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门七日

对『禅』的兴趣,起源于这张照片。

在加州洛斯加托斯的新家客厅里,身价百万的乔布斯盘腿而坐,家具几乎没有,一盏灯,几本散乱摆放的书,一个录音机,这就是全部的生活。

这张照片里散发出的极简又自得的气息深深吸引着我。高中时读过一遍又一遍的那些故事总在这黑白影像之间浮现:青年乔布斯长衫乱发,在印度流浪求道的一年,在迷幻药的极端体验里寻找直觉的启发的日子。纯粹素食主义的禁欲式生活,敏锐的感官,强大的意志力。1955年和1981年的哥德堡变奏曲,披头士的苹果唱片公司,鲍勃迪伦的苍老嗓音。Follow your heart. The journey is the reward.这些神秘而独特的文字片段离我已经很遥远,但它又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我,仿佛一个不安分的种子,早早地种进心田,等待着破土的一刻。

后来读到赫尔曼·黑塞《悉达多》,罗伯特·M·波西格《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我的困惑与好奇更多。这些西方的天才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个方向,东方哲学,神秘而古老的智慧,而在东方长大的我,却对这种智慧一无所知。

机缘巧合,我从一个不很熟悉的朋友的转发中看到了禅修营的信息。当时的我,正处于水深火热的期末季,经过了一个混乱、迷茫、黑暗的大一,经过了从怀疑、挣扎到放弃、安心的一番折腾,也经历着对自我的厌恶、对家人的排斥、对世界的冷漠。看到禅修营的信息,我很快决定填下那一张长长的报名单。什么是禅?什么是宗教?我对此一无所知,但那一张神秘的黑白照片总是冥冥中牵引着我,我所渴望的,是想象中灵感之泉的涌现,是宁静之中被救赎的力量。


禅修营开始时,有各种各样的仪式,不少老营员在讲话中提到『你们不知道,这七天,会对你们的一生产生怎样的影响』,而我只是好奇与怀疑,仪式性的东西漫长无聊,我用手里的相机打发时间,默默等待真正的『改变一生』的启发。

当真正的禅修开始,我也很快熟悉了所谓『禅修』的流程:静坐和经行。

静坐即坐禅,在禅堂里,四下清静,麻质窗帘挡住午后刺眼的阳光,筛下点点朦胧光晕映照在清水混凝土墙面。男众在左,女众在右,师傅三人横坐中间,近二百人盘腿、端身正坐,瞑目凝神,待一炷香燃尽。白日漫长,空旷的禅堂里,连呼吸的声音都熹微可辨。青海的八月凉爽清新,禅堂里却微醺着一股独特的暖意,时光安静得一如在梦里。一香燃尽,师傅一声令下『放腿子』,所有人便静静站起来,等待师傅挨个打板子,这叫做行『香板』。宝剑似的木板,以恰到好处的力度敲在修禅人的肩上,以警示众人『不可昏沉』。巡香结束后,众人又盘腿而坐,如此往复,便见禅堂里晨光渐微,红日西斜,不觉已过三四个钟头。

经行也叫行香,通常在坐禅之前或者坐禅的间隔中进行。坐禅是『静』的修行,经行则是『动』的修行。一行人排成一圈圈同心圆,昂首挺胸、大步向前,一圈又一圈地行走,走上十余分钟甚至半小时。我们经行通常是在中午。午睡之后,在清脆急促的『打板』声里急急忙忙赶到院子里,先是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沿着石砖上浅浅的白色粉笔线圈大步行走,很快又有更多人加入,圆圈渐渐变大,场面也更加壮观。祖国西部明晃晃的阳光在头顶挂着,我们感受着来自头顶的温度和鼻尖下的阴影,感受着行走时袖口的清风和衣袂摩擦的整齐的沙沙声,一圈又一圈地大步行走,不知时日,只是迈开脚步,甩开手臂,一圈又一圈。直到师傅一声令下『停,女生小禁!』于是女生先散开。『小禁』即小解。之后男生也散开,然后陆续前往禅堂用功,这便是坐禅的开始。

