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咸菜坛子

       母亲最引以为傲的两件事,一件是培养了第一个从村里走出来的大学生,第二件是继承了外婆腌咸菜的好手艺。每当看着家中摆在角落里的那个旧得已看不出什么花纹的咸菜坛子,我总会想起大学第一学期的国庆节放假回家与母亲的争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眼泪。

      每次国庆节放假回家,最先迎接我的,不是热情的母亲,而是屋门前的空地上躺着的茄子干、萝卜干和辣椒。它们被母亲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像等着被检阅的士兵。而那位检阅士兵的“将军”,此时正躺在摇摇椅里,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欣赏着自己的“士兵”的仪容仪态,显得十分得意。“妈,我回来了!”我喊道。母亲这才反应过来,她那中年发福的身体挣扎着从摇摇椅上站起,笨拙地向我走过来,热情地跟我炫耀着她手下的“兵”:“哎呀,娟子,你回来的正好!今年蔬菜格外便宜,老天爷也格外开恩,天气好得不行啊!你看我这菜个个被晒得可好了,照这情境,今下午就可以打到坛子里腌好,等几天就能吃啦!到时候,你回校的时候带点儿去吃,跟同学们一起分享啊!”听到这里,我的脸一沉,知道母亲又背着我腌咸菜吃了。我责备母亲道:“妈,你怎么又吃上咸菜了?您都多大的年纪了,要再吃咸菜,小心得高血压、心脏病!再说,都什么年代了,我们年轻人早不兴这玩意儿了,我们现在追求的是健康、营养!你要我带咸菜去吃,这不是丢人嘛!”“我这。。。。。。这不是吃了大半辈子的咸菜,实在是忍不住嘛!”母亲小声嘟囔着,为她的咸菜辩护道,“这个年代吃咸菜怎么了,咸菜不也是菜嘛,而且比你说的还更营养、更好吃着哩!”面对母亲的歪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那你也得看着点吃嘛,每次回家都见你晒一大堆的菜干。家里就只有我跟你两个人,怎么吃得完?以后啊,少吃这类的东西,养好身体才是正经!您不相信别人,您还不信您这个学医的女儿的话吗?”母亲似乎被说动了,久久不再说话。自从上了大学,特别是读了医学专业后,我对母亲的饮食格外注意。这已经是我第十五次抓到母亲在家腌制咸菜了。对于母亲来说,我的每次劝如一阵微风一般,在脑子里过一会儿,也就没了踪影。

        沉默了一会儿,母亲抬起头望了望天,转身往屋内走去。不一会儿,母亲又走了出来,手中多了一个竹子编织而成的、磨盘大小的簸箕。她缓缓走向空地,先用手擦了擦簸箕,随后捡起一根根菜干,收到簸箕里。我望着太阳的余晖照耀在母亲的背上,在地面上映出瘦小的影子,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后悔刚才的话说的太重了。父亲去世的早,靠着母亲一手腌咸菜的手艺,我才成为村子里唯一走出来的大学生。母亲常年身体不好,为了母亲,我选择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可如今,我却怎么也医治不好母亲这个坏毛病,我该如何是好呢?“娟子,帮妈收拾下空地上的菜干吧,妈一个人收拾不来。”母亲停下来,转头望着我说,似乎忘却了刚刚的不愉快。我应了声,默默地走到了母亲身边,蹲下来,学着母亲那样做起来。

