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只要有人还在不断想念,逝去的人,就并没有真的离开吧。
——岩井俊二《最后的信》
……
平常的一天,把26日凌晨记下的梦写在这里吧。
大姥娘的娘音同酿,niàng。
本来想天亮了再写的,但是又怕忘记了——梦是很奇怪的一种物质,夜里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早晨起来就踪迹全无。
梦里边不知道是在哪里,反正是个院,我们都在屋子里,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然后我走出来,到东房看了看,然后趴在院门上往外看,好像也没有什么怕的事,来回走了一圈,我就又进了屋,把门栓栓上,门是那种老式的双扇门。
(从网上找了一张图,大概就是这种样子的门栓,好多老房子里,还是这样锁门。)
妈好像在床上躺着,是不是张小妞也在,也许还有其他人,二姨或者我姐之类的,闹不清了,只记得人不少。
然后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叫:老四!老四!
其实叫老四,应该是叫我姥爷,他排行老四,但我那会儿想到的是有人在叫我舅舅,还隔着玻璃窗说了一句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了——在梦里我是知道舅舅已经去世了的。
然后有人推门,我们还奇怪呢,什么人这么没礼貌呀,大晚上的还串门。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双扇门居然被推开了,又不是木头门栓了,好像我们现在锁门的那种挂链子比较宽松,可以推开一个缝,但是被推得太开了,居然走进来一个人来。
走进来了的是大姥娘!她歪着头,往妈躺着的床上张望,那种急切的张望。
因为就我一个人没有上床,所以看了个正着——大姥娘的脸依然是她年轻时候,就是我在照片上看到的样子,虽然我也见过她年老时的样子,但在梦里她依然是那样细长的脖子,光洁的脸。
(每次写到老家的故事,都得把这张老照片请出来 ,照片中间坐着的是妈的爷爷奶奶,后排就是妈的爷爷奶奶的四个儿子,四个儿媳,当然要,除了最中间那个小老头,好像叫四爷,是这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一直住到死。)
在梦里我还想,大姥娘可比我年轻多了,至少皱纹比我少呀!
大姥娘是妈的大老的第三个老婆,她家是山西平陆县的,她是怎么嫁到相距甚远的阳曲县的?很奇怪啊!
其实大姥娘在嫁给大姥爷之前也嫁过人,她的老公当兵了,可能是给她写了信,说部队驻扎在临汾,让她过去。然后她就过去找,结果人家部队开抜了。她一个女人,也没什么钱,于是就流落街头,被人贩子控制了。
我的姥爷那会儿做生意,经常驻地方,就是在什么店里当掌柜子。他看到我大姥娘,就想起来了他大哥,就是我大姥爷。
大姥爷已经死了两个老婆了,现在还是孤身一人,虽说家里还算富裕,但是无缘无故谁也不愿意嫁给这种男人吧!等姥爷把大姥娘带回去,大姥爷还嫌大姥娘丑呢。姥爷生了气:爱咋咋吧,你自己找去吧!后来大姥爷可能也想通了,40多岁没孩子没老婆的也不是事,总之就和大姥娘结婚了。
大姥娘是老大的媳妇,姥姥是老四的媳妇,在四房媳妇里,她们两个都没心眼,有点傻傻的,但是却处的很好,据说姥姥的几个月子都是大姥娘伺候的;还有一次姥姥病的快不行了,姥爷却非得离开,就托付大姥娘说:大嫂呀,你多费心吧!好在姥姥总算好起来了,大老娘也很高兴。
大姥娘结婚时只有20来岁,却一直没有孩子。说来也怪,大姥爷去世的那两个老婆也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会不会是大姥爷的问题呢?
后来他们想从亲戚家过继个孩子,其实大姥娘是很喜欢妈的,那会儿妈已经有七八岁了吧,但是那个时代重男轻女嘛,而且大姥爷很有钱,当然是喜欢男孩。他们最后要了老三家,就是妈的三老家的大小子河元子,比妈还要大一岁,我们叫他二舅。
虽然没有和妈做成母女,但大姥娘对妈还是不错的,妈上学的时候,大姥娘给妈做过内衣内裤,还给妈买过一个脸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叫妈过去吃肉呀啃骨头呀,因为两家的院子是挨着的,走动起来也很方便。
再说二舅,也不知道这个河元子是生来人性就不好,还是过继的太晚了,懂事了,养不熟,总之对大姥娘,大姥爷并不好。
他在学习上非常不灵光,大姥爷拉着骡子驮着他送他到各地上学补课,要知道那是四五十年代,考不上居然也可以补考,多交钱居然也可以上学。
多年后大姥爷死的时候,好像因为富农还是怎么,二舅那会儿已经当了民办教师,居然躲在外面不敢回来,害怕连累他。
大姥爷最后是被姥爷和三老家河元子的弟弟一起给打发掉的。
到大姥娘死的时候更可怜,在此之前我和妈妈回去过,80多岁的大姥娘住住在正房旁边的耳房里,就是以前佣人住的那种小房子,多年没人住,很破烂,有窗棂子,居然没糊窗户纸!门应该有的吧,我记不得了。
那会儿大姥娘已经有点老年痴呆了,糊里糊涂的,都不知道妈是谁,一会儿认出妈来了就说:你是凤英子吧!然后就哭呀,三句两句之后又忘掉了,又说起那毛猴子表演得怎么怎么的,妈看着直掉眼泪。
妈说,如果她过继的是我,她一辈子好活呀!可是即使是没有把妈过继过去,妈对大姥娘也是很好的,只要妈回村里去看姥姥,一定会看大姥娘,给她买吃的穿的;姥姥来我们家住,大姥娘也一起来过两三次,妈给姥姥五元零花钱,也会给大姥娘五元;曾经有一次,大姥娘从我们家回她的老家平陆县,去看她的妹妹,妈给她买的车票,买的吃喝……所以我记得很多事情,大老娘对我们也很好,从小我就知道,人与人之间谁对谁好都感觉得到,即使是个孩子。
妈经常说河元子两口子不会得好。大姥爷和大姥娘比较有钱,给二舅留下的不止房子,还有好多或者是钱,或者是金银首饰。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但他们两个拿了人钱财,却不好好对老人,真不应该。
其实在梦中,我也没想过大姥娘已经死了这件事,只是觉得,大姥娘和妈的感情那么好的,她知道妈在这里,一定会来看妈的——妈是她的凤英子呀!
大姥娘好像比姥姥晚死了一两年,他们妯娌情深,相伴那么多年最终还是分开了。也许是从前的一幕幕在眼前奔涌而过,也许是想到了姥姥,想到了妈,隔了岁月的大江大河,不能相见,那种沧海桑田,那种物是人非,然后我就抱着大姥娘哭呀哭呀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醒了过来,是因为爸又在夜里吼了一声吗?
我在梦里哭泣,醒来的一瞬间,还有些哽咽,那种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因为激动,还在上下起伏。脸上却摸不到一滴泪,原来梦和现实还是不一样的呀!
其实我没睡了多久,11点半开始睡,醒来平复了半天心情,打开手机是12点05分,妈浅浅的鼾声从隔壁轻轻传来。
我梦见大老娘,应该就是12点左右,一过12点就是姥姥的生日了,大姥娘想告诉我们什么呢?而且为什么是零点呢?难道那是一个通灵的时刻吗?
大姥娘,叫吴金叶,但从来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她只是随她丈夫那边叫起,人们叫她老大家的,妈叫她大妈,我叫她大姥娘。
那样一个平凡的女子呀,到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不知道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不是说只要有人记得,他们就不会真的消失吗?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大姥娘,以及那些像大姥娘一样的平凡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