禅修的日常功课除此二者之外,还有『行堂』,即吃饭。

在禅院,行堂是一件庄严的事。引磬清脆的声音响起,众人面向置于佛像问讯(即合掌鞠躬),然后合掌坐下,一齐念诵佛名,然后师傅用拖长的声调念诵今日供奉食物的善者姓名单位,然后众人又念『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饭食已讫,当愿众生,所作皆办,具诸佛法』,然后动筷,在一阵阵悦耳的筷子触碰瓷碗的清脆声音里,把碗里的素斋食尽,眼巴巴地望着行堂的人挨个来加饭加菜。最后一次行堂是一点热水,用于清洗碗底残渣,然后一举喝下,如此碗底便干净如初,既方便洗碗的人,也是对供奉饭食者的感恩尊敬。

过去的禅师曾说:挑柴运水无非道,行住坐卧皆是禅。因此禅宗的修行者,不仅要在坐禅和行香之中感受禅,也要在吃饭睡觉的日常里,在清扫挑水的劳作里感受禅。因此本次的禅修营,每个人也有各自的劳作任务。禅院的条件虽不如城市,却也是现代化设施齐全,没有砍柴挑水之需,每个人便分进各个小组之中,如『文书组』『后勤组』,为所有人服务。这样的劳作虽与学校中的社团生活相似,但是放在禅院的语境之中,却也真像是一种修行:通过与同参者的合作,放下我执我慢之心,通过为集体奉献,体会日常之中的菩提心。


禅门七日,除了坐禅、行香、行堂、劳作的日常修行,还穿插汉传佛教的种种法会、开示、普茶、灯会等活动。禅院属『法眼宗』一脉,讲究『禅净双修』,因此既有禅宗的修行又有净土宗的修行。随着禅修营的渐渐展开,随着我对于佛教的一步步了解,我的困惑也愈加积聚。先前十八年的教育遭到禅院里截然不同的世界观的冲击,好的坏的、对的错的相互缠绕对抗,揉成一团团迷雾胀在胸口。有的困惑是在一边形成一边化解,昨天的疑问在今天的观察与体验中很快就消解了;有的困惑则愈积愈重,久久盘旋于心。

禅修营一开始便有行堂仪式的讲解。在北大的一年,我很自然地染上了『自由散漫』的风格,仿佛这是一种独特个性的象征,一种高尚精神的宣告。如此便不难理解禅院的种种规矩、仪式对我的困扰。这种困扰相比于之后我遇到的问题算是小事,不过,这也是我与禅院矛盾的开始。师傅认真地讲解行堂礼仪,筷子怎么拿,碗怎么放,见到僧人、法师如何行礼,出入房门如何迈腿,种种繁文缛节令我本能地反感。可是很快我就明白了这种礼节的意义:形式之下,实际是对他人的关怀与尊重。比如师傅耐心教碗筷的拿法,是为了保证行堂时众人能把碗筷拿稳而防止掉落,麻烦行堂的人清扫整洁;教我们如何把吃完后的碗放在与桌子边缘平齐处,是为了方便洗碗的人收碗而不致过路者碰到碗沿使之掉落;教我们出门时先迈靠墙的腿则是为了防止迎面撞上进门的人,教我们与法师问道时站在斜前方七步远则是为了保持法师的威严感,表达尊敬。当我领会到礼节背后的含义的时候,我觉得有一些感动。师傅用一句话总结云:凡此种种,都是为了不粗心罢了。

但我很快发现,礼节一事我虽然很快妥协于禅院规则,但在其他方面,我却无比执拗。『独立之精神,自由之人格』一口号,在过去的一年里不知不觉地浸润了我的灵魂。虽然并没有刻意去遵守奉行,但来到禅院以后,我发现我的一举一动都受着这句话的影响。当然,过去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句话的的正确性,或者说,我对这句话的理解的正确性。可是在禅院这些日子,我找到了一种全新的角度来观察、判断原先的世界。

