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人祭祖那些事【原创,已发表】

此文已发表在2021年4月的《羊城晚报》

祭祖轶事_客家人

祭祖扫墓按理说应是悲伤之事,一般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但在我家的传统中,祭祖扫墓是团聚之时、缅怀先人之事,其实十分欢乐、轻松。

我家祭祖扫墓并不在清明。先祖是客家人,当年颠沛流离迁徙到异乡,清明时节正是春耕时节,青黄不接,至九月九重阳秋收时分,一来是农闲季节,二来有了余粮供奉祖先,因此重阳节祭祖便成了客家人的传统。

与清明时分阴雨绵绵的天气不同,重阳时多是天高云淡、秋风送爽,我们借祭祖之际登高踏秋,祭祖扫墓也成了其乐无穷之事。

重阳正日那天,我们通常是上“公家坟”,祭拜的是村子里的始祖。

始祖坟地有三四处,离村子约摸十公里。我记得小时候都是几辆运沙石的“大东风”卡车载着我们前往的。叔伯们个高,抓着门把手,一步就能迈上卡车,我们小孩儿得逐个被抱上去。因此每次站在车下的孩子张开双臂,踮起脚尖,欢呼雀跃地嚷嚷着“抱我”、“抱我”,便犹如张嘴待哺的雏鸟。

我们女孩通常是最后有空缺位了才会被塞上车的。在客家传统中,女娃是没有资格去祭拜大祖宗的,已婚妇女也不能回娘家祭拜。我幼年记忆中,母亲和婶婶她们一般都是在家准备晚宴食材和祭祀用品。似乎有种传统的说法是,女性属阴性,先祖也为阴性,同属性必会相克,女性前去祭拜,便会冲撞到先祖,让先祖不得安宁,后代就得不到庇护。不过,我认为大抵还是因为以前女性没有独立人格,普遍有被当作家族附属品的思想,导致她们被隔离在家族的重要事务之外,被剥夺了参与关乎血脉、宗族大事的权利。在我们的族群中,女子甚至都不能被写入族谱,出生后也没有“上灯”仪式欢迎(灯是丁的谐音,生男意为添丁,春节会在祠堂吊花灯以示庆贺家族新添血脉)。

庆幸的是,随着时代进步,现在女孩子已被允许去祭祖,虽说入族谱和上灯仍遥遥无期,但应该值得期待。

那时候,我总是喜欢挤在前头“冲锋陷阵”,抢绝佳的观光位置,跟着车上一群人颇有气势地站在大卡车车兜里,沐浴着秋风,迎接小伙伴的“膜拜”,我心里别提多有滋味了。

车子开了二十来分钟,就开到始祖的墓地。这是块风水宝地,位于深山老林,佳木秀而繁阴,是经过方位朝向、时辰运势等合算才定下来的,说是利于子孙后代的运势。到了山脚下,大人在前面用柴刀锄头开路,把路踩平。小孩子则在队伍中间嬉闹着,一路摘着野生的“菍子”(学名桃金娘),熟透的“菍子”紫得发黑,软软的,咬下去回味香甜,好一股野生的甜涩味儿。我们还喜欢四处扒拉野草,惊起草丛中的蚱蜢,然后穷追不舍。等到大人们嚷着“快来上香啦”,我们便赶紧扔下手上的玩意儿,争先恐后地赶去上头炷香。每人手里拿着三支线香,先三鞠躬,学着大人的样子念念有词,叨叨着“家人身体健康”、“学科满分”。最后,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群人洋洋洒洒地下山,晚上还要到祠堂去吃“公家酒”。

隔了一周,就要上“私房坟”了。

上午我们要去祭拜“太白”。“太白”是以我的辈分来称呼的,是我祖父的祖父,据闻曾当过大官。墓碑的中榜是“皇清显考张公经献大人墓”,立碑时间是“民国廿三次甲戌九月吉旦”。老长辈挑着一担装满祭品的格箩走在最前头,子孙后辈六十多号人各自手里拿着锄头、柴刀,跟着队伍风风火火地前往长腰岭瓦塘山。

说是山,其实就是个小陡坡,沿着公路走,不久就到了。

谁要想得到祖先荫庇,这时就到了表现的时候。大人们拿着锄头把杂草除掉,用柴刀砍断延伸过来的树枝和藤蔓。我们小孩子们也不甘落后,择下带叶的长枝条当扫帚,把大人清理出来的杂草扫到边角,或是直接上手拔坟头的杂草、压白纸。有时,长辈不免会训斥小辈们只顾着吃喝玩乐,缺乏锻炼,疏于农活,一锄头下去连草根也翻不出来,说着什么男子汉要擎天撼地、壮实可干,方可担起族中重责,云云。

等墓地终于空旷出来了,老长辈就会开始陈设祭品,烧纸钱、斟茶倒酒,祈求保佑时代荣昌,千载儿孙福,万代丁财旺。

陆续祭拜完后,终于到了我们小孩子最期待的环节——分祭品。老长辈打开格篮说“可以分吃了”,我们就一窝蜂地往前冲。最受青睐的是玉米糖,糖果香甜软糯还不黏牙,是我们的头号目标;其次是香葱饼,祭完“太白”已将近午餐时候,香葱饼正是充饥的绝佳选择。看到别人抢到更多的玉米糖和香葱饼,我总不禁会捶胸顿足懊恼自己手脚太慢。但嘴里塞满香葱饼,衣兜里装满糖果,我们还要往下一处去。

下午祭拜的是“自家坟”。

同一房的亲戚们纷纷分散,我祖父兄弟几人的子孙后代便自成队伍了。吃了香葱饼和糖果,口中干渴,山脚下刚好有股清泉,是自山上奔流而下的。我们便到山脚下歇脚,手捧着芋头叶,取来山泉水开怀畅饮。泉水甘美清冽,晶莹剔透的水珠在芋头叶上晃来晃去,阳光洒下来,真是“错落明玑走碧盘”,漂亮极了。可惜近几年我们再次祭拜时,泉眼竟已经消失了。闭上眼睛,昔日情景宛在眼前。

吃饱喝足,往山上行走。一路上“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好不热闹。将近山峰,便是我们的目的地了。我们这些终年在那市井尘嚣山下求活的人,这时终于登顶,不由纷纷爬到树上,俯览山下风景。公路变成了细长的一条绸缎,串起的房屋变得如此矮小。微风拂面,让人感到异常新鲜,心情也特别快意舒适,好似在遨游四海。

祭扫期间,我们还会给新种的“马古塔”树洒童子尿、淋山泉水。新种了树其实意味着这里有新坟。前年二叔走了,堂哥“叫灵”的那一幕至今还在我脑海中盘旋,难以忘怀。现在二叔坟前的“马古塔”树正茁然生长。

每当家里有新生儿,上个三两岁,祭祖时就可以抱上山来“认亲”了。生死轮回,有人离去,有人降生,人间便由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直到夕阳下山,鞭炮声响起,诸人相伴,便又一路采花吃果,嬉耍声一片地下山,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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