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经】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yòu),见天道。其出弥(mí)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直译】
不执意于出外求得,即知天下与自身合一;不执迷于感官窥知,即见天道自在我心。谁要是意识溜得越远,谁的自知之明就越少。因此圣人不执意于行便知根,不执着于表现便明本,不执意作为便功成。
【细解】
东方文化很早就有对宇宙万物探索的记载。
比如庄子《逍遥游》中提到的《齐谐》志怪《山海经》中的神话,又比如《三五历纪》中的“盘古开天”。盘古,即如庄子《应帝王》中的“浑沌”。
盘古轮锤斧凿,一声巨响,浑沌一片就阴阳分离,轻而清的上扬成天,重而浊的下沉为地。盘古担心它们又闭合,就顶天立地硬撑,最后累倒了。
这与老庄何其相似。
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道生一,一生二。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天地阴阳随道而生。道即如盘古,盘古即如“吾”。
庄子说,浑沌被倏忽多事凿窍,一天一窍,第七天浑沌就死了。不正如“吾”硬是被眼耳鼻五官七窍死死认肉身为“我”,真我这个“吾”便“死了”,“道”便被蒙蔽了。禅宗称之为“无明”。
人类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生命究竟的体认。
为了对天、地、人有个究竟认知,《山海经》中记载了一个名叫“夸父”的人,他追着太阳狂奔,就是想知道太阳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最终竭尽全力,倒在了半道禺谷。
说到这里,对理解“不出户,知天下”想必有些眉目了。
老子所说的“户”“牖”,可不是住宅家庭大门窗户,而针对的是生命原本的“所”,即老子第三十三章说的“不失其所者久”的“所”。这种户所,入住后不用再搬家,就归家稳坐了。
意思是,觉悟大道后,“吾”归家自在,泰然自若。天地万物都与吾同在户中,自然“不出户”、“不窥牖”。若逆着来,强行“出户”“窥牖”,便是执迷于眼耳鼻所认知的外物为真,认影当真,认贼作父,那就成了新时代的夸父追日,可悲可叹了。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不执意于出外求得,即知天下与自身合一;不执迷于感官窥知,即见天道自在我心。
不出户,知天下。如今有了网际网络,对这句“不出户,知天下”真意似乎不言而明。谁要想知道天下的事情,打开网络,随时可以知道。但是这些所谓天下琐事的“所知”,全是出于意识判定,并非真知。
真知,是针对各方消息无是无非,无善无恶,参透一切过往。就如王阳明的格物致知。格物,是说格去内心对物的分别,而不是在见闻觉知中分别计较。越是偏执它,企图求得真知,越是反被束缚。
所以,老子说“知天下”的“知”,是不执迷于眼耳身见的真心灵明见地。心地愈是还本,愈是回复灵明。再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博之不得,只是真心知在,便自见大道了。
不窥牖。字面意思是不窥探门窗,不用去开门窗。我们平常打开门窗,看见的无非是白天黑夜的窗外景色,深邃星空,而这些无非都是投射在真心之上的游云浮影。
老子这里的“不窥牖”,是说不必刻意窥探感官的窗口,也就如下意识“塞其兑、闭其门”。眼见不作眼见想,耳听不作耳听想,接触不作接触想,一切任凭直觉印在,无碍率性,任真心自在运作,自然体会“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便自见大道在心了然,此即“见天道”。
解牛的庖丁所说“官知止而神欲行”的“官知止”即如“不窥牖”,亦即封锁五官的自以为是,解牛不再用窥牛,全凭心地直觉,“官知止”后,真心神明便了了灵生,就地契入“神欲行”,所行便如有神助。
所谓天道也即人道,区别只在于,无为而崇明的,是天道。有为而操劳的,是人道。
庄子《徐无鬼》中有段故事,对参透“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很有帮助。
黄帝一行想去具茨山见大隗(神仙名),方明驾车,昌寓陪乘,张若、謵朋在前面向导,昆阍、滑稽在车后护驾。
车到襄城的郊外,这七位圣贤都迷路了,无处问路。恰巧遇到牧马童子,正好打听,问:“你知道具茨山怎么走吗?”童子回答:“知道啊。”又问:“你知道大隗在什么地方吗?”童子回答:“知道啊。”
黄帝说:“奇怪啊这个小童!不仅知道具茨山,还知道神仙大隗所在。那我请问如何治天下呢。”
牧马小童说:“要治天下,也不过如此吧,哪用拿来说事呢!我打小就自游在这天地四方这六合之内(拘泥于所见所闻),我偶有目眩病,曾有长者教我说:‘你趁着白天乘车去襄城外走走。(日出日落,所见所闻)’现在我这病快痊愈了,我又可以悠游在六合之外了(不再拘泥所见所闻)。治理天下也不就是这样罢了,你又何必生事呢!”