首当其冲的便是我曾经讴歌的『理性』和『语言』。

我生长在一个崇尚知识的环境里,父母都是通过知识改变了命运的人,而我也从不吝啬我对知识的渴望与尊重。知识所对应的『知性』,大多寄托于文本,通过书本、语言获取对这个世界更深、更广的生命体验,对我而言是一种天然的正义。随着年岁渐长,我也更加崇尚与感性相对的『理性』品质,因为我本身是一个偏感性的人,对理性的崇拜来自于对自己客观评价、正当判断的要求,也来自于对理解表面之下更深奥的含义的渴望。我渐渐明白了『语言』的局限性:一个人所掌握的知识总是大于他所能用语言表达的。但是,我仍然执拗地认为,不能用语言表达的知识就不是真正的了解,只是表面的『知道』并且『认同』罢了。

禅宗给了我当头一棒。『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禅宗反对语言,反对理性,它用一套完全不同的方法观察世界:独属于个人的经验。

比如修行一事,师傅只叫我们盘腿打坐,一坐三四个小时,却不说做什么。从师父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和我在书上、网上找到的资料来看,坐禅的最终目的便是『见性成佛』,用功的方法有如『参话头』『念佛』之类,需要达到的某种效果称作『疑情』,对自己的要求当是『头靠衣领』『寂寂而不昏沉,惺惺而不妄想』。可是我写的这些,我也并不怎么明白。禅宗的书比西方哲学更难理解,它拒绝下定义,因为文字的定义会让知识变成死物。于是我从书里读来的便只是诗一样超然的文字,云里雾里不给人说清楚。这不能不让我有些生气:不仅是书,我发现师父的答话似乎也是这种风格。在『普茶』的时候,有『天山问道』的环节,常有勇士不畏嘲笑提出我困惑已久的问题,可是这大多数问题师父的回答都让人摸不着头脑,答了也像没答,仿佛总在用我已经熟知的语系回答那一个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更有一位勇士提问『不知师父年轻时求道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困惑或者挫折?』这一次,师父支吾了几声,干脆摆摆手,这个问题不好,我就不答了。这不免让我有些失望。我也能够理解,禅院森森,师父也要保持一定的威严感。可是师父对于『道』的讳莫如深,总是让我暗暗里不服气,总是让我怀疑,这个人究竟有多少学问?从老营员各处听来的八卦里,我也渐渐了解师父的各种厉害之处,可是这种怀疑始终端在心里,如一架天平,时刻称量话语的真实性。

师父一开始就教导我们:放下万源,放下分辨心。听法时要摒除内心的质疑,全心接受,要想象自己是病人,法师所传之道为药,这样才有作用。否则就是良药、毒药并进,使人两难。这一点令我更加不能接受,在我的观念里,任何一种知识要我接受都应该通过我自己的理性的检验,何况是这种宗教性的、信仰性的知识。对我而言,理性判断——禅宗里希望摒弃的『分辨心』是我引以为豪的能力,是我花费了大力气一步一步培养出的智慧,不是可以随时脱下的衣服,而是我的皮相,是与我融为一体的东西。可是师父要我放弃判断,放弃理性,只是相信他。良药和病人之比喻,从一开始就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师父所传授的道理是高我一等的存在,我只能谦卑虔诚地接受,不许反驳。这有违我所信奉的真理,也有违我的尊严。

后来我才发现,这样的冲突存在于禅修营的方方面面,它实际是宗教与理性的冲突,是来自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的陨石雨,轰然改变了我的星球上简单平常的地貌。

