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步夏夜
夏夜,窗外萤火窗里灯。手边,少不的一把小扇。草间,清风一阵一阵自家儿扇,静夜一个一个自流离去。
看,阳台前,又是一片晚霞映红的天空,好美啊。天空浅浅的蓝,随着红影暗淡下去,幻化成极迷人的深蓝,让人看得移不开眼睛。
天黑下来,整个村子停止了喧嚣。夜晚的街上,漂浮着大家家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味儿。夏夜的街上,多了痱子粉和花露水的气味。
天还没黑,街上已有许多人影。他们走在街上,神情安详,步履舒缓。
换作儿时,这会儿,我们该吃完晚饭,由妈妈带队,准备出去散步了。
在一楼梯间门边,凿有一个小排水孔。家住水田的小青蛙,通过这排水孔暗中进入陈家。青蛙呱呱,宣称这里已经被我占领了,吓的我们都不敢从它所在的那一梯走过,只得越过。
我喜欢在小巷子里跑来跑去,藉以消磨等人的时光。我看见,巷子尽头是一块深蓝,跟巷子前头的这一块深蓝很像。
走出门,去相遇一个个同样出来散步的人。
出门右拐,曲径通幽。沿着那一条沙子路,走到了那个十字路口,前面的路就开始往上斜了。
这斜坡上边,有一座老庵和两座学校。
一次,难得爸爸亲自带队,率领我们三个小的,到离家很远的老庵去。记得黄昏的天空红黄,色彩涂得很不均匀,但看起来却很好看。我的身边,走着三姐。我的前边,走着弟弟。弟弟的前边,走着爸爸。
我们一路踏沙而行。
车来了,我们会竖着走。
到老庵,听僧尼诵经。老庵的侧门,原来是开在斜坡右边。老庵门口,每到夏天,总会结出深紫色或青色的小果粒。我们老爱收集那种小果粒,可以用细线串在一起做成手链项链。果粒,中间有孔可以贯穿,没有的自己可以穿凿一个。
多少次,我们一起走在那条长长的沙子路上。一路走来,一路走去,总会碰到面熟的人。跟熟人打一声招呼,说你们也出来散步啊。我不喜欢他们大人停下来聊天,一聊似又要聊好久,耽误了我们的行程。我们小孩子被晾在一边,就自己找乐子,希望大人快点聊完。
我们喜欢待在斜坡下边,那一小片沙地上。在童年的夏夜,我们有这样一个幽静的去处,多么好。
文安楼前的田边横着一根空心长柱子,它是孩子们练习过独木桥的对象。我们一个个也走上这根柱子,张开双臂,神情兴奋而又紧张。左脚在前右脚在后,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得慢,就怕后面的人要赶上来了。走得快,就怕摔。
妈妈蹲,把报铺柱。坐在铺着报纸的柱子上,我还是第一次。三张报纸,被我们坐皱了。扔它们在那儿,我们六个走了,真无情。
妈妈能在晚上陪我们出来散步,说明她今天上的是日班。我自己想通了这一点,就总盼着妈妈上日班,晚上才好带我们出来散步,吹风。
风,吹在脸上,吹在脖上,吹在身上,吹在手上,吹在腿上,吹在脚上,好凉爽。风是那么凉,凉得让人怀疑自己快要化成雪糕了。是青草味的夏夜,空气格外清新,凉风扑打小衣。萤火虫,留得我们,在草丛边,看呆了。它们密布在夜色中,闪烁着神秘的光,是亮亮的金色,深深的黄色,或淡淡的青色。
一夜夜萤火,闪烁,闪烁……
谢谢萤火虫,赠我一家满满萤色。
我们喜欢捉萤火虫。在树勇邻家楼前,弟弟把他手中的小萤火虫放在我手上,让它也在我手上闪一会光。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在我手里闪着光,我看得一脸幸福惊讶。
站在草丛边,我只是试着把手伸向黑夜,就有一只小萤火虫向我飞来了。它停在我手心里,我觉得有点儿痒,又有点儿怕,就把它放走了,让它继续飞吧。记得它飞走之前,还轻落在我的肩上,替我衣的小补丁染了一层淡绿。
我们走了,身后的萤火,却还在闪……
直到卧席,眼前仿佛还有萤火在闪。三楼客厅敞开着的木门把手上,挂着被我们关在白色塑料袋里的萤火虫。我躺在那里,发现袋里的萤点微弱。第二天,醒来发现,那袋中的萤火虫都不会飞了。三姐说,那些萤火虫死了,闷死了。我一听就愣住了。我才知道,原来萤火虫也是会死的,像人一样。
