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南宫——淡于仕宦的张裕钊

淡于仕宦的张裕钊 

 张范津

张裕钊堪称清末大师级的人物,可谓高山仰止。然而与其在文学以及书法方面的成就相比,仕途上的进步则就乏善可陈了,因为他是晚清最具影响力的肱骨大臣曾国藩的高足,是著名“曾门四弟子”中唯一没有官名的人。“国藩即成大功,出其门者多通显。裕钊相从数十年,独一治文为事”,这是《清史稿•张裕钊传》中的一段话。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在徐世昌等编纂的《清儒学案•张先生裕钊传》中记曰,张裕钊“平生淡于仕宦”,我以为这里给出的解释是非常切合实际的,可以说,着一“淡”字而境界全出。

张裕钊的仕意之淡是由仕意之浓发轫的。仕途经济一向为文人学子们的首选出路,志向远大才情聪颖的张裕钊既没有生活在真空中,更没有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的本领,因此他对科举之途不但有着本能的向往和憧憬,而且还有积极主动的行动。他十六岁即通过童子试考取了秀才,第二年便赴省参加乡试,因其“齿最稚”(《张裕钊诗文集•范鹤生先生六十寿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78页)未中。之后居乡苦读,于二十四岁中举,二十八岁参加会试,官授内阁中书。至此,可以说张裕钊的仕途之路是一帆风顺的。

仕途的正道可谓找对人,走对门,此二法门,张裕钊均已得到。“找对人”——他入京会试即见赏于庙堂清要,礼部侍郎曾国藩,不但亲自召见,而且还收为门徒。礼部侍郎即礼部副部长,正二品。曾侍郎不但是高官,中兴功臣,而且还是晚清文章大家、文坛巨擘,他立德、立功、立言,成就了“中华千古第一完人”的美名,在当时曾国藩可谓一支潜力巨大的成长股。在他的引导提携下形成了“出其门者多通显”的景象。所谓“走对门”——他科举正途出身,考中了举人,通过了殿试,尽管所授内阁中书品级不高,但这毕竟是“部级公务员”,可谓居庙堂之高了,几年后一旦外放,一般都要给个地方大员。然而张裕钊对此不但没有用心“把握”,反而轻易地放弃了。进京两年后,于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八月即辞官,并且“自壬子出都后,即绝意仕进”(《张裕钊诗文集•附录•哀启》第551页)。

俗话说鞋子好看不好看别人说了算,而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张裕钊之辞官是他人生历程中超俗而又不失理性的一个重大转轨。从现有资料看,可以肯定地说,他的这一决定绝非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也不是被逼无奈的纯然被动。这其中定然关涉着丰富的历史人文信息,既有外因的作用,更取决于内因的驱使。

从外因分析。此一时期,对张裕钊思想和行为可能产生影响的起码有三件事。其一,其拜官之次年即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八月,洪秀全陷永安,建太平天国,一场历时十四年之久的大规模反清运动拉开序幕。其二,是年他的家乡“湖北各地,七月间有捻党活动频繁,通城县人民抗粮纷起,清庭严令督缴并惩办肇事罪首”(《张裕钊年谱及书文探讨》闻钧天著,湖北省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8页)。其三,恩师曾氏于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七月以江西乡试正考官之身赴任,行抵半路,得母丧,即返湖南湘乡守制,使张裕钊于京城之中失去了知遇甚厚的知己。以上三事,对张裕钊的影响是肯定的,但他从中领悟出了多少社会信息、程度如何不得而知。