最真切也最猛烈的感受即是第一次法会上我的错乱。当时是禅修营的第二天,这不仅是禅修营的第一个法会,也是我短暂的十八年生命里参加的第一个宗教仪式。法会不同于坐禅,它有更浓厚的宗教意味,来自汉传佛教中的净土宗一脉。人们在大殿里念经祈福,诵佛拜佛绕佛,磕头行礼,烧香送红包,整个过程极为繁琐。师父主持,一法师敲引磬,一法师打鼓,梵音袅袅,佛香氤氲,众人手持仪式流程单,照上面的文字念诵,时而下跪磕头,时而绕佛行走。如果我在电影上看到这一幕,或是作为游客在寺庙里偶遇这一情景,我大概会被梵音熏香之中独特的清净安宁所打动,被僧人信众庄严肃穆的神情所感染。但是,当我置身其间,我只感到恐慌、错乱、格格不入。殿小人多,一旦人群开始跪下磕头,地面便显得拥挤,我总是尴尬地半蹲在地下,看一个个虔诚的脑袋在我的前面左面右面磕下,我方才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别扭地避开头顶的屁股和袜子,余光小心地看着周围的脑袋,以便不失时机地随着节奏整齐地扬起头颅。那一场法会在我的印象里极为漫长,我看着长长的流程单,每一小块流程里都有类似『重复三次』的字样,让我痛苦不已。我一边如鬼魂般照念着流程单上不大通顺的经文,一边思考着『逃跑计划』:还有四天,不如就此长别,去往敦煌,打发时日,再辗转回来,赶上火车回北京;或者,干脆改签,赔偿手续费,买了明天的票,直接回去吧!漫长的法会终于结束之时,我便冲到电脑前查找火车票信息。禅修营规矩:营员上交手机,结营时归还。由于没有手机,工作修图之用的电脑就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小心地避开办公室里来来往往的人群的视线,躲在一个小角落里认真地查询从西宁到敦煌的交通方式、敦煌的旅游攻略、退票的手续。最终,我在去与留之间反复纠结,提醒自己一定要理性做决定,于是我理性地选择了留下来:青海甘肃的交通不便,旅行基本靠租车,一个人行动实在是又累又危险;而回北京的卧铺已经售光,在火车上站二三十个小时,实在不可想象。但是我将我参加禅修营的目标作了调整:我不再寻求启发,而是希望在禅修营的空档读完旅行箱里那本厚厚的《尤利西斯》。

我的态度坚决。第二天的坐禅,第一柱香未完,我便拿出了《尤利西斯》来读。在寂静的禅堂里,我每翻一页书,都要忍受一声漫长的格格不入的噪音的折磨。很快,我便决定溜出去:禅堂里光线朦胧,不适合读书,过分的寂静,让我翻书划线都无比不流畅。于是我真的溜了出去,趁两柱香的间隙,以小禁为借口。这一天,我躲在寮房(即寝室)里,读了一下午《尤利西斯》,在庄严的禅院,看世界另一面的百年前的天才吐槽另一个主流宗教,这真是又讽刺又令我倍感亲切。书里的荒谬和我在磕头做法之中感受到的荒谬连成一条线,我紧紧拽着线的这一头,拒绝在愚昧的信仰中下沉。

第一天就这样瞒天过海,大家也不曾发觉。第二天我干脆便不进禅堂,一心躲在寮房里读书,谁知同寮的舍友中途进来,竟直接坐上床去,似也有开小差不愿回堂禅修的意思。我当时假意喝水,心想大事不妙,两个人一起躲在寮房,实在尴尬。板声渐起,我不得不先去架房(厕所)躲一躲,思量去处。架房外恰有一扇门,通往禅院四合院外的草原,于是我顺势夺门而出,走到了草原上去。

