我体内燃起了无名之火。那之前在我体内噬咬的血蛭,竟变成了一团团燃烧的火种。
阿起从二楼一跃而下,发狂般的扑向老者,可却根本触碰不到他,只能一次次穿过他的身体。
“别……别费劲了阿起!”我艰难的道:“他早已死去,这只是一缕残魂,你碰不到的!”
阿起目眦欲裂:“那,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不能看着你去死!”
“傻大个!”我四脚朝天的躺在地上:“不愿我死的,又岂止你一个?”
浓郁的秋风逐渐变得清冷,我体内的灼痛感逐渐平息,老者笑容忽然消失。
门口走进一位布衣男子,他唤了一声:“孔明……”
老者闻言颤抖着转身,颤声道:“陛……陛下?”
“是朕。”男子答道。
“陛下!”老者瞬间老泪纵横,下跪悲道:“臣!臣有负陛下所托,臣!臣愧对于陛下!”
“孔明!”男子上前扶起老者,劝慰道:“你已经尽力了,怪不得你,朕知你为蜀鞠躬尽瘁,怎会负朕?”
“陛下……”老者扭头看向我:“若不是因为他,蜀定能一统天下!”
“孔明!”男子道:“都过去了,你该放下了!”
老者又要说话,男子却沉沉握住他的手,叹道:“跟朕走吧!”
老者欲言又止,却终究什么都没说,任凭男子牵着他走出客栈。
纵有千般计策,终抵不过主公的一个眼神,一声叹息。
我看着两人的背影心中自是万般感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早已流传千世。
曾广为流传的还有我原来的故事,在那时候,我也有此种忠心的臣子。
老者忽然驻足,头也不回的道:“徐先生让我转告你,下次他会亲自来杀你。”
男子闻言忽然回头,白净朴素的脸扭曲间变幻成一张满脸胡渣的阔脸。
他对我点头示意。
我心神领会。
有人还需要我为他引渡孤魂,哪能那么轻易的让我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