黄帝说:“虽说治理天下,不是你小子份内的事,但是,还是想问明如何治理天下。”小童闭口不语。黄帝又问一遍。小童说:“治理天下这等事,和我这牧马又有什么不同呢!也不过是除去害马的东西而已吧!”黄帝再三稽首拜谢,口称天师啊便就此告辞。
读庄子可不只是读书,必须用心参庄子文风的真意,否则只当作寓言故事一眼带过,那就着实错过庄子的一番美意了。注意文中人名的借喻。
黄帝:喻指主观的我。
具茨山:喻指本来面目之所。
大隗:喻指生命真吾——大道。
方明:喻指听闻的方位方向。
昌寓:喻指视觉感受。
张若:喻指味觉感受。
謵朋:喻指嗅觉感受。
昆阍:喻指身体触觉。
滑稽:喻指意念感知。
七圣:即黄帝、方明、昌寓、张若、謵朋、昆阍、滑稽,这生命之主观与附属认知感观。
襄城郊外:喻指身外世界。
马车:喻指心猿意马。
迷路:喻指迷失自我。
牧童:喻指无为自在的我。
因为执着于主观有个我(黄帝),总想去寻找生命的究竟(大隗,亦即大道)。去哪里找?常人总想往外找,诸如从听处(方明),看处(昌寓),尝到的(张若),嗅到的(謵朋),身体接触到的(昆阍),还有就是意识到的(滑稽)地方去寻。从身外去找寻,哪里能找到大道呢?所以途中就迷路了。
牧童暗指灵知。迷路自然有灵明反省,即如遇见牧童。问牧童知不知道自己啊,牧童当然说‘知道’。再问牧童,你知道真我在哪吗,牧童率性直心,根本不糊涂,也当然说‘知道’。后面牧童说的一番话,就道出了老子这句“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的大意了。
“打小就周游在六合之内”,即是说无始以来,我本自在,与天地四方合一。后来呢,“偶尔也有目眩病”,意即被眼界所迷,觉悟的长者就让牧童“趁着日光,出去襄城郊外走走”,意思是反省自己,接触接触身外世界,但不要执迷其中。最后,牧童又可以“悠游于六合之外”,意思是不再分别内外,不再被眼、耳、鼻、舌、身、意束缚。这“与天下治理是一回事”,也就如“知天下”、“见天道”。
精彩的还在最后。最后黄帝非要“问明治理天下”,本来面目我明白后,还非要见到本来面目,本来面目怎么可能见到本来面目自己?所以牧童闭口不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老子庄子实在精彩绝伦!
其出弥(mi)远,其知弥少。
谁要是意识溜得越远,谁的自知之明就越少。
其出弥远。这个其出的“出”,就是前面一句“不出户,知天下”的“出户”,企图在真心之外求知见道。越求越迷,越迷越糊涂,进而无明自扰,因此称“弥远”。常话说的“心不在焉”,就是这种心思溜得老远。
其出弥远,简而言之即如有为执取,是一种“躁”。前面的“不出户”,则是复命归根的法要。归根曰静,清静无为,静胜躁,化解躁动不妄作。
《韩非子》中的这个故事,可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的正解。
“赵襄子跟王子期学习驾车。几年过去,襄子提出与子期比赛。三次比赛,三次要求换马,三次换马,三次都落在子期后面。
襄子于是有些不满,怪子期没有把真正的技术教给他。
子期说,技术都教给你了,是你不得要领。驾车最重要的是,马的身体套在车上安适后,驾车者的心思要和马协调,这样才可以跑得快、跑的远。而你呢,落在后面就急于想赶上我,跑在我前面又担心被我赶上。无论在前还是在后,你的心思都落在我这,又怎么能与马协调呢。凡是驾车比赛,不是在前就是在后,这本是很正常。而你不明这些道理,这是你落后的原因。”
心思跑得越远,真知之明就越少,反束缚了灵明。对于远处的事情考虑得很周全,自然对近旁的事情也就容易漠视,也是一样的道理。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绝不是老子不主张世人外出旅行。老子心合了生命整体,是不会有这闲功夫的。百姓去远游,就是我老子去远游。百姓如春登台,大摆太牢盛宴,你越喧闹越有为争取,其实越彰显我老子清静无为。老子只是提醒,见闻觉知的外物,与内心原本同在,不必分别,更不必执求。
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因此圣人不执意于行便知根,不执着于表现便明本,不执意作为便功成。
不行而知,不执意于行便知根本所在。
庄子《天运》中记载,孔子见过老子后三天不想出门,子贡深有感触,于是借孔子的名号专门拜见老子。
子贡问:“三皇五帝治天下各不相同,都不过为了一名声。唯独先生您却不以为是圣人,这是为何呢?”