是日天气晴朗而清爽,我伸展胳膊,感觉畅快淋漓,本无游兴,被下午的阳光一照,也游兴盎然,心想着沿着草原的尽头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我想着公路的方向走,很快发现了禅院用铁丝网圈出的边境。于是我找到铁丝网较低矮处,跨网而出。明明只是一条线,当我跨出去,却有寻到自由的通体舒畅之感。铁丝网外的草原鲜有人至,草丛茂盛而绿意森然,我小心地一脚一脚地踩下去,以避免牛粪、坑洞之类的陷阱。花花草草种类繁多,我一脚一脚地走过这片未曾到达的神秘土地,兴奋不已。以公路为终点,从没有路的草原东打西撞,倒也撞出一条道路来,跨过另一层铁丝网,来到了公路上。旅行者的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从清修之地逃离,来到现代文明的接轨处,看到晴空里的云快速的游动,风吹着我额前的乱发。我大呼一口气,对自己说,这样的好天气,就应该在自然中来,干嘛躲在昏暗不知天日的禅房里用那不得要领的功呢!虽然到了公路上,四周却也空空荡荡,不似内地,于是我又得思考去处。我把这次冒险的目标定做找到一个小卖部,因为禅院的伙食清淡,而法物流通处售卖的零食又种类匮乏。我原本带着来禅院领受粗茶淡饭的觉悟,可惜这觉悟随着信任的崩溃消失殆尽,我空空的肚皮、贫乏的味蕾也开始如幽灵困扰着我。正巧口袋里装着几十块钱,可以支付我的食欲。沿着没有人行道的公路,我一步一步小心地向前,在荒芜空旷的草原某处,没有手机、只身一人、踽踽独行,我知道我所处的危险境地。独处时的种种妄想也开始占据头脑,快车驶过,我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惨状;穿着藏装身材强壮面颊红润的男人在不远处闪烁,我看见那神秘的目光里藏匿着一把耻辱的匕首。第一个白色红漆横杠水泥桩,我走了166步。经过五个白色红漆横杠水泥桩,我安全来到一个牧家乐,这里有许多帐篷,其中一个帐篷里有我意料之中的食物。拿起那一个廉价包装的鸡腿时,我有一些犹豫,但我还是买下它、吃掉它、扔掉包装和碎骨,方才走上返程的路。

写下这行字我也有些犹豫,当我想起几天后在那个狭窄的寂静的办公室,和谢师兄一起熬夜修图选图的夜晚。头脑昏沉、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刘师兄不知从哪儿化来两片宝贵的辣条,分给我和谢。谢师兄吞了吞口水,看着包装上的『葱蒜味面筋食品』迟迟不肯下口,原来佛门里将葱蒜也认作荤腥之物。那包辣条就这么放着,没有人动。我想我大概是做了比逃跑更加忤逆的事。那个廉价鸡腿一点也不好吃,软糯咸腻的肉味甚至比不上法物流通处卖的素鸡。可我还是吃了,吃得干干净净畅快淋漓,这和我的逃跑一样,是一种宣告,一种自我认证。没有人知道我在那个寂静的下午,在那个昏暗的小帐篷里啃了一个鸡腿,可是我想,我还是得写出来。至少在写这种没什么人看的小文章的时候,我要对自己诚实。

后来我提着一包零食满载而归,不幸被捕。就在白塔和禅院之间,那辆停在山门前的神秘的吉普车在我跨过铁丝网穿越草原之时突然转向驶来。我想了想,没有跑动,只是加快了返程的步伐。吉普车停在我的身后,我没有回头,身后有人喊『站住』,于是我站住。身后人喊『过来』,我想了想,于是过去。我这才明白,吉普车里蹲守的两个人是『护法组』的,其中一人是『护法组』组长张师兄。他们的职责就是把守大门,不让里面人出去,不让外面人进来。张组长一脸正义,态度坚决,一定要知道我的名字和小组,一旁的小组员替我求情,没有回应。张组长说,你吃了斋饭,不在禅堂修行,就是有罪;我发现了你,不记下你的名字,也是有罪。我愣了愣,有些惊讶。他的神情我并不陌生。在我企图溜出禅房时,那个拦住我的女师兄的脸上也是这样一种神情。严肃,庄重,认真,恳切。在这样一种神情之下,你看到一条清晰的线,那便是原则,毫不含糊。