同扇风凉
夏夜,屋外很清凉,屋里很闷热。从夜风中回到家,又是吹着每每只在自己身上一吹而过的电风扇风,又是坐看着没完没了的电视剧。
我们这六个人,想看电视的就看电视,想洗澡的就轮流洗澡。
小夏天,弟弟会生痱子。痱子粉,是妈妈在纯石的药铺买的。妈妈把那袋痱子粉撕开一个角,或用剪刀剪出一个角。再把那个玫红色的圆盒拧开来,把圆盖子放在一边。再把盒里的那个白透明盖起出,放进那圆盖子里。再倒一点痱子粉在盒。妈妈从缝纫机上找来橡皮筋一条,把痱子粉袋口圈。下次要用,把橡皮筋圈出来就行了。那袋儿痱子粉,就放在电视桌的正中抽屉里。
我喜欢涂痱子粉,觉得特别好玩。用手指蘸一下粉,涂在手臂上,就会有一层白。在弟弟沐浴后,三姐会让他躺在竹席上,拿那块缝有一条手带的粉扑,给他的脖子和后背涂上一层洁白的痱子粉。我奇怪弟弟怎么不自己给自己涂痱子粉,他不觉得涂痱子粉好玩吗。三姐笑着说,他自己涂不到后背啊。
那一个会“掉粉”的弟弟,我只希望他别在家里乱跑。他一走动,就会落下一粒粒细小的白。那粒粒粉白,和刚到家的粒粒尘黄落在一起,将会被拖地的人拖掉。
台扇,落地扇,辛苦二位兄台,日夜随着我们四处移动。我们吃饭的时候,它们就在客厅里站着看我们吃饭;我们看电视的时候,它们就在房间角落里站着看我们看电视。
转页扇,我们有过两台。坐在转页扇前,透过白扇罩,可以看见五片灰扇叶。我喜欢转动转页扇的旋钮。它转着转着,或卡住,或逆时针地转上半圈。还好爸爸会修理转页风扇,捣鼓一番就能修好。
自己一个人吹风扇,就可以把风扇定在自己面前。我第一次独坐在一台扇前,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吹风扇是这么凉。台扇徐来一阵阵凉风,发出一阵阵咔咔嗒嗒。我发现,台扇的五片灰扇叶在转动中竟看不见了,能看见的只是转动着的一环灰,真神奇。
小夏夜,我们在两个地方打过地铺。先是在二楼爸爸的房间,后是在三楼客厅。
夜晚,在我纯至的眼中,并不是漆黑的一片的,而是浮满着星星点点的。我想,黑夜只是比白天黑那么一点,而已。
我初次发觉夜晚的神秘,是在幼年。那时,我们还在爸爸的房间打地铺。
有一次,房里居然只有我一个人没睡着。我躺在草席上,透过房门,再透过隔间敞开着的纱窗门,可以看到还亮着日光灯的客厅一隅。
我知道,是妈妈一个人在那盏日光灯里,做着一做就是整整三十多年的缝纫活。灯光是淡白色,有点刺目。
我眼睛有点酸,便收回了目光。躺在那里,我第一次惊讶地发现,黑暗中竟浮动着许多星星点点。我想攥住一把,看看那星星点点究竟是什么。小小的右手,拼命向上抓啊抓。我就那样拏空,直到手酸,才肯放下手来,疲惫地睡去……
妈妈在三楼客厅门缝和房门边墙上之间拉一条粗绳子,在绳子上边安一把小吊扇。那是一把讨人喜欢的小吊扇。我会注意,把风扇拉,到靠大姐弟弟那边。
妈妈把那只黑色落地扇从二楼扛到三楼,一次次。
那落地扇,在电视桌旁站着,机械地转着头,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爸爸把那只白色台扇从二楼拎到三楼,一次次。
那台扇,在厅门框的墙边站着,吹着爸爸,弟弟也吹得到。
睡前,客厅的日光灯总会亮上一阵。熄灯前,总是躺在竹席上盯着吊扇看,看那转动着的一环粉蓝,听那嗡嗡的转动声。等着,你们熄灯。
我们一起睡在吹着风扇的夜里,不知耗了家里多少电。
同铺枕席
几年前,我还是一个很怕黑的孩子。每当妈妈催促我们去睡觉时,我明明很害怕,却总会顺顺地上楼。
弟弟在我上楼之后上楼。或者我在弟弟上楼之后上楼。
我相信,没有人会喜欢先上楼。因为先上楼的人,就得去铺我们七人的地铺。
点亮三楼梯间的灯,三楼客厅门边就有了一斜溜橘黄色灯火,亮在令我怕的黑暗里。
站在房门边按亮灯,就有一斜溜淡白色灯火流出房门直达客厅,折在阳台门边的墙上。
想起来,那些事,都好像是昨天还天天在做的事呢。
我们的枕头被单,我们的草席竹席,都是放在我们房间的床上。冷不防会爬出一只小强来的,去拿寝具的时候得小心。