老子说:“年轻人再靠前点,我来告诉你三皇五帝的治天下:黄帝治天下,主张民众内心纯一。谁家有亲人去世不哭不喊也无可厚非。尧治天下,讲求民众尊亲。有谁为自己的亲人报仇喊杀是名正言顺的。舜治天下,引导民众奔竞。民妇怀胎十个月就生子,孩子生下来五个月就会说话,孩子还不知道姓谁名谁,就有过早夭折的。禹治天下,已使民心有变,人有心机且谋兵出师有名,都说是杀盗贼而不是杀人。自我标榜是为‘天下’苍生。于是乎天下震惊,儒家墨家纷纷成立。他们刚开始还有伦理,如今却妇人女孩分不清,还说什么呢!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治天下,名为治理,实际上严重惑乱。三皇的心智,在上晦暗日月的光明,在下违背山川的精华,正中堕坏了四季的推移。他们心智的惨淡好比毒蝎的刺尾,连难得一见的兽虫,也不放过它们的性命,还自以为圣人,是不知道可耻吗?还是不认为可耻呢!”子贡站在那内心惴惴不安。
不见而明,不执着表现便明本来。
庄子在《让王》中记载了这件事。周文王祖父周太王(名亶)原居在幽地,一度遭到戎狄人的威逼。亶父想以皮帛财货出让了事而戎狄人不接受,又出让犬马牲口也不接受,再出让珍珠美玉还是不接受。亶父不知戎狄人要的是土地。
太王亶父说:“与人家的兄长比邻而居却要杀其弟妹,与人家的父王同居高位却要杀其子女,我不忍心啊。你们都去勉(戎狄王名)那吧!做我的臣民和做戎狄人的臣民没什么不同。我也听说,不可拿所生养的土地来加害它生养的生命。”说完柱着拐杖离去。百姓相互搀扶紧随其后。后来在岐山脚下重新立国。
不为而成,不执意作为便功成。
庄子《至乐》中这样描述,天下人所尊崇的,无非是富有、高贵、长寿、善誉。所喜好的,无非有居身安逸、饮食丰厚、服饰华美、追求悦色、音声悦耳这些。所厌恶的,不外乎贫穷、卑贱、早夭、恶名;所苦的,不外乎居身不得安逸,口味不得丰厚,外形穿着不得体,眼看不到悦色,耳听不到动听的声音。要是得不到这些,就大为惊慌乃至恐惧,这般执意于外物不也太愚昧了么!
看来天下是是非非果真没有定数。虽然如此,但是无为却可以衡定这些是非。所以至乐可养身心,唯这无为是其常存的根本。请听我试着说开来:上天无为因而清寂,大地无为因而宁静。就这样天地无为和合,万物便得以化生。恍惚之间,这无中出来有形!恍惚之间,这无中出来万象!万物纷繁,都是出自无为的化育。所以说:“天地无为却没有不可为的。”世人又如何能得无为呢!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全是老子体明心性的真言。我们完全可以从中参悟根本,知常袭明,心物合德一道,契合无为无不为。
世人之所以热衷于出、行、窥、见、为,根本还在于心物二判,能知之心内,与所知之物外,分离纠结,死死缠绕,徒生无明困顿。老子言外之意,人们尽管出户,尽情窥牖,尽性享受道化的一切成果,但无需把身行、身见、身为执作死理,再缠上美之为美的标的名签,那就走进了黑洞死胡同。
当今对宇宙的认知、创造,似乎正在步步为营,也证实着老庄圣贤们的先知先见,一道道打开觉悟的妙门。但与此同时,人们一边创造开见本来的同时,一边又总是执以为我能,一边不知不觉自我拘绊,障碍了大好真性的无限本能。基于尹喜一再的困惑,老子下一章开出“为道日损”的镇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