这件事的结果是,我有了一包说不清楚来历只敢偷偷拿出来吃的零食,和一次难忘的谈话。那天晚斋之后,我的组长,『摄影组』王师兄便来找我。我们并肩坐在最后一排条凳上,背对夕阳和收拾碗筷的忙碌的人群。她不很直接地打开了话题,我便主动地承认了错误。谈话中,我发现她通达而宽和,便很快对她吐露了种种困惑和烦恼。她讲起了她的故事。她说她年轻时尖刻傲慢,从来不会恭维任何人,像一只刺猬,总让人觉得冷漠难以接近。热衷于写小说,总是完全进入到文字的世界里,为之苦为之笑为之痴为之狂。别人说她写的文字总叫人落泪,那些句子好像只能是她写的那样,没有别的可能。有时她听一首歌也会掉下泪来,也尝试过自己编曲。但是有一个问题,没有灵魂,她说,她发现她的文字没有灵魂,于是去读了四年心理学本科。可是没有用,心理学研究心理的现象、心理的结构,把人分门别类整理、统计、分析,可是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她仍然找不到灵魂在哪里。于是她从传统文化入手,找到道德经,找到佛教。她曾经是那样一个唯物的理性的人啊,她抱着『试一试,不行就算了』的心态接近佛教,最后皈依了佛教。她说,她的同事说她变了。他们说,她身上有一种温柔的光,她变得不再难以接近了,虽然不是那样热情,却非常友好、亲切。

可是,你还写作吗?你的文字有灵魂了吗?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佛教徒们渴望到达的那个彼岸,那片没有烦恼没有痛苦的众佛之净土,高度的统一、纯粹与安宁,这样的环境能够保持创造力的勃勃生气吗?她摇摇头,深深叹一口气,哎呀,不会的,你的担心不会存在,我还在写作,我写得比原来更好。我赞美她从前那种非凡的文字感受力、音乐感受力,她也摇摇头,你不知道,那种力量太强大了,自我吞噬、自我毁灭,太让人痛苦了。这让我很感兴趣,我请求她将她的文章发给我看,从前的和后来的各选一篇。我毫不掩饰我的好奇与怀疑,是的,我知道我对文字有足够的判断力,我可以在她的文章里透过语言抵达真实。时至今日,她仍然没有给我那两篇文章,或许是忘了,或许是故意忘了,不得而知。我只当她忙,还在等着。

谢师兄曾与我讨论过这个问题。初识佛法,他也曾疑惑,佛教净土,平静愉悦、没有烦恼,穿透时空、看穿众生因果,这样的理想之境,还存在科学与艺术吗?然后他反问我,科学与艺术的目的是什么呢?一时语塞,我答不出。他的答案是,科学和艺术是人们认识世界的两条路,在它们之上需要某种东西,来俯视人类,那便是宗教。在我们凡人的境界里,或许科学、艺术是重要的,但成佛之后,在更高的境界里,那些东西都不重要了。

这段话我写得不清楚,因为我本就听得不清楚,也记得不清楚,姑且一看。可是那个问题却留在了脑海里,科学和艺术的目的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像一个陷阱。如果我答,认识世界,那么宗教便是世界的答案。如果我答,没有目的,那么显得我很无赖。我觉得后一个答案更好,因为佛教也很无赖,它说『性起缘空』,也就是没有世界的起源,也没有终点,它拒绝说明『第一因』的来路,于是它说,一切都是『空』。既然佛教可以拒绝回答世界起源的问题,那么我想,我也可以拒绝回答科学与艺术的目的或者终点这种问题。我写下这段话,感到尤其的心虚。我感到这其中有我没有想清楚的地方,有盲目的逻辑错误,但我却不知道如何将它理顺——这本就是我的一大困惑。我只好诚实地写下来,为以后的自己树立一个可以批驳的靶子。

那个夕阳里,我向王师兄我提出了我的第二个问题:你怎么能够忍受磕头呢?那个下午的震惊、屈辱、失落、慌乱,我念念不忘。王师兄说,她是抱着『试一试,当作锻炼身体,没有效果就不信佛了』的态度开始磕头的。师傅给她的任务是,100天磕十万个头。我听了又是震惊,那你每天磕多久呢?四五个小时,上班吃饭睡觉以外的时间都在磕头。我更加怀疑了,究竟是因信仰而磕头,还是因磕头的行为过多的重复而误以为自己信仰呢?她说,磕头是提醒你保持谦卑,放下我执;而这夸张的数量,目的在于坚持,坚持本身会改变一些东西。她还说,她的确变了,不再傲慢,开始关心别人。