再从大的历史进程分析,此时已至满清王朝乃至整个封建社会的末期,康乾盛世的风韵早已荡然无存,政治腐败,治理无能,官场龌龊,内忧外患,危机四伏。“羲轩尧禹尽尘土,伯益庭坚不可攀。”(《张裕钊诗文集•放歌行》第367页)羲轩尧禹似的圣君已后无来者,伯益庭坚样的名臣求之亦难。此情此景致其“年来心绪冷如冰”(《张裕钊诗文集•新岁口占》第306页)。尽管张裕钊“畴昔少年日”即“抗意追唐虞”(《张裕钊诗文集•秋怀》第320页),并且“早岁心期隘八垠”(《张裕钊诗文集•与友人夜话》第301页)。但由于时代、气质、关注点的差异,张裕钊的政治抱负仅限于文人符号似的理想层面,同李白“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远大志向的浪漫和执着,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政治理想的明晰和自信一样,是无法进入操作层面,因此也是注定难以实现的。“自非松与柏,岁寒谁能持”(《张裕钊诗文集•种花》第292页),既然“自度其才不足拯当今之难”,无才可去补苍天,因此只好“退自伏于山泽之间”了(《张裕钊诗文集•赠吴清卿庶常序》第49页)。作为一介书生他可以出污泥而不染,而于大厦将倾之时,他一孤柱独木怎能挽颓势以回天?在进与退、仕与隐的抉择中,知识分子骨子中固有的清流名士之气占据了上风,张裕钊的治世之志动摇了,对朝廷、对君王的忠信之基塌陷了。

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据,若从内因层面作更深层次的解析,则可看到,张裕钊之辞官无疑是他在特定境遇下基于心性志趣作出的理性选择,是其对自己深度自省之后自知的表现。旧时的官场不啻一架磨灭人性的机器,只要投入其中,不论贤与不肖,都要首先把你粉身碎骨,然后再依其所需进行另一番塑造,政客们是决不容许在自己的群体中有异类出现的。唯其抛弃自我、牺牲自我、甚至出卖自我,才能得到一个新的自我,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这对于“颛颛独不化,难与俗为缘”(《张裕钊诗文集•客去》第365页),以追求灵魂高贵为主旨,以保全自我为至上的张裕钊,无疑就是官场死刑的自我宣判,而退出官场则确为再合适不过的选择。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常人可能非常痛苦,但对于张裕钊却又顺理成章。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在洗尽多少年来书房油灯熏漬的烟垢,穿上华贵的朝服,封官列品后,张裕钊确实感受到了“故其仕也,则能外势荣”的尊崇和礼遇,但却没有引发他内心的欣喜,反而总有于我如浮云之感。因为他从未把当官作为终极目标,为了当官而当官,为当官而不择手段,特别是因此而葬送本真的自我。他说不论出处仕隐,都要“一惟其职与其志之所必为”(《张裕钊诗文集•送黄蒙九序》第38页),以此为前提,“力所能谋谋之,所不能谋,则听之而已”(《张裕钊诗文集•答李佛笙太守书》第94页),“一有不合,则奉身而去,若脱屣耳”。此即先贤所谓“可以止则止,可以仕则仕。”但不论“仕”还是“止”,“出”还是“处”,“唯其可焉尔”《张裕钊诗文集•送黄蒙九序》第38页)。此处之“可”,是相称、适合的意思,即相称于心、适合于道、“职”“志”称合的理想,是至纯至净的境界,是“唯求不失己而已”(《张裕钊诗文集•附录•哀启》第552页)的要求,这就是张裕钊对于求仕为官的态度。然而,此境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见? 在这样的心境下,辞官岂不由偶然成为了必然?

