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雕未到,但声音已经冲破了夜风传了过来。
上原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他竟有些紧张。
这一仗的结局只有两种,是生或是死,便要在那不久后的数日内见分晓了。
巨大的羽翼一瞬遮蔽了半盏明月,叫头顶的天空都黯然失色了一瞬。这顷刻间的明暗变化吸引了上原的注意。
蛊雕回来了,虽然动作慢了点儿,但还是受到了他的召唤乖乖地回来了。
嘴角挂上了一抹笑意,南沙军的主帅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好似在表扬。遂又有一个诀法生出,直接往它深埋着的记忆里探去。
他看到了招摇山的山景,壮美瑰丽。
他看到了西招营正在集结,忙碌却也整肃。
他看到了邯羽同蒯丹站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同这只传话蛊雕交代着。
九广要动手了,就在三日之后。
上原兀自算了算时间,估摸着那个时候北恒营甚至是东翼营也已经赶到了魔都城。招摇山起了战事的消息要不了多久便会传回魔都城,至于传到白水山会是什么样子,他知道玄烨早就做好了打算,也已经安排妥当。
他的手心渗出了一层薄汗,那是战争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即便在过去的六百余年里,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
诀法继续深入,他想要探一探这只蛊雕更早的记忆。
在白水山和招摇山之间来回的只有这么几只蛊雕,因为它们熟悉这条路线,速度也尤为快。
而眼下的这一只,便是前些日里寻到翼族二皇子的那只。
上原一直对翼天翔的死讯半信半疑,因为得来太过容易。倘若那不过是癸乙弄来混淆视听的,那这就是妖族的一计试探。他们想要知道魔族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但那死鸟最后落在了邯羽的手中,他只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给埋了,也没声张出去。
妖族的试探算是石沉大海,但也在无意间给了妖族一个答案。
魔族,永远都不可能沦为妖族的附属品。即便眼下受制于人,魔族依然把自己置于高位。他们不会拿到什么就跑去惑西谷同妖王禀报商量,从骨子里,魔族依旧是一匹桀骜难驯的恶狼。
眼前突然沉入了黑暗。有那么一瞬,上原还以为自己被自己的诀法给抛了出来了。起风了,却不似白水山夏日的夜风那般柔和。风中立着个瘦小的男子,他手里提着一只破破烂烂的死鸟。
他背对着蛊雕,上原只听见他说:“过得下去就一起过,过不下去就各过各的。他不欠我的,这辈子我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南沙军主帅身形登时一颤,这是他熟悉的声音,甚至是这负气的话,都是那般熟稔。
无论是对从前的朝露还是对现在的邯羽,上原都自认为待他坦荡,没有干过什么偷偷摸摸对不起他的事。倘若非要较真,也就只有那么一件。便是前不久被玄烨拉去魂萦梦绕处会筱魔君,以及后来受他之托去了几趟采花巷看顾那位流落俗沉的莺啼公主罢了。
这件事情本就行得隐秘,知道的只有穆烈的人。即便后来传得沸沸扬扬,但也仅限于魔都城内。上原早就遇见到了这个隐患,他需要玄烨的人脉把这件事断在魔都城内。这是当日他同意前往魂萦梦绕处的前提条件。
上原一直都对玄烨的能力深信不疑,便也对他广布于魔都城内外的眼线十分放心。但穆烈前几日才刚路过西招营,倘若这件事情传到了邯羽的耳朵里,那只能是他干的!
南沙军的主帅怒不可遏,脑袋一热便当空吹了响哨。回应他的凤鸣声也是姗姗来迟,显然在这样一个寂静安宁的夜晚,即便是牲口,也开始犯起了懒。
背后挑拨离间乃小人行径,更何况穆烈挑拨的还是他们之间的鸳侣关系。
上原觉得那光棍简直不要脸!上辈子得是积了多大的仇多大的怨,这辈子才能那么执着得来连着坏他的好事!
火凤凰金灿灿的身影优雅得现在了苍穹之中,南沙军的主帅一脸的晦气样一跃而上,径直往西飞去。
上原想直接冲去惑西谷,寻那小人拼命。但即便他被怒火灼烧着,他也能明白这是穆烈的奸计。他就是想要离间他们,在最紧要的关头,让他们自顾不暇,疲于奔命。即便离间不成,但至少也能让他们心里不痛快。
穆烈就着这种下作的小人,令人不耻,让人生厌。
火凤凰祈安没想到自己大半夜的会被召唤来跑这么一趟远差,当他背着东升的烈日飞入招摇山地界时,精神头有些不济,以至于落入南沙军紧挨着西招营的营地时,头重脚轻地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适时,西招营的主帅正挤在南沙军那座漏风漏雨还透光的破帐篷内,与南沙军的主事人谈正事。
妖族有天狗正在招摇山地界内外横行,虽说是只四条腿的牲口,但也是会在天上飞的品种。西招营要打这一仗,就必须整军,这躲不过妖族的眼睛。
然而即便妖族知道魔族在整军,却依旧没有分毫要退出去的迹象。显然他们也并不惧怕魔族即将挑起的这一战。
“魔族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图涂最清楚不过了。”又是一夜没怎么睡的邯羽勉强吊着精神头,“我们穷得就差吃土了,现在根本打不起什么打仗。他的底气就在于,妖族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就算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干,光耗着咱们魔族,也能把咱们耗死。”
九广叹气道:“其实前几年就不行了。要粮没粮,要装备补给也没有装备补给。上报去魔都城的数目,等拨到手,能有一半就很不错了。”他直言,“去年魔尊派都城大军南下打翼族的时候,我就挺诧异。东边和北边的两个营的帅也很诧异。因为就咱们这种情况,根本打不起这么大的仗。”
“他那是眼馋着翼族领地上的资源呢!”蒯丹接了话,“傍着妖族到底不痛快,打又打不过,当然只能挑软柿子捏。”
“我说句心里话,蒯兄也别介意……”
“你说,你说。”
“南沙军在柜山打了这么多年,也没能打得过翼族。我们……”他顿了顿,知道这句话有点儿伤人,赶紧扯了几个垫背的,“东翼营和北恒营的帅,也就是佑辕祺和时蕴,我们都觉得要么就是南沙军太烂,要么就是翼族不好对付。”
听着别人当面说南沙军的坏话,昔日的南沙军主帅自然要不高兴,“补给都不给,他娘的,我们南沙军就算是头猛虎,也早就给饿成病猫了!”