在那个夕阳的末尾,她神秘笑了笑,说,让我们来做一件事。她指着大寮门前的佛像说,让我们来磕头,你先来,我后来。我仍是惊慌,我不知道怎样磕呀。于是她先来,合掌,下跪,叩头,翻手,重复两次。然后我来,合掌,下跪,叩头,翻手,重复两次。我噙着泪,泪水落在蓝布包裹的跪垫上。

师傅在有一次开示时说,他相信人类有三种心理需求,除了理性和感性之外,还有神圣性。人类需要这样一个神圣的存在,来仰望、敬畏、臣服,它提醒人们保持虔诚、谦卑的心,不作恶。

我噙着泪叩首,因为我本是一个爱流泪的人。我流泪了,但我没有哭,我不感到悲伤、感动或者欣喜,我只是困惑,也许困惑里有一些可耻的害怕,所以我流泪了。我叩首,起身,感觉到心灵的宁静,安全且稳定,谦卑又高尚。那时我想,人们喜欢虐恋,是否也与这样一种神圣性的心理需求有关呢?被捆缚,被鞭打,被羞辱。我臣服,我屈从,我承受。于是危险中产生了安全感,于是屈辱里感到了自我的强大。

王师兄劝我,不要读小说了,认真地融入进去。每个人都在散发一种『场』。在禅堂里,当我拿出小说来看,我便散发着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场』,这种『场』我会感知,别人也会感知,我不会欢喜,别人也不得安宁。

我相信了她,之后的几天,我便安心坐禅,啥也不干。起初,我是烦躁不安的,我用眼睛画画来打发时光。目光顺着对面人脸的轮廓描去。眼睛,右眼比左眼稍高。鼻子,鼻翼有些肥,鼻下的小沟不太明显。嘴巴,有一些干吧,唇纹很明显,嘴角窄窄的。然后是脖线,衣服上的褶皱,一条,两条……后来,我把可见之物的形状光线颜色都描尽了,便开始在头脑里回忆看过的一本本书,那些模糊的角色,残缺的情节,莫名的心悸,一片片从记忆的洪荒里拾起,小心翼翼地擦净,仔细品味碎片表面满是岁月的纹路。再后来,书也回忆尽了,咂咂嘴,只好任凭空空的大脑在禅堂空空的尘埃里空空地放着。这时我突然发现,一炷香的时间变快了。坐禅在此刻变得有意义,它让整个人沉静,让烦躁的思绪远离,当我走出禅堂,看见门外的晚景,远山朦胧,云彩梦幻,感到无以名状的欢喜,只为此刻此地的景色而欢喜。我于是试着实践师傅所说的,集中注意力于鼻尖,挺直腰背,不昏沉、不妄想。

佛教徒们禅修的最终目的在于『见性成佛』,首要目标是产生『疑情』。在禅修营的最后一天下午,举行了『考工会』,即对这几天禅修的效果做一个检验,由师傅问话,众弟子作答。不可不答,亦不可乱答,否则将被铁链铁锁缚住扔进青海湖去。一开始我担心师傅会问一些关于佛法的艰深问题,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真正的考工方式令我大吃一惊。坐完最后一柱香,众人在大殿里经行。大殿不似院子那般宽敞,于是师傅下令曰『见空即行』,不排队走,不画圈走。师傅口气严厉,勒令众人大步快行。大殿上空凝结着不同以往的紧张气氛。正值下午四点钟,阳光从高高的白塔塔顶的小窗照耀下来,形成一段清澄明亮的光柱,光柱里微尘浮动,圣洁动人。众人屏息凝神,不知疲倦地走着,袖口与裤腿有节奏的摩擦声是唯一的音乐。然后师傅大喝一声:停!众人停下,只见师傅缓缓踱步穿行于众人之间


【前面那些字,写了三天。写到这里,我没有写下去了。已经过去三年,现在发出来。下面那些是当时列的需要写的东西】

弥光老和尚坐缸(科学所不能解释的)

剃度

考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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