对于张裕钊而言脱离官场后最好的出路就是文事,从文事中找寻对自我的滋养,既符合他的心性,更是他的理想。他说“文诚出于人,人足以信乎之而传乎后,穷之百世,而自必其不磨。虽百郡守,不以易也。且所谓穷通、得丧、愉戚、寒饥者温饱者,扰扰一旦暮之事耳,何足道哉?”因对修研文事爱之甚深,心中有足乐者,所以不以身外之物为念,又岂“以一官置意中”?“虽百郡守,不以易也。”可谓好文者的极端之论,不亚于曹丕“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说。特别是在他看来“人生通塞、行止、去往,皆有定分,非人之所能主。惟读书立品,则我之所能自必者。”既然惟文事可以自己主导,可以自由驰骋,堪称相称于心,适合于道的经国大业,不朽盛事,以其为毕生追求,可谓顺理成章。“裕钊自惟生平于人世都无所嗜好,独自幼酷喜文事”(《张裕钊诗文集•与黎纯斋书》第80页),这是他与好友黎纯斋的对话。“自少酷嗜学问文章,是以一意抟精於此,而不遑恤其它”(《张裕钊诗文集•答李佛生太守书》第94页),这是他与同道李佛生的交流。“闲居绝尘鞅,眷此一床书。万卷安可穷,卷帙还自娱。”“聊从吾所好,宁争贤与愚。”(《张裕钊诗文集•幽居》第290页)这是他于文事的表白,“人嘲春蚕自缠缚,蚕不作茧复不乐。”(《张裕钊诗文集•灯下放歌》第310页)这是他于文事的自悟,这里“喜文事”是他的志趣,而“不失己”则是他的本性。得意门生贺涛最解老师之愿“先生未尝求知与人,故能不践穷通之途,以自适所乐。令学者毋戚戚于先生之遭。”(《张裕钊诗文集•附录•武昌张先生七十寿序》贺涛第564页)这里贺涛说得多么明白,先生从不希求知遇,更不求有所依附以图进身,他之退伏山泽之间,以修研文事、授业解惑为业,既免于官场的倾轧和龌龊,更自得其甘,你们千万不要以己之心度彼之腹,以为先生不去做官就好像遭遇了多大不幸的似的。确实张氏辞官,若人各以所愿为者期之,则实乃人生之大损失。而若以本性志趣分析,这一决定无疑是张裕钊的自我解脱,是对其固有心性的放飞。从历史的角度看,这一决定无非是使官场少了一个小吏,但却使学界多了一位大家,于人、于世得失自明。

思想决定行动,因为淡于仕宦,“不以一官置意中”,所以他就更专注于文事、专注于教育。正如不同读者之于《红楼梦》一样——“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绛洞花主〉小引》)。在张裕钊眼中,集朝中重臣、学界大家于一身的曾国藩,自然也就不是全力攀附的高官、委身依附的后台,而纯然一位文章大家、文坛巨擘了,因为他的兴奋点和关注点是学术而不是宦术。“张裕钊与曾国藩其他僚属不同,他对当时的军政时务均不感兴趣”(《清代名人传略•张裕钊》)。“尝从曾国藩军中,一小屋共处者五人,比屋居者凡三十余人。国藩兴则治文檄者治文檄,读书者读书,国藩寝而诵声辍。有出与人赌酒者,有共为戏谑者,有引被卧者。唯裕钊自有常课,未尝视国藩寝兴为作辍”(《近代名人小传•张裕钊》)。安安静静地读书治学,就是他的最高理想。曾国藩阅人无数,以相人见长,张裕钊为曾氏赏识并收其为徒,显然看重的也是文才而非吏能。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九月初三日,曾国藩日记记曰“张廉卿于午刻及夜间来船痛谈古文,喜吾学之有同志者,忻慰无已。”(《曾国藩全集•日记》第十六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466页)这里“吾学”,显然是指曾氏之学术思想及学术追求,“同志”,当然是志同道合的人。咸丰九年九月八日曾国藩日记再记“旋送廉卿去。廉卿近日好学不倦,作古文亦极精进,余门徒中可望有成就者,端推此人。临别依依,余亦笃爱,不忍舍去”(《曾国藩全集•日记》第十六册,第468页),由此足见曾张二人感情之深,相知之深。在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张廉卿往两江总督府治安庆谒见曾国藩,在曾幕,曾劝他不要做官,专治文事”(《张廉卿诗文注释(下)•附录•张廉卿先生年谱》,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62页)曾国藩之所以这样做,不是对张裕钊的放弃,而是为他开启了另一扇大门。同治元年曾国藩升任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后,随即着手为张裕钊择较优书馆。从而更加固化了他半隐半仕的生活状态,维持了一个文人学者必须的体面。所谓半隐,即他辞官之后终身未仕。所谓半仕,即他一生主持多家书院并出任山长。书院山长尽管是有别于官员的一种职位,而且书院亦是民间教育机构,但清季书院山长地位为时人所重,因此均由官方选拔任命,非名儒硕学不得礼聘,这无形中不但使山长之职具有了官员的性质,而且亦有了相当高的尊严和地位。由于不参与社会的治理实践,所以非常适合张氏那种散淡不羁的个性,使其有了“生平处宾师之位,稍不合,辄托故辞去,亦不言其所以然”的机会(《张裕钊诗文集•附录•哀启》第552页)。

