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与他的地理游记

文|徐敏

这个人游遍名山大川的时候,天下景观统统不收门票。

在中国,没有比他更牛的旅行者

有些书,早闻其名,却一直无缘去读。就拿手头现有的这部《徐霞客游记》说吧,命运便很蹊跷。春节前学校图书馆搬迁,指定由我负责清理图书,顺便将废旧无用之书淘汰出售。开始时,我率领五位女将逐一清点捆扎,秩序井然。后来发现需要处理的馆藏图书太多,捆扎起来异常艰辛,致五位女将牢骚满腹,啧有烦言。无奈之下,只好采纳其建议,将收购废旧书籍的农民找来,用麻布口袋装运。此法固然便捷很多,但收购者恨不能将一馆图书变成废纸,悉数收购;五位不太读书的女将,也亟盼早些完工,毫不心疼。二者一旦形成合力,无异“焚书坑儒”。为此我始终大权独揽,要求所有进入麻袋的废书,必须经我当面审查;蒙尘多年的《徐霞客游记》,就是我在一摞过时的教科书中,意外抽出来的。

当日共计卖书两千余斤,书龄大多在二三十年不等,有的已经干燥发脆,点火就着,送它们去造纸厂适得其所。惟独这本游记,也算与我有缘,过去借阅时一直没有寻着,而今居然自己跑了出来,非天意而何?

自古来,登临山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思绪纷飞者,便要生发种种感慨。形诸笔墨,便成诗文游记之类。譬如谢灵运以山水名胜入诗,竟至开创一代流派;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堪称游记小品佳作。然而诗人文士,莫过是托外物以言情,借山水而抒怀,终不脱个人得失,总牵挂利害关系。真能做到倾其一生精力,遍游山水,又能于所行之处,按日记录,汇编成册,便成地理名著的,千古之下,惟徐霞客一人而已。

在常人眼里,这是一个怪人;在有识之士眼里,他却可谓奇人。陈函辉说他:“童时出就私塾,矢口即成诵,搦管即成章”——少儿时期在私塾读书,即能出口成诵,下笔成文。以如此天资,却偏爱阅览古今史籍及地理专著,而于科举仕途,反倒毫无兴趣,不屑一顾。有次读《陶水监传》,乐得喜笑颜开说:“还是那悦耳的松风值得一听啊。如果能到野外登高望远,有什么地方不能去呢?”进而认为:“大丈夫当朝至大海,暮宿苍梧,岂能自设藩篱局促一隅”。

偏遇着母亲王夫人也是一位奇人,对于儿子的志向,不但不予反对,反而热烈支持。徐霞客18岁时,父亲病故,析产分家,他与母亲同住。因老母在堂,出门常有牵挂,他不敢贸然远游。数年后,家境顺畅,王夫人遂勉励他出门游历山水,并为他治理行装,以壮行色。

及至王夫人晚年,徐霞客考虑母亲年事已高,意欲从此敛足,不再任性远游。为激励儿子,王夫人甚至“以身先之”,令徐霞客陪同她出游于荆溪、句曲一带。白发苍苍的老母,就常常走在儿子前头。王夫人81岁时病逝,那一年徐霞客40岁。此后,他将岁月完全托付山水,外出远游,不再考虑行程、时间,可以率性所至,了无牵挂。

徐霞客之奇,奇在游历山水,与常人不同。他能手持数尺铁棍一根,于无路处逢山开道,餐风宿露,忍饥耐寒,逢食即吃。最令人惊异者,是他天生一副铁脚板,能不假车马,穿越丛莽悬崖,日行百里。夜晚便靠在断垣破壁或枯树下,以松脂照明,记录当天见闻。其游记采用日记形式,按日记程。如登记帐簿,线索清楚;如描画丹青,脉络分明。游行途中,偶逢一人,与他言说某州某地名胜,他掉臂便往。从不轻易放过一处地方。

有次拜访陈函辉,陈问其登临过雁荡山顶峰没有。第二天拂晓,他即步行出发,十天后返回,告诉陈说:“我已经登上最高峰了,还在上面住了三个晚上。” 在他的内心,恨不能把天下游遍,足迹过处,但有疏漏,便是终身遗憾。故而每到一地,必涉常人不临之险,偏爱前人不至之巅。

他终身有一愿望,想通过自己亲历山水,补正前人的错误。他曾对钱谦益说:“前人记载天文地理,大多沿袭旧说,穿凿附会;山川形势,河流走向,自有记载以来,也多局限于中国一隅。”钱是明末清初文学家,大徐霞客五岁,一生博览群书,诗文在当时极负盛名。两人素有来往,钱对徐霞客的印象是:视其面貌,谦卑随和,口不能道,但与其谈论山川形胜,辨识水脉流向,则精神抖擞,滔滔不绝。

这种痴迷旺盛的情结,徐霞客终其一生不衰。1636年9月,他最后一次离家远行,道经南京迎福寺。有僧人静闻对鸡足山仰慕已久,听说徐霞客欲去云南,自愿随同往游,两人顿成知交,结伴上路。先游两浙、九江、三楚。在渡湘江时遭遇强盗,随身行囊被劫一空。静闻禅师为保护佛经纵身入水,受伤发病,死于旅舍。他背负静闻骨灰,继续上路。泛舟洞庭,翻越衡山,遍历七十二峰。再登峨嵋,北抵岷山、松潘。又南过大渡河,到雅安,登瓦屋诸山。复循金沙江一线,南渡澜沧江、北济盤江,出入西南诸境,将贵州、云南风景地貌,尽收眼底。其后过丽江、点苍山,至于鸡足山,葬静闻禅师骨灰于塔林。关于这段往事,徐霞客有《哭静闻禅侣》六首,以寄托其绵绵哀思,数百年后读来,依旧沉痛悲凉。他在引文及第四首诗中这样写道:

静上人与予矢志名山,来朝鸡足,万里至此,一病不痊,寄榻南宁崇善寺。分袂未几,遂成永诀。死生之痛,情见乎词。
同向西南浪泊间,忍看仙侣堕飞鸢。不毛尚与名山隔,裹革难随故国旋。黄菊泪分千里道,白茅魂断五花烟。别君已许携君骨,夜夜空山泣杜鹃。

诗中流露的大悲,又何尝不是大勇。当年贵州、云南一带,地处蛮荒,危峦绝壑,险道长途,对于偏爱绝境探险的徐霞客来说,何处不是险象丛生?他曾经在云南登临一座奇峰,几乎不能生还,赖有天助,才转危为安。但既然将一身托付山水,他便置生死于不顾,从未放弃。

1639年9月,徐霞客再次返回鸡足山游历考察时,双足发病,不能再如往日一般行走。丽江知府木生白请他撰写《鸡足山志》,他受其请托,耗时三月。书成后以病辞行,知府木生白派车马随从送他返家。途中换乘竹轿,行150日到达楚江,人已疲惫不堪。幸遇黄冈县令为他置办舟船,船行6日抵达江口,总算得以生还。这已经是1640年的夏天了。一年后,徐霞客病逝,终年5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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