地是新拖的,已经干了,脚感很好。
总在三楼客厅右上角,铺竹席铺草席,再把大家的枕头和被单摆上去。
我喜欢叫一只枕头去给我们堵门,以防夜风这家伙来捣乱。
铺好枕席,我喜欢站在一旁,看竹席草席铺得平平整整的样子,看枕头被单摆得端端正正的样子。
竹凉席,脱线严重。缠绕在竹条上的白线松脱出来了,得用手重新缠绕好。
从竹席里抽出一竹条,你折一段,我折一段,拿去支持自己种在果冻壳里的小黄豆儿,或荔枝核儿。
妈妈发现之后,就来制止我们。妈妈说,你们再抽竹条,今后就别再想睡竹席了。
竹席旧了,四条边松了,多少竹条离席出走了。一席竹条平整不再,睡在上面后背会被硌到,很不舒适。
在竹席上醒来,我的脸颊和手臂,总会被印上竹席的条纹,一道道,却又悄消了去。
我知道妈妈自己总是睡旧席,知道她把好一点的竹席留给我们睡了。
麻将席,是后来才有的。阿姨家换新的,旧的两张就送我们。一张麻将席,可以睡三个人。夜里,铺上两张麻将席,竹席只铺一张。麻将席很重,我一个人勉强能搬动。三姐和我一起搬麻将席,一人搬一头,得搬两次。懒的话,就一次搬两张。
睡麻将席,我们总会被夹到头发,甚至还会被夹到小腿肉。
同枕黑甜
我觉得,幸福就是,和你们一起睡在竹席上。
我和弟弟同卧一席,大二三姐同卧一席。忙到很晚的妈妈,早出晚归的爸爸,他们各自独卧一席,一上一下,在厅门里。
弟弟,有时头朝墙睡,有时头顶着二姐睡。
每一夜,我躺在那里,感知大家正寂寂躺着。每一夜,我们就这么各自一枕黑甜。
那满厅黑蓝中,有吊扇嗡嗡转动的声音,有落地扇呼呼转动的声音,有台扇嗒嗒转动的声音,有爸爸响亮的鼾声,有妈妈咚咚的脚步声,有姐姐弟弟的呓语。
那两间房一样满室黑蓝,三张黄帘呜呜飘忽着。厝后的人,上下楼梯。他们梯间的橘黄色灯火一亮,就会照亮左间房窗帘。窗帘垂在那儿,笼着一层橘黄。我看到光,知道光里有人,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等到爸爸打夜作回来,他会点亮三楼梯间的灯泡,任一斜溜橘黄色灯火流进来,流成一地新鲜的橘子汁。好几次没睡深,听到啪的一声就睁开双眼,侧过头,看见那一斜溜橘黄色灯火,竟有在黄昏醒来的错觉。
爸爸一进客厅,就把汗渍斑斑的人字型背心脱出来,随手扔在墙边。再探手过去,捩转墙边那只台扇。然后,又坐在地,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然后,又点燃一支烟,继续毒害自己。
坐一会儿,吹下风扇,再准备去洗澡。他总是,嘭地上厕所门,嗒地开了热水器,拿着花洒,冲洗汗臭的疲乏身躯。她帮他备的把内衫裤,就挂在厕所的第一条铁上。
爸爸躺在门前的那张竹席上,觉得很热,就会跑到阳台去。他会攀上阳台的石栏,躺在铁栏杆上边睡觉。妈妈担心爸爸会着凉,不让他躺在那里睡。可是,爸爸不听妈妈的,他就要躺在那里,一觉睡到天亮,再打几个喷嚏。
我知道,起风的夜里,你总是摸黑寻寻觅觅……
妈妈总会给爸爸盖一张单子,在他肚子的位置。爸爸觉得热就会掀掉,甚至还会骂妈妈给他盖了一张害他热醒过来的单。
妈妈就是这样,自己睡到半夜觉得冷,就会起来给我们盖被单。我知道,她是怕我们着凉。而我们,有谁,曾怕妈妈着凉,起来给她盖张被单,叫她热醒过来?
印象中,几次热醒过来,哭笑不得。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发现自己身上竟有一张不知从哪飞来的毛毯。重点是,那张毛毯并不是单盖在我身,而是把我整个紧紧裹在里头了。从毛毯里滚出来,热的浑身是汗,怎么也睡不着。发现,你们身上也盖多了一层,什么,家里还有什么呢,妈妈能找得到的呀,不是单子就是毯子。
那张厚毛毯儿,镶有四条棕色长边。它不是盖在弟弟身上,就是盖在我身上,因为它比较小,盖不住我们那三个姐。我曾把它掀掉,随手盖在弟弟身上。结果,弟弟果真被热醒了。他把毛毯掀掉,气哼哼坐起来,知道是我干的,知道我已经醒了,却没有冲我发脾气,只是压低声音问我,你干嘛把妈妈给你盖的盖到我身上来?