因为人性过于复杂和无措,为自身所难掌控,所以说人是矛盾的综合体,这一点在张裕钊身上显得也尤为突出。他自称“已无将相王侯念,更问千秋万岁名”(《张裕钊诗文集•饮酒》第334—335页),他表白“我生固坦荡,畏从簪绂俦”,他认为“古来贤达人,往往沉林丘”(《张裕钊诗文集•端居》第292页)。他悠然于“门无车马客,室有旃檀香”(《张裕钊诗文集•空堂》第326页)这种名实忽两忘的境界。对于官癖之人嗤之以鼻,视被罢官的李佛生,主动辞官的黄蒙九,“其仕也……一听其自至而已,非有慕于荣利,而求得之也。”(《张裕钊诗文集•范月槎观察六十寿序》第67页)的范月槎为同道知音。尽管这样,却也绝不表明他对仕途的厌恶、同社会现实的剥离,他不但“区区之隐,则未能一日以忘斯世”(《张裕钊诗文集•赠吴清卿庶常序》第49页),“犹有忧时心未减”(《张裕钊诗文集•秋夜》第285页),而且对于自己的辞官有时又表现出了些许悔意“长谢轩车吾已了,蒸黎可惜与轻抛”(《张裕钊诗文集•当时》第303页)。因此他之辞官,既没有徐志摩“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种“走了”的轻盈和优雅,更没有陶渊明坚辞彭泽县令后“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畅朗和快意。因为他所离开的毕竟是最高权力中心,尽管当时内忧外患,危机四伏,但这对于一个小小内阁中书生活上的影响实在是微乎其微,所享受的不可预知的优渥待遇,却是实实在在的,弃之不舍自在情理之中。因此在他的意识中,并不存在希望所有人都弃绝仕途的想法,更没有要求别人也都以自己所为为师的念头。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曾国藩就任直隶总督,张裕钊亲赴金陵为老师送行,在诗词唱和中他勉励友人“大业相期各努力,未应身后识方干”(《张裕钊诗文集•叠原韵留别诸公》第287页)要积极进取,建功立业,扬名身前,切莫象唐代的诗人方干那样,尽管身后扬名,但为时已晚。他抨击摧残人才、束缚人才的科举制度,“历数百年,而其弊已极”,并指出这样培养出的人才“以彼其人服中外,官膺社稷,人民之寄,生民何由而乂安?内优外患,何恃而无惧哉?”(《张裕钊诗文集•重修南宫县学记》第279-280页)误国害民显而易见。但他却希望自己的儿子专举子业,通过科举之途顺达显通。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八月66岁的张裕钊亲送其子后浍赴京会试,足见他对仕宦之途的态度。

张裕钊酷喜文事,并将此作为名山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为往圣继绝学,虽久不废的大事。但他也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没有那种一朝入梦,终生不醒的痴劲。他说“文字虚名终底事,山林幽寄自前缘”(《张裕钊诗文集•赠方存之》第287页),他甚至发出了这样的质问,“伏首攒眉巧语言,燥吻干喉诵文史。其朽不朽尔能必,必不朽时竞何益?”(《张裕钊诗文集•灯下放歌》第310页)他与好友黎莼斋曾有过非常深切的交流,直白的表达了对于文事问题的思考。他说,夫文章之事,非资才超越而且刻苦勤奋者很难成功,即便成功写出好的文章,能否传于后世,传于后世是显还是晦,是近还是远,则又凭天意了。退一步说,所写文章“传焉而显且远”,其文亦“不敝于百世”,然而于其时也“吾身则既泯然死矣”,到那时虽然仍有人对我的文章褒扬珍爱,但我还能见到、知道吗?他由此发出这样的感叹“捐弃一世华靡荣乐之娱,穷毕生之力,苦行瘁神以侥幸于或成或不成、或传或不传之数,而慕想乎千百岁后冥漠杳渺邈不及见之虚誉,而不以自止,岂非所谓至迂而大惑者哉?”(《张裕钊诗文集•与黎莼斋书》第81页)对自己坚守的困惑,对仕宦之途的游移显而易见。

金刚不败之身难以练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同样难以企及,张裕钊终是凡人。 

                              2015年春节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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