        在天空还没被黑暗吞噬前,我们终于把空地上的菜干收拾进屋了。一进屋,母亲便开始忙碌起来。她先是给这一簸箕的菜干撒上一袋的盐,接着用手揉搓菜干,使它们每一根都沾上盐晶,看起来像小时候吃的糯糯的糖果。腌制好了后,母亲忽然一脸神秘地问我:“娟子,想不想跟母亲看看你吃了十几年的咸菜坛子?”母亲这么一问,我有些不解。母亲的咸菜坛子一向被她视为宝贝,即使是我也无从知道母亲的咸菜坛子在哪,更不用说去看了。母亲突然这么主动提出要带我去看她的宝贝咸菜坛子,那我也就同意了。见我答应,母亲脸上扬起了大大的一个微笑。她一只手臂扛着装菜干的簸箕,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一边走一边照顾着落在后头的我。我们绕过屋后,来到一个人工挖的小洞口旁。一进洞,便是黑乎乎湿漉漉的一片,我觉着些冷意。母亲似乎感觉到了,问:“娟子,冷吗?冷的话你到洞口外边去,我来就行了。”我摇了摇头,示意母亲继续往前走。母亲见我的确没事,便主动开口说道:“娟子,你知道吗?当年,你外婆也是这么把我领进放咸菜坛子的洞里去的。只不过,那年我才10岁。”我有些惊讶,待问时,母亲继续说道:“那时候,你外婆是村里远近闻名的腌咸菜好手,腌的咸菜特好吃,村子里的好多人向你外婆讨要咸菜吃。那时候,家里穷,也没什么东西吃,我们上学的时候啊,山高路远,每次去学校都要带上一周的咸菜就着饭吃。你不知道,同学们可羡慕我们了!只不过,你那几个舅舅不争气,只跟着你外婆学了几天就硬是不学了,你外婆只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在你外婆的耳濡目染下,我也能学着帮你外婆做咸菜了。等我20岁的时候,做咸菜的技术已经与你外婆不分上下了,但你外婆却再因劳成疾,在做咸菜的时候突然晕倒,之后再也没醒过来。”说完,母亲沉默了许久。在洞里,我似乎听到了母亲微微啜泣的声音。我想阻止母亲继续说下去,但母亲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说下去:“娟子,放置咸菜坛子的地方到啦,你帮我扛着这一簸箕的菜干,我去选坛子腌。”我应了声,接过簸箕。黑暗中,我望着母亲手电筒的光照在一只只篮球大小的坛子上,闪着微光。母亲扫了一眼,随机选中了一只看起来很有年头的坛子,对我说:“娟子,这个就是我要给你看的东西。”等凑近了,我才发现这个坛子与其他坛子有所不同。其他坛子都十分完整,坛身几乎没有什么花纹。而这个坛子口似乎缺了一块,身上的蝴蝶花纹因年代久远早已模糊不清了,凑近了才能看得到。“母亲,我们吃的咸菜,都是这个坛子做出来的?”我问道。母亲点了点头,动情地说:“这个坛子,可是大有来头。那个时候闹革命,家里很多坛子都被红卫兵砸的稀巴烂,只有这个坛子因为放在屋子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而得以幸免。后来你外婆去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你那几个舅舅抢走了,就剩下个咸菜坛子给我当个念想。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将咸菜坛子放家里,而是放在了屋后的洞里。嫁给你爸之后,我本来没想着继承你外婆的腌咸菜生意的。可没想到你爸走的早,为了生计,我又不得不继续做起了腌咸菜的生意。可这么多年来,这个坛子里腌的咸菜我可从没卖给过别人。这不,我怕你想家,给你留了一些,本想着要你带回去吃,没想到你却。。。。。。”母亲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奔涌而出,再也收不住了。面对母亲突如其来的泪水,我竟不知如何是好。洞里,母亲的啜泣声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回响。那一刻,我第一次见到坚强干练的母亲有一天竟然会因为女儿的一句话而哭的像个孩子。那一刻,我知道,我真的错了。

      等将菜干全部放入坛子里时,母亲的情绪也似乎有了好转。在黑漆漆的洞中,母女俩一前一后地走着,彼此相对无言。“妈,等国庆节结束,我想带一罐咸菜回学校吃,好吗?”我打破了此时的沉默,问道。母亲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似乎在想着什么,脚步总是有一阵没一阵的,在手电筒的亮光下,我看到我的影子似乎在与母亲的影子打架,时而两人打得难舍难分,时而两人打得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待出了洞口,母亲忽然停下了脚步,“娟子,这一次,我向你保证,我以后会减少吃咸菜的分量,做到你说的健康饮食!”说完,母亲顽皮地向我眨眨眼。继续说,“因为我可要活的长长的,陪伴我的宝贝女儿一辈子!”母亲的这一转变,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手电筒的光照在母亲苍老的面容上,我感到有两行热泪撒在我的脸上,痒痒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曾记得我在听到这句话后,对母亲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母亲最后的承诺似乎并没有实现。如今,也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

       “妈妈,这个是什么呀?”5岁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边,发现我一直在看着那个不起眼的小坛子出神,便好奇地问。我回过神来,望了一眼那个旧咸菜坛子,缓缓蹲下来,望着这个与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脸,温和地解释道:“这个啊,是你的外婆留给她最宝贝的女儿的稀世珍宝。只有用它来腌制咸菜,才会更有味,更好吃噢!”“那妈妈。你会用这个坛子做给我吃吗?”女儿满脸期待地问。“那当然!不过,妈妈要等到国庆节那个月才能做哦!到时候,妈妈手把手教你怎么做咸菜,好吗?”我询问道。女儿点点头,开心地在屋子里像只蝴蝶一样飞来飞去。

        其实,自母亲去世以后,我已十多年没有再亲手做过咸菜了。对女儿的承诺,使我不自觉地来到丢满废品的杂物间里,在一阵翻箱倒柜后,又一次捡起那个早已积满了灰的、磨盘大小的簸箕,下意识地擦了擦,就像当年母亲擦拭着簸箕准备腌咸菜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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