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碟树

傍晚回家路上，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看到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奶奶吃力地拖着一篮子猪草，在我面前的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土痕。我放慢速度骑到她身边想下车帮一把，走近了突然认出了这张沧桑的脸。路旁边就是她家的屋子，那棵挂满光碟的树还枝繁叶茂地站在路边，光碟已经褪色破败，依稀反射着傍晚的夕阳，在远处回头看整棵树闪闪发亮。

回到家，我跟我爸说我看到肖老太太了，怪可怜的，腰都哈到地上了。我爸继续手里的活计，隔了一会发出一声叹息：“真造孽哦。”

乍一看肖老太太并不特别，就是村里一普通老人，养蚕喂鸡砍草，就这样活到了80岁。但是一说起她，村子里的人都要惋惜一番：多好的老太太，怎么生出这么个畜生来。这个畜生说的就是肖虎，她唯一的儿子，一个让村里的人们一说起皱眉撇嘴的男人。

我家在河岸开了一家小店，河两边的人经常来打点酱油买点盐的，没事就坐在门前唠嗑，这里简直成了乡村八卦的中转站。在我印象中，有个男人只要一出现，大家就会三三两两的开始离开。那是个精瘦黝黑的中年男人，常年留着两抹八字胡，老是穿着一件黑不溜秋的布夹克。小时候我爸就跟我说，不许跟他说话。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知道这是个危险的男人，和他搭话的话，我们这些小孩会被揪耳朵骂很久。

上小学后我和小伙伴开始骑车上下学，必须经过河那边。我们的家人总会再三叮嘱：“不许靠近肖虎家，更不许和他说话，他拐小孩的，把你们都卖到山里去。”被恐吓了多次后，我们都对肖虎这个人避之不及。

从邻居们的三言两语中，我渐渐知道，肖虎是典型的痞子，平时就喜欢调戏村里的小媳妇大姑娘，还和镇上的一些流氓有关系。他家门前有棵水杉树，上面挂满了用绳子串成一串串的光碟。提起这个，村里的男人们脸上开始露出猥琐的笑容。每天回家路上，我都会经过他家门前的泥路，那棵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光碟树总是格外耀眼。

有天放学回家看到肖虎家门前聚了很多人，人缝里传出女人刺耳的辱骂声和男人愤怒的吼叫声，我和小伙伴悄悄挤上前凑热闹。

肖虎被玲玲爸爸揪着领子推搡着，玲玲妈妈也拖着瘦弱的玲玲站在门口破口大骂。村里人没有一个上来拉架的，都在一旁指指点点，附和着说骂得好，死不正经的肖虎连小姑娘都下手。肖虎一边避着玲玲爸的拳头，一边唾沫横飞地跟玲玲妈对骂，场面滑稽极了。玲玲爸看肖虎还这么嚣张，一脚踹在了肖虎肚子上，四下看了看，拿起地上割草的镰刀，作势就要去剐了肖虎。这时候村里人才赶紧去拉着，劝着不能这样，会出人命的。

就在众人劝说的时候，肖老太太回来了，挎着一篮子猪草，看着家门前这一幕闹剧。村里人忙和玲玲爸说：“别犯浑，肖大妈回来了。”此时玲玲爸青筋毕露，一下子把玲玲推到肖老太太面前，让玲玲说是怎么回事。玲玲当时也就十来岁，梳着短短的羊角辫，哭的一抽一抽的，断断续续地说出下午发生的事。

放学后玲玲正往家走，遇到了肖虎。肖虎跟她说有个好东西送给她，让她跟他进屋。尽管被家人叮嘱了很多次，玲玲还是跟着去了。肖虎递给她一只钢笔，跟她说这是从外国买的，要送给玲玲。趁着玲玲接下钢笔的时候，肖虎悄悄从她背后抱了上来。玲玲害怕了，说她不要钢笔了，要回家。肖虎没撒手。玲玲反应过来吓坏了，夺门而出，哭着跑回了家。玲玲爸听见了自家姑娘被个流氓调戏了，当场气炸了，冲到肖虎家把躺在屋里正在看电视的肖虎拽出来了，摁在地上就是一顿打。随后玲玲妈也赶到了，吵闹声引来了邻居。

肖老太太听完浑身颤抖，一边不停说着对不起玲玲，一边向玲玲爸妈合掌作揖求他们原谅，怪自己没有较好儿子。而肖虎坐在地上看着母亲给别人低头哈腰地道歉，只是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溜进了屋。

玲玲爸一看肖虎躲了，还想冲进去再教训肖虎一顿，却被玲玲妈拉住了。玲玲妈可能是不好意思冲着肖老太太发作，明显压着火气说：“看在肖大妈面上这个事就算了，也请大妈好好管管。你家肖虎比我家姑娘大了可不止一个辈分，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来。这要真出什么事，你让我们家人还活不活了！”说完推着玲玲走了，嘴里还骂着：“叫你不许跟他说话你不听，不嫌事多是吧！”村里人也怕出事，拉着骂声不绝的玲玲爸也走了。

