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盲

一

老张知道自己就是别人眼中的凤凰男。

从县城一路闷头读书，考上了重点大学。酷爱文学的他，报志愿的时候，犹豫良久，终是闭着眼报了金融系。

那一刻，老张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一辈子窝在中学教语文，平日爱研究大部头，每每废寝忘食。小时候，他曾很崇拜父亲，知识渊博、温和儒雅，不像大院里其他孩子的父亲--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将。父亲总会给他讲古人结庐在人间的自在，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壮志。

可是，父亲的洒脱还是被母亲无尽的谩骂一点点折损。每次母亲从父亲钱包抽走那薄薄几张纸时，总会抱怨半天，自己当初瞎了眼，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窝囊废。

后来，他长大了。知道父亲口中的礼义仁智信换不来一分钱，那个曾让他骄傲的父亲一身酸腐气。他暗自下决心，绝不过父亲这般寒酸落魄的日子。

二

大二时，老张有过一个女朋友。俩人家境相似，老张曾想毕业后俩人一起在大城市奋斗扎根。可单调的日子，拮据的生活，哪里抵得过大城市的灯红酒绿，女友很快傍上了一个公子哥。他很是失落了一段时间，叹自己眼瞎，怎么喜欢上这样一个势力的女孩，可面对毕业即失业的困境、高昂的房价，他又能理解女友的选择。

直到那天，他在校园骑车时撞到一个姑娘。虽没大碍，但为了表示歉意，他留了姑娘的联系方式，商量改天请姑娘吃饭。之后，他们逐渐熟络起来。姑娘很有涵养，知道老张家境后，总会不露声色地将约会地定在公园、图书馆或者志愿者活动中心。也许应了“有情饮水饱”，俩人倒也相处地十分融洽，聊诗歌、谈文学、说理想。被老张鄙视的文学历史，成了联系俩人的桥梁。

直到他们谈婚论嫁，姑娘才说起自己的家世，姑娘的父亲是大集团的董事。姑娘的父母很是反对他们在一起，先是不露声色地安排她去相亲，各种老板、小开、海归轮流上阵；不顶用就亲自上场，对老张金钱、威慑、嘲讽无所不用。那次，当姑娘的母亲把一沓钱摔到他脸上，让他滚回自己家乡时，老张动摇了。

只是姑娘更倔，不知和父母商定了什么协议，最终老张留在姑娘身边，留在了这个大城市，一毕业就在岳父的企业从底层做起。

三

老张设想过婚后入赘的日子会比较难过，只是贫穷还是限制了他的想象力。虽然平步青云，可董事局那帮老家伙，每每看他总是不信任的眼神；岳父岳母言谈中的冷嘲热讽；还有哥们聚会时，酸溜溜的口吻和不屑的神态。

这些老张都可以忍。只是，一向懂事得体的妻子，婚后也慢慢变了。尤其是孩子出生后，不再去公司的她，日常和一群太太们逛街、美容、聊育儿经。那个曾经满眼风花雪月的姑娘，终归还是落了地。

一次宴会，曾经追过妻子的小开，故意凑过来和自己聊起并购和融资。还没能接触公司核心的他，只能陪着尬聊。妻子的脸当下就有点难看，回家后更是直接把他关到门外。

在书房独坐的他，抱出一本《道德经》想静静心。半天看不进一个字的老张闭上眼，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每次听到母亲责骂时，父亲讪讪的表情。自己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和父亲一样？

四

老张终于战战兢兢地在集团熬出了一点成绩。岳父派他负责一个新的市场，他知道这是对自己的信任。可心里又有种被施舍的憋屈，昔日的老友都被妻子的冷漠吓走，公司里又没有一个信任的人，老张经常觉得孤独，一种无人倾诉的孤独。

直到老张在新公司遇到一个下属，她刚毕业不久，直率、敢言，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有次和客户谈生意，小姑娘不留情面地指出对方的问题，最后闹得不欢而散。要在往常，可以直接解雇她，可老张心里却稀罕的很，总觉得她把自己没能过的那部分活通透了。

本来他们只是上下级的关系，虽有欣赏，也止乎礼。可世事难料，改变从小姑娘的失恋开始，那天他们谈完生意，一起喝了点酒发泄情绪，最后就真发泄到了彼此身上。

老张向小姑娘倾诉在岳父家低人一等的痛苦、集团高层对自己的不认可、妻子结婚后的性格变化。倾诉完，小姑娘豪气地替他骂了几句“去他娘的”。从此，老张像得了新生一般，人生从没有如此畅快过。

五

老张看着自己捆住的手脚，有点发蒙。小姑娘正贴着他坐，见他醒了，笑嘻嘻地说：“经理，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说完还自顾自地把绑住老张手脚的绳子又紧了紧。

老张这会只觉得后脑勺疼得厉害，头发黏糊糊地糊成一团，很不舒服。他隐约记得小姑娘这几天头疼，他有点担心，就去她家探望。腻歪了一天的他刚想出门，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张看着小姑娘和往常不一样的笑，心里开始发毛。这头疼竟会引起人格分裂吗？老张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向那个神经科专家请教；不知道妻子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岳父岳母早就想抓住自己的把柄了吧……

想着想着，老张摇头笑起自己来，越笑声音越大，最后竟一时刹不住。老张看着眼前好奇的小姑娘，哎，这辈子看人看路总是走眼呢！

他的父亲，高考志愿，现实的前女友，得体的妻子，直率的情人……一个、两个都和自己看到的不一样？是自己眼瞎了吗？

六
老张眼前晃过当年他骑车撞人的片段。

其实那天，他是鼓足了勇气去撞那个姑娘的，那个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姑娘。因为，早在半年前，他就知道这姑娘是XX集团董事的女儿。

老张终是闭上眼，他多希望再睁开的时候，能回到填志愿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