同寐晨夜
我们家门前那堵墙里,过去养着一些会在凌晨四点左右被宰掉的猪。我看不到你们在猪圈里的生活,只见到你们的猪粪从通道口排出,流入河水的清浊中。
过去,我常在猪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惊醒过来。家里的人,有的也被惊醒了,有的却还睡得跟死猪一样。
鸡鸣时分,我睁开眼,爸爸已去出工了,妈妈已下二楼忙活了。我总是继弟弟之后起床,也就是第四个。
弟弟懒得从竹席走到房间,就把他的枕单丢到客厅长木椅上。有时,弟弟连枕头带被单都没有自己收起。我帮他铺,还要帮他收。我就在想,明天一定要起得比弟弟早,才不用卷竹席。
我总是把自己的被单先折起来,再把自己的枕头放上去。有时,就把弟弟的枕头和被单叠在我的枕头被单上下。
我们的枕头,都是妈妈亲手做的。妈妈缝的枕头套,里面塞着两至四块黄白棉。枕头套口,有的缝着魔术贴,有的缝着拉链,有的缝着四条可以扎成两个蝴蝶结的布条。我枕的蝴蝶结,打在枕套口上,垂在竹席边上。我一向右侧躺,就可以看到,枕的那对淡白色蝴蝶结。也可以看到三姐枕的蝴蝶结,布尾被她缝上四朵淡红色小花儿。
你知道我是怎么卷竹席的吗?我发明了一种懒人卷竹席法,蹲着不动,把竹席拖一下卷一下,拖一下卷一下……或者并不是我第一个发明的,只不过我自己这么以为罢了。
妈妈要我们睡醒就把寝具收回房里,免得今天有客人来。再一个,就是妈妈觉得席铺地不美观,所以还是收回去吧。
今晚不是又要睡了吗?收进去,到时又得重新铺地铺了。我心里这么想,却不敢发表意见。
卷着草席卷着竹席,折着被单折着花布,摞着妈妈牌的枕头。这些寝具,就这么被我们收进收出。
好几次,一觉醒来,发现整个客厅只剩我一人一席,感觉好像全家人合起来整蛊我一样。
难得有几次,醒来的时候,看到爸爸还在门边睡。爸爸躺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空肚上。
那些赖席的夏日清晨,阳台门还开着,那儿有一块长方形的淡白色,有点刺眼。我睡在那里,能吹到阵阵晨风,很凉。我总是赖在竹席上,不想起来。我的头上,总是躺着一个睡得流涎的三姐。有人陪我一起睡懒觉,感觉就是好。我一个人是不可能赖席的,感觉很不好,也很好奇大家都在楼下干什么。
三姐同我头顶着头睡,有好几个夏天都是这样。三姐总是睡得流涎,像个小孩子似的。三姐的口水,流在嘴角,流在单上,流在席上。我知道,三姐总会把她的花被单拿去揩口水。我质问她,你背着我,在梦里偷吃了什么,你说。你都不叫我去你梦里一起吃,太不够姐妹了。
三姐怕热,半夜常常热醒。她躺在竹席上,一只手一只脚伸在席外面。她的小扇,扇柄在手,或不在手。她总是热得一身滚出竹席,直接睡在冰凉的水磨地面上。她睡热了这块水磨地,就滚,到另一块水磨地睡睡。电视桌下常有蟑螂爬出来,最好别去那里睡。
我的同席,第一个是弟弟,第二个是三姐。
我一觉醒来,总是摸不着头脑,她的。我抬起眼,想知道她是滚到客厅的哪个角落里去了。
同席的三姐,一觉醒来,就看到我的小圆脸。
三姐说,枕头两面都睡热了。
卖热枕头咧,刚枕热的咧。我说。
后来的夏天,妈妈听别的妈妈说,睡地对身体不好,就不让我们在地上睡了。那样一起打地铺的夏夜,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很怀念,同着我的家人,缦立在草丛边,看一夜的流萤,吹一夜的凉风儿。仿佛,你们都还在我身边站着,星月还在头顶亮着,风还在四下里呼呼吹着,萤火虫还在眼前闪烁着,虫子还在草丛里歌唱着。小夏夜永远是这样,有星星,有月亮,有萤火虫,有凉风,有虫鸣,有陪我打地铺的你们。
2017年的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