眼看大家都散了，我也立马往家跑。

回头看去，肖老太太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大家散去，她在夕阳下的身影显得越发矮小了。

爸妈说，肖老太太的男人是帮村里修路被机器压死的。村里人觉得欠她一条命，所以对她孤儿寡母很照顾，农忙时节或者家里房屋需要修缮，村里人都来帮手。没想到的是，肖虎越大越不成才，因为小偷小摸被抓进号子里两次。后来肖虎索性不工作了，在家靠老太太养活。不仅如此，肖虎和镇上一些流氓混在了一起，经常聚在一起坐在门口喝酒。大家对这些身上五颜六色的人避之不及，更加不和肖虎来往了。

玲玲这件事情过去了没多久，邻里又开始不停说起肖虎了。肖虎不知道从哪带来了一个女人关在家里，怕是要把她卖掉。又有人在旁边说：“我觉得没那么快卖了，他又没讨老婆，你们说对吧，嘿嘿嘿。”众人听完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和提及光碟树的时候一样的笑容。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大概是每个人从小听烂了的，可是那些拐卖妇女的事情我们只在老师和家长的告诫里听过。自从知道肖虎家有个被拐卖的女人后，我很想去一探究竟。第二天放学后，我骑车偷偷绕到了肖虎家附近。肖虎家门关的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接下来的几天我天天都从他家门前过，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那个女人”。

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被锁住，她很乖巧地坐在门槛上，肖老太太正在在给她梳头，两个人看起来挺和睦的。

我一溜烟回到了家，激动地催着我爸去报警。我爸狠狠拍了我的头让我闭嘴，说：“不要多事，肖虎认识不少道上的混子，你以为他一个人拐来的？哪个敢去报警，就算报了，哪个警察敢管？”

我平白挨了一通教训，心里很委屈，不是说看到坏人要告诉警察吗，为什么不去。我妈回家听说我要去报警，也来找我谈话，让我不许多嘴。被家人教训了的我，开始心生莫名的愧疚，总担心那个女人被卖掉。

我爸看我闷闷不乐的，安慰我说：“肖老太太是个好人。当时她男人帮村里修路的时候出了意外死了，她不光不埋怨队里还来帮忙。那时候还来帮忙挑河道里的泥，人蛮好的。她应该不会让那个女人受大罪的。” 虽然家人是这么说的，但是我还是非常不安，每天回家都要经过肖虎家门前看一看那个女人还在不在。

有一次放学路过，我刚巧看到那个女人出来提水。听到我的车轱辘声，她抬起了头，正好看见了我。因为这突然的对视，我的心脏开始噗通狂跳，我使劲踩着车奔回了家。我问爸妈，她又没有被锁住，为什么不跑呢？我爸妈说他们也不知道，都说是个傻子。

然而我们迟迟没有听到肖虎把那个女人卖掉的消息。不知道是没人买还是肖老太太阻拦，那个女人平安地在肖虎家待了一段日子。

没过多久，肖虎家门前再次聚集了很多人，不过这次是穿着警服的警察。警察带走了肖虎。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真的警察，他们的出现仿佛一阵风，吹走了萦绕在我心头的一块阴云。

这件事在村里持续发酵，我很好奇之后的发展，更加留心门口的闲谈。有人说，肖虎这下子怕是要没命了，那个女人家里人找到门上要人。据说那个被拐的女人临走前还对着肖老太太磕了三个头，被肖老太太亲自扶起来送上警车的。还有人说，肖老太太要亲自指证儿子，这可是亲儿子，真是狠啊。

一个大爷说：“这还狠？就是肖老太太告发的！你们知道吗，警察来的前几天肖老太太拎着一篮子鸡蛋去镇上了，老太太还对外说是去卖鸡蛋。但是镇上那个收废品的看见她进了派出所。我估计啊，肖老太太是怕肖虎要动手了，抢先替人家姑娘报案去了。那姑娘看来也不是疯傻的，还知道家在哪，这不家里人马上就来了。警察来的真快，肖虎估计都不知道是亲妈把他送上死路的。”

我那时候并不明白拐卖人口是多大的罪。对于肖虎是不是会被死刑，大家也说不出个准信。但是肖虎再也没有回到村里子来。肖虎这个名字也逐渐退出了八卦的中心。

时间就这么一年一年的过去了，每次见到中年丧夫老年失子的肖老太太，大家都不知道是该敬佩还是同情。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人很温和，每天割猪草下地打扫屋子，也不再对人提起肖虎，仿佛这个儿子从未存在过。

年复一年，肖老太太的腰越来越贴近土地。这块埋葬了她丈夫的土地，很快也要容纳她自己了。而她的儿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只有那棵挂满光碟的水杉树，依旧矗立在门前。