“邯羽小兄弟别激动嘛!我话还没说完呢不是……”他接着道,“后来,我们自己也过上了这种日子,才体会到了南沙军的难处。”继而两手一摊,“但又能怎么样呢?我们都自顾不暇了,最多也就只能扯上补给不够的由头,拒了南下之令。”
蒯丹是头一回听到有这么一说,不禁好奇,“当时穆烈给你们下调令了?调去南疆?”
“下了!”九广信誓旦旦,“佑辕祺和时蕴都拿了神族做挡箭牌。我们西招营的对家是妖族,基本挨不到神族什么边。上一回跟神族交手,对上的还是神族上上任的八荒统帅,叫什么基延神君。那个时候我自己都是个屁大点儿的孩崽子。你说这都过去多久了……”他颓了肩膀,“我不能拿神族做挡箭牌,只能扯了补给一事来推脱。当时穆烈就很不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得自己南下,还是带着他自己的都城大军。”
邯羽唏嘘道:“这梁子……”
“就是那个时候结下的。”九广继而道,“一开始我还没什么察觉。对事不对人,大老爷们的,这种事情嘛,过去就过去了。后来他回魔都城后,对西招营就变本加厉了。从妖族运来的粮必要从招摇山过,这件事情我一直是知道的。也亏得一直有粮往我这里过,我才能偷偷苛扣点下来。不然西招营早就饿殍遍野了。”
“也许你私扣粮食的事情穆烈也一直知道,所以才会吝啬给你补给。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是个不肯吃亏的人。”邯羽意味深长道,“他自认为没在魔尊跟前揭穿你,便是莫大的恩惠。结果你还不识好歹,违抗调令。他带着都城大军南下吃了败仗,这笔账自然要算到你的头上。九爷啊,你该庆幸自己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喘气。”
九广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这个我自己也知道。我这口气能喘到什么时候,都得看他的心情。今日我同二位把话说开了,就是希望你们能不计前嫌,帮我一把。”
“前嫌呢,我们南沙军同你们西招营是没有的。”蒯丹大度道,“但既然大家现在都在招摇山,又都想绊倒穆烈,那我们就是一家人。”
邯羽清了清嗓子,表达了自己对于他过于亲近西招营的不满。
蒯丹看了看他的眼色,见风使舵,话腔一转,“但我们南沙军兵力有限,对付妖族的能力也有限。只能尽力而为。”
九广俯首一揖,“只要诸兄别倒打一耙见死不救,我就感激不尽了。”
他这是也在提防着南沙军的意思。让西招营保留一些对南沙军的忌惮是件好事。这说明九广没把他们这群人当傻子。
邯羽刚准备开口说句什么,为今晨的谈话画个句号,忽听闻帐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声响,继而是一串更熟悉的脚步声。
猎户的耳朵十分敏锐,能比寻常人早那么一会儿警惕到危险的迫近。
那边厢,蒯丹还在跟九广扯着皮。而邯羽手中的鞭子却蓦然地握紧了。
他还没准备好这么快就见到上原,他还不能原谅他的明知故犯,更因为心中这口没处发泄的怨气而控制不住地想要抽死他。
上原掀帘刚准备往里迈腿,迎面便飞来一道红光。电光火石间,他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还没回神之际就听到了一记洪亮的鞭打声。他低头一瞧,一步开外的黑土地上已经深深凹下去了一道狭长的鞭痕。南沙军的主帅再一抬头,这才看清这座破旧帐子内的情况。
除了邯羽外,里头还站着两个人,皆是一副吓傻了的模样,窘态各异。然而这其中受到最大惊吓的,显然是那位跑来商议对策的西招营主帅九广。
只见那虎背熊腰的老男人满脸的错愕,惊得嘴巴都忘了合上,一副下巴都快掉地上的形容。
方才还跟在蒯丹身旁表现得比较谦逊的少年郎已是满脸的怒不可遏,他手里的长鞭正散着红色的光芒,映得他一张白净的书生脸怪叫人害怕的。
他低吼道:“给老子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